度過人生的某個階段之後,對於聚散這回事,我似乎沒有從前那麽執著了。與任何人分開都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痛苦得那麽劇烈。

除了她。

不管是我每次離開湖南,還是她來北京看我,到了分別的時候,在高鐵站和機場的安檢口,我總是戴著很大的墨鏡,也不多說話,很雲淡風輕的樣子。其實心裏洶湧著悲傷,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克製住。

“我就從來沒哭過,”她斬釘截鐵的說:“你從家裏走,我覺得你是去外麵闖世界了,應該為你高興。我從你那裏走,看到你把自己的生活照顧得很好,朋友又多,我很放心,也沒什麽好哭的。”

她用具有某種迷信色彩的語氣強調:“而且啊,我哭會對你不好,會影響你的運氣呀。”

即便上了年紀,她仍然有種天真,這天真有時讓人感覺愚蠢,卻又不忍指責。

她可能是忘了,她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麽淡定的。

那是2009年的夏天。

我離開校園,初入社會,硬著頭皮學習獨立生活,沒有人可以求助,也沒想過要去求助。

那種負氣是怎麽回事?我很多年裏都沒想明白。

跟別人合租卷煙廠旁邊的老式居民樓,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煙草氣味,每一天。

她來長沙看我,

她自己是極其能吃苦的一個人,可是看到我的居住環境,也忍不住直搖頭。

為什麽不租個好一點的房子呢?她一邊打掃衛生一邊問我,掃把伸進床底下,傳來玻璃碰玻璃的清脆聲音嚇了她一跳,怎麽會有這麽多空酒瓶子?

“因為房租便宜啊。”我根本一點都不覺得委屈:能做飯,能洗澡,關上臥室門就能安安靜靜寫小說,下樓就是公交車站,交通也便利。

那時候,對於生活,我沒有更多的需求。

起先是她一直用粗糲的方式養大我,到頭來又是她覺得我太虧待自己。

那次我們一起坐公交車去火車站,她一路都盯著車上的路線,默默記下沿途的車站。

“下次我再來就不要你去接啦,我自己坐公交車來。”她說給我聽,也是說給自己聽,好像能夠少麻煩我一點也是好的。

進站之後,她衝我揮揮手,示意我快回去。

我清楚的看到她轉過身之後抬起手背擦眼淚的動作。

從頭到尾,她沒有問我床底下那些空酒瓶是怎麽回事,她模模糊糊的知道我當時有很大的壓力和茫然,她知道她問不出任何信息,於是幹脆問都不問。

那是母親的擔憂和體諒。

很多年後,在一個非常尋常的時刻,她突然提起那些事情,說,我知道你那時候抑鬱。

我沒有說話。

那時候,是的,那個時候。

那個時候我還非常年輕,沒有經曆過命運真正的打擊和碾壓,鬥誌多過傷感,我的心是硬的。

分別的時候,我是更鎮定的那一個。

很多年後,我還能清楚的想起那一幕:她提著布包的行李,隨著人流走進灰蒙蒙的車站,過了安檢之後,她轉過身來對我揮手——手的姿勢是衝外甩的——她讓我趕緊走,別在那兒傻站著了。

然後她轉過頭去,笨拙的擦眼淚。

後來的這些年裏,隻要想到那個畫麵我就覺得非常難過,那是與任何人的分別都不能相比的。

似乎一切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我們之間不斷的,不斷的重複著循環著這樣的告別。

其實在那之後不久,我的生活就改善了,我沒有再繼續過那種緊巴巴的日子。

我很快就出了第一本書,拿了稿費,後來又陸續出了第二本,第三本……在我的同學們還在反複麵試找工作的時候,我似乎就已經找到了自己能一直走下去的那條路。

在冥冥之中,好像有某種能量被激活了。我的運氣一下子好了起來。

再也沒有老鼠半夜爬上枕頭來,沒有再在冬天洗過冷水澡,盡管我遇到更多不易但也變得更堅強。生活在為難了我一段時間之後,終歸是調了個頭,往好的方向前進了。

直至如今,但想起那些年月,我還是會感覺有些許酸楚——不是因為自己受過的苦,而是因為那些事情曾被她真切的看到過。

那些過往,你瞞不住她。

所以,非哭泣不能表達。

在很早的時候,我們的關係是糟糕的。我也曾經悲觀的認為這個狀況大概是不可更改了。

我從來都知道,我不是她理想的女兒。

她想要一個乖巧的孩子,像大部分正常的小女孩那樣,聽話,溫馴,懂事,出類拔萃,能讓父母為之驕傲。

而我,偏偏是這一切的反麵。

小時候的我勉強還算有幾分聰明伶俐,進入青春期後,情況迅速急轉直下,變成了最叫大人頭疼的那種女生。在一大群朝氣蓬勃的同齡人裏,我總是顯得格格不入。我內心陰沉,好像每天都在盤算著幹點什麽壞事兒,對她最致命的打擊是——我念書也不行。

簡直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災難。

在那些時光裏,她一定覺得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

她一定在心裏無數次責問過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上天要這樣懲罰她,給她一個這樣的女兒。

無奈是的,過去這麽多年了,我可以說實話了,也不用害怕任何人了,可是我依然解釋不了,為什麽當年自己會那麽叛逆。

為什麽會有那樣暴烈的性情?

你究竟想反抗什麽——我不知道。

有一件她反複提起的事情,當做我讓她擔驚受怕的佐證。

2005年的夏天,某個中午,我的高中班主任打電話給她,叫她去趟學校,把我領走。

她真的急急忙忙就趕來了,大太陽底下走了半個小時,整張臉曬得通紅,一身是汗。見到老師先是聲音低了八度,然後就連身體也跟著矮了幾公分。

我木然的站在走廊裏,旁邊就是教室,同學們都在等著上課。

“你們就在這裏等吧。”老師夾起書本,沒有再給我們多一點提示。

我從來沒有覺得學校那麽安靜過。

她陪我一起在走廊裏站著,手裏緊緊握著一個信封。我知道那裏麵是什麽。

彼時,我們連稍微貴一點兒的菜都買不起,可是生活卻並不因此而溫柔的對待我們。

也許在那一刻她是恨我的,因為我的過錯使她墮入這樣難堪的境地。可是,她立刻看到了我手臂上的十幾條劃痕。

“這是怎麽搞的?”

她沒想到,我會說:“我自己劃的。”

在那個信息還很閉塞的年代,我們都不知道什麽是“抑鬱”。她看向我的眼神裏有種悲慟的困惑,她不明白自己的女兒為什麽跟別人不一樣。

老師沒有收下那個信封,她們在辦公室拉拉扯扯的推搡,一直推到辦公室外麵,引得教室裏的同學紛紛側目,那一幕讓年少的我深深感覺屈辱。

“你帶她回去吧,她畢不了業的呀……”老師一直在勸她,用一種好心的口吻循循善誘:“她以後啊,隻會走歪門邪道。”那語氣是擔憂的,但涵義卻是惡毒的。

我看她就快要哭出來了。

她聲音小小的,講著一些單親母親的不容易,講著一些求情的話,她不敢跟老師吵,怕鬧大了對我更不利。

長久以來,我們習慣了種種不公和刁難,也習慣了發生任何事情都要先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們早就麻木了。

要等到多久以後的某一天,在某一個契機中,你才會突然醒悟:也許,並非是你的錯,也許那個人就是討厭你——沒有邏輯,就是單純的討厭你。

我不能辯解什麽,一個不優秀的孩子,是沒有話語權的。

你隻能怪自己,一定是你自己做錯了事情,才會招致這樣的境遇。

而對付這一切,所有在市井中長大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經驗——忍耐,沉默,直到它結束。

2017年的夏天,她六十來歲了。年輕時的壞脾氣都被磨光,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也都被淡忘,她成了一個整天笑嘻嘻的婦人。

我帶她去旅行,為她打點好一切,她終於不需要再操心任何事。

我們坐在伊豆的旅館的窗邊,喝著滾燙的茶,靜靜的看著雨中的大海。

天和海都是灰色的,卻不讓人感覺壓抑,眼前是一種閑適而從容的色調,我拿出相機,給她拍一些照片。

也許是因為足夠放鬆吧,她忽然說起那些過去,用心有餘悸的語氣。

“從那次之後,我每天都揪著心,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接到老師的電話。家裏座機一響我就怕”,又說:“不過她沒有收我們的紅包哦,不算太壞的。”

我笑著說,人家可能是嫌少吧,信封那麽薄。

過去了,不再當做恥辱了才能舉重若輕。

我知道,她不願意我心裏有仇恨,無論是恨那段經曆,或者是恨某一個具體的人。

我沒有和她說過,其實我很少回憶那段人生。因為我的世界越來越廣闊,而記憶的儲存量是有限的,帶有傷痕的回憶越往後,顏色會越淡。

我年少時讀亦舒,師太教導我們說,生活得好,就是最佳報複。

我隻想好好生活,為自己,不為報複任何人。

在我的記憶中,那一天裏最深刻的部分,是那個烈日當頭的中午,我們一前一後的走在回家路上。

我看著她疲憊的背影,咬著嘴唇,一直默默的哭。

走到家附近那個路口時,她回頭對我說,我沒有力氣做飯了,就在這兒找一家盒飯店把中飯吃了吧。

小小的紅陶缽,蒸出來的米飯很硬,每一粒都卡在喉頭。

我吃不下。

一個讓母親沒有尊嚴的孩子,覺得自己不配活下去。

“吃飯啊,”她拿筷子敲了敲我的碗:“天塌下來,也要先吃飯啊。”

對於我,那意義非凡的一頓飯。

我在後來的人生裏遇到過許許多多比那天的情形要棘手百倍的難題。我獨自一人跟生活打過無數場仗,多數時候,是我敗了,但無論怎麽樣,我都會預留出一塊緩衝的地帶,讓自己振作,不要徹底倒下。

先吃飯,再解決問題。

人吃飽之後才有力氣繼續作戰。

後來我有幾個知心的朋友,有親密的閨蜜,談過幾次戀愛。很多人陪我成長,在我脆弱時安慰我,在我沒有信心時鼓勵我。可是生命最初的的最初,陪我捱過這些痛苦的盟友有且隻有她。

這世界上有的母親溫柔,有的母親暴躁。

有的母親無私,甘願為家庭奉獻一生。

有些母親控製欲極強,以“愛”或是“為你好”之類的名義堂而皇之的幹涉孩子的人生。

各種各樣的母親,各種各樣的孩子,衍生出各種各樣的親子關係。

我花了多少年才慢慢明白這件事。

不複雜的感情,就沒有重量,或者說,你生命中最沉重的感情,往往都是複雜的。

她三十歲的時候才生我,在那個年代,女性到這個年齡才生育是很罕見的。

她曾經毫不避諱的同我講起,當年方方麵麵都太艱難了,差一點點就決定不要這個小孩了。

她的婚姻並不幸福,丈夫沒有責任感,經濟條件又差……無論怎麽看,生下這個孩子都不是聰明的做法。

或許這就是母子緣吧,在艱難的自我掙紮之後,她還是決定生下這個小孩。

她說,生你的過程一點都不痛苦,很順利。

她還說,把你抱回家,別人看到你,都對我說,你這個小孩是來還債的。

這些在我記憶中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的人們,在那樣早的時刻就下了判詞。

想起來,總覺得有種一語成讖的宿命感。

那是1987年的夏天。

我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是個很難管教的小孩兒。

於是她不止一次說起,你小時候見到路邊上的冰櫃就不肯走,哭著吵著要吃冰淇淋。

她對此毫無辦法,窮途末路之際,她隻好賣掉了自己唯一一對金耳環,用那筆錢給我每天買個冰淇淋。

我知道她話裏的含義,她希望我能夠看著這些事情的份上,能夠安分守己,別給她找太多的麻煩。

賣耳環那件事發生在九十年代初期。

那時,一些膽子大、有魄力的人主動摔了自己的鐵飯碗,勇敢地下了海,自立門戶做生意,他們大多是白手起家,因為趕上了時代的紅利,多少也都掙到了一些錢。

而這一切傳奇都跟她沒有關係。

她從來都是性情單純,頭腦簡單,缺乏遠見和才智,在翻天覆地的時局中艱難的輾轉騰挪,始終過著清貧的生活,同時說些“知足常樂”之類的話。

過了幾年,婚姻實在難以為繼,她便離了婚,離開生養之地。又經過很多折騰,終於找到容身之所。她立刻來接我,一看到剪著男孩發型,瘦得皮包骨頭的我,就直掉眼淚。

她仍然是單純的覺得,生活從這一刻開始會好起來,卻怎麽都沒想到往後的十幾年不過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艱難。

她的前半生,“幸運”是個從來不曾出現的東西。

“你這一生有沒有特別恨的人?你受了這麽多苦,有沒有想過要怪誰?”

她上了年紀之後,我問過她這一類問題。問的時候,我心裏是有幾個人選的,包括我自己在內。

“沒有啊,”她竟然真的想了半天,然後大幅度的搖了搖頭:“每個人有自己的命,我不怪任何人。”

她是很典型的中國傳統女性,身心都有著不可磨滅的時代印記:純良、膽小但很堅忍、質樸、逆來順受、不怨天尤人。

這個時候,她已經跟命運講和了。

但我還沒有。

在她身邊的那十來年,我們住在八十年代的居民樓裏。

盡管房子破舊,但我有一間專屬於自己的臥室,那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立空間。牆上掛著兩幅地圖,一張中國地圖,一張世界地圖,桌椅書櫃都是九十年代初的式樣,左邊的抽屜裏放著許多港台歌手的磁帶……

直到今天,那個房間裏的一切細節依然會出現在我的夢裏。

每年的雨季,陳舊的房頂會漏水。她便自己搭著梯子爬上去,在陰暗逼仄的隔層裏打著手電筒,貓著腰撿爛瓦片。

酷暑,高溫如煉獄,夕照和頂層是雙重的暴擊,一天衝八個冷水澡也無濟於事。

吊扇在房頂上慢悠悠的轉著,因為太貧窮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要買空調。

不知道為什麽,在那樣惡劣的情況下,她仍然是高高興興的。

每天晚上把涼席鋪在地板上,用濕毛巾來來回回擦幾遍,帶著一點兒自欺欺人的意味跟我說,心靜自然涼。

為了生計,她做過很多份工。

她在食鹽庫房裏包過鹽,手指上的皮膚每天都皺皺的。在早餐店當過服務員,也在藥店賣過藥。冬天的時候,她在街邊守著三輪車賣過包點,而年少時的我曾經因為某種奇怪的自尊心,每次都要故意繞過那個路口。

她為此傷心,可是她也不說。

她不知道從哪裏弄到一堆假發回來織小辮子,那種非常細的三股辮,編起來很傷眼睛。有一次,她第二天要交貨,前一天深夜裏她才發現自己編錯了,

在我記憶中,那次她是真的急得有點兒崩潰了,講話的聲音裏都帶著一點兒哭腔。於是已經睡覺了的我從**爬起來,陪她一根根拆掉,一根根重新編。

我們編了一整夜。

那些年月裏,我們好像是在一種很糟糕和一種更糟糕的境況裏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

奇怪的是,無論怎麽匱乏怎麽難,她好像總是有辦法把日子過下去。

她從來不記生活的仇,這就是母親。

可是在長久的赤貧中,我的心裏始終在積攢著一種東西,一種強烈的想要改造自己人生的決心。

而我的鋒芒令她困惑。她跟她的朋友說起我,她說,我有點怕她,這個小孩到底是像誰?我和她爸爸都沒什麽上進心,她怎麽做事情那麽拚?

我有收入之後,給她買了幾樣基礎的生活電器,但她也舍不得用,總是小心翼翼的。

我知道,她是惶恐,因為她窮太久了,擔心今天花的是明天甚至後天的錢。她總是喋喋不休的教我“晴天掙了防落雨”。她對我缺乏了解,更缺乏信心。

“媽,我能掙錢了,以後我們能過好日子了。”這是我十八歲時發給她的一條短信,大白話,很直接,完全不像我現在的語言風格。

當時她用的是一個翻蓋手機。十多年了,這個手機她還留著。

過了很久她才跟我說,當年她看到那條短信的時候,從那一刻開始,她覺得自己或許可以放心了。

她放心了,並不是她真的相信我以後能掙很多錢,她會有一個榮華富貴的下半生,而是因為她曾經對我充滿了絕望,認定我不可能有好的未來。

是她終於不需要再擔憂了,那個曾被老師斷言“將來一定會走歪門邪道”的女孩沒有落入被詛咒的命運,並且在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中,走了正道。

往後的這些時光,命運十足厚待我。

我對她說過的話,都一一兌現了,盡管在別的事情上我吃足了苦頭,也曾撞得頭破血流,但我們真的沒有再回去過從前那樣的窮困潦倒之中。

每一年她生日和母親節,我都會去挑一件小小的金飾送給她。

我從來不戴黃金,作為一個文藝女青年,我始終覺得黃金過於華貴浮誇,與我喜好不符。

起初她心疼錢,勸我說,不要買了。後來,買給她,她也不戴了,那些飛車搶劫老太太金項鏈的民生新聞讓她膽戰心驚,她害怕。

我不知道,這算是某種意義上的償還嗎?為我懵懂的幼年?

我覺得不是。

我覺得還不夠。

我現在擁有的,比彼時的她要豐厚得多。

我給她的隻是我的一小部分,而她曾給我的,是她的所有。

因為長期分隔於兩地,於是在每一次見麵的時候,我都會覺得她的蒼老來得很突然:不是上次剛染過頭發嗎,怎麽這麽快,白頭發又出來了?

我給她買很多護膚品,教她認哪一支是精華哪一支是乳液。她認真聽完,轉身就忘。如果你批評她沒有用心記,她就會反駁你,記了也沒用,已經老了,塗再厚也吸收不了了。

我不喜歡她背的那些樣式老氣,花紋難看的包,帶她出去逛街,想給她買一隻質量好的包,她翻看了價簽之後連連搖頭,她說,真皮包太重了,提不動。

專櫃小姐當然看得出來她是覺得太貴了,便舌燦蓮花誇我看起來如何富貴,給媽媽買個好點兒的包是多麽微不足道……

她不喜歡聽這樣的話,搪塞幾句之後拉著我趕緊走了。

原本都是希望她高興的事,卻往往將她弄得不那麽高興。

她從來沒有察覺,她的一生是委屈而別扭的。

幾十年裏,她的行為始終恪守著傳統價值觀,但內心深處又秉持著一些她同輩人所不能理解、甚至是反對的觀念。

她從來沒有催過我結婚,生孩子,甚至連隱晦的提都沒有提過。

在婚戀問題成為了社會的常規話題時,我和她也有過一些討論。有時我甚至會故意試她的底線:如果我要嫁的人,離過婚呢,有小孩呢?

如果對方經濟條件很差,以後可能要靠我養家,怎麽辦呢?

如果我打算一輩子不結婚,也不生孩子,就自己一個人過,你覺得怎麽樣?

我知道,這些問題都極其尖銳。在大部分的家庭,它們是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她在最初聽到我說這些的時候也很慌亂,將信將疑的反過來問我,你是說真的還是開玩笑?

後來,她漸漸鬆弛下來。她開始跟我說,隻要對方品性好,對你好,你也喜歡,我沒什麽意見。

“我選人眼光不好,你總不會比我差吧,不比我差就行。”她善於自我嘲諷,也讓人驚訝於她仍然有這樣天真的心性。

她有些朋友時常也會問起,你女兒還沒嫁人啊?女孩子事業做得再好,該找對象還是要找呀,眼光不能太高的。

她們還會有意無意的說起,我知道一個男孩子,條件不錯的,要不要……

她不會插科打諢的轉移話題,也不會搪塞說“有機會再說吧”。一個老實人,隻會順著對方的話往下說:“你們的小孩兒倒是都結婚了,小孩也生了,我看你們平時也沒少說媳婦女婿的壞話啊,你們也沒多滿意嘛。”

她一向和善,嘴也笨,和我吵架從來沒贏過。但遇到這些事的時候,她是不惜得罪朋友們的。

在我年少時,她也是個年輕的母親。麵對重重磨難,她自顧不暇,也意識不到要保護我的心靈,任憑生活的殘酷真相朝我鋪頭蓋麵朝的打過來。

我成年後依然敏感,性格過於倔強和強勢,都與少年時代的經曆有關。

她對此一直感覺愧疚。

終於,在這麽多年後,雖然她的生命已經不再強壯,但她自覺還能夠為我擋住一些糟心事、一些不那麽友善的話,這讓她覺得自己仍然是有價值的。

我表揚她開明,不是老古董,不像那些愛管閑事的阿姨。她開心得不得了,仿佛那真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我是在什麽時候意識到我終將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失去她的呢?

每當我想到這一點——還隻是剛剛起了一丁點兒念頭——我就會立刻遏製住它,讓自己去做點其他什麽事,不要再繼續深想。

這看起來不夠勇敢,也沒有智慧,但這是我精神世界裏一道邁不過去的坎,是我誠實的懦弱。

所有的生命,無論起點於何處,最終都將殊途同歸。

這些,我都明白,我們所有人都明白,但這不意味著我們能夠從容和平靜的對待那個時刻的到來。

那是連想象也無法到達的境地。

我一直擔心她隨著年紀越大,身體會出現一些毛病。又擔心她輕信別人,吃一些亂七八糟的保健品。中老年人的朋友圈裏危機四伏,我總是擔心她會不會哪天不小心就上了什麽當,踩了什麽坑。

我對許多事情憂心忡忡,完全沒有想到,先被命運伏擊的人,是我自己。

再過多少年也會記得吧,那是九月的最後一個工作日。

我取了B超報告,把結果拍下來發給我的醫生朋友。他用語音告訴我“你這個,很大可能性是癌”,那一刻的情形。

下午五點多,整個社會已經鬆弛下來,所有人都進入了國慶假期的氣氛。

醫生們都下班了。如果我想做進一步的檢查,隻能等到假期結束。到時候我可以選擇,是留在長沙治療,還是回北京治療。

站在醫院寂靜的走廊裏,我腦中第一個念頭就是:這件事,不可以讓她知道。

那天晚上我向她提議:“我們明天去看看你媽媽吧?”

她非常驚訝,認為我是心血**,戲弄她。

就這麽決定了。我給馬當打了一個電話,請他明天送我們過去。掛掉電話之後,我在陽台上站了很久。

她做了晚飯,而我吃得很少。平時我沒少說她做的飯菜難吃,於是她也沒有察覺任何異樣。

對她來說,那是個尋常的夜晚。

而我在靜默的深淵之中承受著沒有人能夠明白的折磨。

這是2015年的秋天。

在此之前,我和老太太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麵了。說起來,是因為我常年在北京,又忙。其實心底裏都知道,親疏這回事實在是裝不出來。

她夾在中間一直很為難,既要在親戚們說我壞話的時候維護我,轉頭又要勸我,畢竟是有血緣的,以前的事情你不要太記恨他們。

他們都以為,我的冷淡是因為我小時候不受重視,一直被他們貶低、被他們嘲笑,而我現在走狗屎運,混得還不錯,所以故意疏遠他們。

我沒有對他們解釋過。我對他們的不喜歡,並不是為我自己。

我憐憫的是,她一生中所有的悲哀,都是父母而起。

她讓我看到,原生家庭對於一個人的影響,真的可以持久到一生。

有些事情,她可以以女兒的立場去原諒,可以說服自己說這些人畢竟是親人,但我不可以。

那次見麵,我們不歡而散。

話沒有好好說幾句話,飯沒有好好吃幾口飯,老太太嘴一癟,沒有原因的,忽然就哭了起來,萬般委屈的樣子。我們每個人都尷尬極了,找不到台階下。

我在很長的時間裏一直沒有說話,那場麵讓人感覺荒誕。我應該慶幸自己在很年輕時就讀過了《局外人》,在經過了這麽多年之後,我終於體會到了加繆在那篇小說裏所表達的意味。

我沒有說,我可能得了很嚴重的病。。

我也沒有說,誰知道這輩子還能見幾次麵。

我更不可能說,我不想讓我媽這一生有太多的遺憾。

抽完一支煙後,我叫了買單。

局外人,徹徹底底是局外人。

幾天之後,我乘飛機回北京。離開家的時候她照常叮囑我,到機場了給我發個微信哦,到北京了再給我發個微信哦。

我說,好啦,放心吧。

我沒有說,媽媽,我又要去打一場艱難的仗了。

在北京生活以來,我聽聞過好幾個朋友的父親因為心腦血管方麵的疾病突然辭世的消息。

盡管他們在第一時間買了最早的航班,盡管他們一秒都沒有耽誤的往家趕,盡管飛機的速度已經那麽快,卻還是沒能見上最後一麵。

人會在什麽時候察覺自己渺小無能?無非是在這樣的時刻。

至親要離去,你願意拿自己的一切作為交換來留下他,可是你留不住。

我這幾位朋友都很堅強,在遭遇這樣的打擊之後,沒有過度消沉,依然竭力維持著正常的生活。但是,到了深夜,我無數次看到他們在分了組的朋友圈裏寫著詞不達意的哀思。

痛苦都藏在不能示人的地方。那傷口日日夜夜隱隱作痛,永遠不會痊愈。

我動過兩次手術,從麻醉中慢慢蘇醒過來,睜眼都覺得困難,但依然有強烈的意識:康複之後,一定要盡量多和她在一起。要多回家看她,或是讓她來北京住一住。

我跟自己說,這一生諸多變數,無法預測,因此要特別珍惜所有能夠和她共同度過的時間。

人就是這麽奇怪,這麽愚鈍。似乎不付出慘重的代價,就無法真正成熟。

窮盡我們所有的才智,你會問命運什麽問題?

你如何能去試探它的底線好讓自己知道,你還有多少時間和多少機會?

你不能。

我開始和她聊起一些過去的事情。關於她年輕的歲月,她的情感,關於我的父親和他的家人。

隔著茫茫塵世,她是唯一能夠解答我對於生之來處所有疑問的人。

這些交流,我們從前連邊緣都不曾觸碰。不是忌諱,而是因為在平常的瑣碎生活裏,根本想不到這些。在這過程中,我有時會悄悄開著手機的錄音功能,記錄下我們的對話。

這一切,她都不知道。

我想,很多很多年之後,這些聲音一定會成為我失眠的夜裏的慰藉。她會一直陪伴著我。

她和我講起她的發小。

那個從小聰敏的女孩子,在恢複高考的那一年順利考上了大學,之後又去國外留學深造,一路念到了博士後,婚姻也很美滿。而她自己,卻在人生同一階段選擇了去工廠,成為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工,從此人生也一路潦草了下去。

如果這是電影,兩組畫麵拚在一起,會是極其鮮明而殘酷的對比。

她用閑話家常的語氣說起這些陳年往事,語氣平靜,神色如常,像是談論市場裏的菜價。

我心中卻有驚濤駭浪,仿佛在虛無之中看到了命運本尊。

“你心裏有沒有過一點嫉妒?”我問了這個問題。

我想,就算她大大方方說,當然嫉妒啦,那也不過是人之常情,符合我對人性的認知。可是她說,沒有啊,從來沒有過。

這才讓我難以理解。為什麽呢,是因為知道嫉妒也沒有用嗎?可是在最開始的時候,你們相差其實不大的。

“每個時代都有過得好的人和過得不好的人,沒有哪一個時代能夠成就所有人。”她用自己持續了一生的簡單而樸素的價值觀來解答我。那種坦率幾近赤誠:沒錯,我這一生不夠成功,甚至可以說是活得很失敗,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這個世界難道已經冷漠到不允許有人失敗嗎?

失敗的人,就不配得到快樂嗎?

失敗的人,也有自己的人生啊。

“我們那麽多同學,也隻有她一個人讀了那麽多書,隻有她一個人出了國,”,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你很難判定她究竟是擅長認命還是豁達:“其餘大部分人,都各有各的難處。”末了,又說:“他們現在還說我命好呢,女兒很能幹。

在湖南話的語境裏,“能幹”算是對一個女生很不錯的評價。

她覺得,她在自己的時代裏不得誌,可是她看到我在我的時代裏實現了自我價值,這也是一種補償。

我想了幾天,問她,你想不想去日本和阿姨見個麵?

她的反應是一貫的隨和模樣,別給她添麻煩,別給你添麻煩,我怎麽樣都行。

春末夏初,正是母親節前夕,我們一起去了東京。

在機場排隊過海關時,她站在我身後,小小聲說,出國這麽麻煩啊,我一個人肯定搞不定。

每次同她一起出行,我總有一種奇妙的感受,無法與旁人言說。

我幼年時,她獨自帶著我在湖南幾個城市輾轉。坐綠皮火車,坐破破的長途汽車。在每一個車站,她一隻手提行李,另一隻手牽著小小的我,去買盒飯,買礦泉水。

有時,離發車還早,我們會坐在路邊上吃一碗帶湯的蘭花幹,或是一小碗蒸甜酒,吃完之後她用衛生紙給我擦幹淨嘴和手,再一起走進空氣汙濁的候車室,找一個角落待著候車。

她一直很窮,從來沒有帶我出去玩過,甚至傻乎乎的認為自己這輩子都坐不起飛機,更別奢望出國。

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帶她出去旅行,特意給她選了靠窗的座位。飛機起飛時,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地麵上越來越小的建築物,露出孩童般驚訝和欣喜的表情。

在我們家,她不像母親,我不像女兒,一切是顛倒過來的。

我遲遲沒有結婚,沒有生育小孩,而她年紀越大,我越覺得,她就像我的孩子。

我們一起去東京迪士尼海洋公園。

周圍都是帶著小朋友的父母或是與閨蜜同行的明豔少女,而她和我一起坐在廣場上等著表演的花車,那個時刻,我有些恍惚,遙遠的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我的眼前。

我指著園內地圖逐一給她講解,這是米奇和米妮,就是我們所說的米老鼠,這是巴斯光年和土豆先生,他們是《玩具總動員》裏的角色,不屬於迪士尼這個係統,前幾年迪士尼收購了皮克斯,才新增了這些娛樂項目。

其實,我知道,她記不住,也認不全。

她看了表演秀,和我一起坐了碰碰船,很高興了。覺得不夠刺激,又拉著我一塊兒去玩地心探險。

小火車極速下墜,我死死的抱住她一條手臂,完全無法動彈,連尖叫都發不出聲音。她在旁邊哈哈大笑,說,我以前不知道你這麽膽小呢。

她不知道我有嚴重的恐高。她也不知道這多年,無論去哪個遊樂場,我從來不玩失重和極速的項目,我永遠是幫大家看包的那個人。

對我的朋友們來說,那是娛樂。對我來說,是無法做到的事情。

我曾經認真的想過,到底要怎麽對待自己這個弱點。

最後我的結論是:就算一輩子坐不了雲霄飛車和跳樓機,玩不了跳傘和蹦極,對於我來說,也算不得是什麽遺憾。

可是在迪士尼,為什麽我會強忍住驚恐,和她一起坐上小火車呢。

或許是因為我還有一點兒不舍,和一點兒希望——我希望在我們的人生中,這件事曾發生過。

它沒能發生在我五六歲的時候,那就讓它發生在我快要三十歲的時候,也很好。

在一個雨天,我們到達伊豆。

旅館在海邊。早餐和晚餐都由專人送進房間。乖巧的日本女孩,穿著素色的浴衣,紮一個可愛的發髻,不斷的將新鮮的食物送進來,再將吃完的餐碟撤出去。

禮節太多,她起先感覺非常不好意思,有些無措,一直不能夠鬆弛的享受服務。到後來,她忽然說,我以後肯定會經常想起她。

誰?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頓了頓,才知道她說的是負責我們房間服務的女孩。

“人就是這麽容易產生感情,其實她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懂,就是看她這麽進進出出,這麽辛苦,我就覺得,我以後肯定會經常想起她吧。”

她一直都是很感性的人。

我有時候會想,也許是因為我的血液裏也流竄著這份感性,我才會成為一個寫作的人吧。

白天,我們在海邊散完步,又回到房間一起喝茶。

將茶杯遞給她時,想起日語裏有“一期一會”這樣充滿禪意的詞,大意是指,這一生能像今天這樣坐在一起喝茶的機會,也許隻有這一次。

夜晚,我們一起泡露天溫泉。

遠處群山環繞,夜空如洗,能清楚的看見雲彩和星光。

在溫暖的水裏,我靜靜的看著她。這是曾經孕育我的身體,這是老去的身體,這是世界上與我最親近的人,在經過了那麽多的對峙和互相傷害之後,我們終於找到了平衡。

這一年,我剛好三十歲。

在所有的神話傳說裏,我最喜歡的是哪吒。我曾無比羨慕他削骨還父,削肉還母,以刀鋒刎頸,成為天地間一縷自由的孤魂。

在真正看懂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大哭了一場,仿佛自己也在那個故事中死去了一次。

沒有人知道,我生命中最離經叛道的時期,恰恰是我最沒有安全感的時期。

她日子最難過的那些時候,曾經對我說過“如果不是因為你……”之類的話,這些話曾刺痛我,使我負罪。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想要償還她。不僅是我自己那份,連帶著其他人的,連帶著命運所苛待她的那些,我通通都想彌補給她。

用她的話說,我早已經還清了,可以去做自由的人了。

可是人生,怎麽可能隻是簡簡單單的虧欠與償還,怎麽可能如此輕浮。

再一次在機場送別她,我乘輕軌回市區。

我獨自站在車廂的某個角落裏,從車窗仰望天空,一架又一架飛機起飛、降落。我的眼淚在茶色的墨鏡鏡片後麵滾滾而落。

這一生經得起多少次這樣的離別呢?

這痛徹心扉的,遠比愛要沉重的情感。

這一生一世,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的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