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界工作室二樓,09號油畫教室。

九位學員圍坐成兩層半圓形,圓心則是霍初宵擺好人體骨架與一些裝飾物,他們這幾天一直在跟著霍老師練習素描,短短一周時間,靜物的層次與複雜程度一天一變,今天剛一進教室,就有人對著靜物哀嚎。

但霍初宵一進屋,這些聲音瞬間都消失掉。

倒也不是他有多嚴厲,正相反,幾天的接觸下來,學員們都認定霍老師隻是看著麵冷,其實好說話得很,上課隻要不太出格,什麽都能做。

幾個男孩子向來喜歡欺負沒脾氣的老師,霍初宵又長了一副精致的麵容,看著瘦瘦弱弱,最初兩天經常被他們開玩笑。

然而經曆過幾次一針見血毫不留情麵的點評,諸如“天賦極一般”、“你的夢想是考A大美院?有考慮過換個夢想麽,畢竟還這麽年輕”、“排線稍微幹淨一點不會違法的”……

刺兒頭們欲哭無淚,乖巧站在霍老師身後看著他為自己改畫,哪還有心思調侃,滿嘴就剩下倆字兒,“我改。”

常說21天才能養成一個習慣,但是短短五天,學員們就已經養成了“在霍老師路過自己時汗毛倒豎隨時準備道歉”的習慣。

即使霍老師看起來從來都不在乎他們的道歉。

油畫教室窗戶大開,空氣中彌漫著鬆節油的氣味,霍初宵也在和學員們一起上色,卻忽然聽到角落裏傳來幾聲爭執。

他向來懶得管這些孩子私下聊天,在他看來就算這幫崽子搬出火鍋來大快朵頤都無所謂,隻要作品合格就行。

但課上吵架,就是另一碼事了。

“給我。”

“就不——”

霍初宵皺了皺眉,放下筆刷,有些生氣於作畫被打斷。

“安靜。”

兩個正在爭搶的男生動作一頓,有一方像是卸了力氣,立刻就鬆開了手。

另一方見狀,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架勢來,但是餘光看到霍初宵站了起來,這才收斂。

霍初宵走到兩人麵前,問:“畫完了?”

其中一個男孩立刻站起來告狀:“霍老師,他偷我東西。”

“我沒有!”

“放屁,你那盒顏料就是從我這兒拿的。要不就你買得起這個牌子?”

霍初宵懶得聽這種無意義的爭執,直截了當:“畫完再吵。”

兩個學生一時間都哽住。

霍初宵沒搭理他們小小的偷竊顏料糾紛,光天化日,教室裏還有監控,這種事還不好查麽?

他繞到兩人的畫架後麵,掃了一眼正坐著的男孩的畫,說:“起來。”

然後他坐下,正想動筆改畫,忽然注意到這孩子的顏料桶有異樣。

他早就聞出劣質顏料的味道,又看到裏麵有發黴、過期後重新勾兌過鬆節油的痕跡,桶子也是很廉價的包裝,就抬頭看了那個男孩一眼。

男孩瘦瘦小小,比畫室其他的同齡孩子至少矮上五厘米,皮膚也很差,隻剩下一雙大眼睛躲在長期沒有修剪的劉海後麵,有些羞赧地低著頭,不敢和他對視。

霍初宵再看一眼另一個男孩,穿著最新款的球鞋,一身名牌,油畫顏料用的全部是進口貨,他平時輕易都不會買的貴牌子。

看完,霍初宵沒說什麽,而是站起身把自己用的顏料拿過來,替換下那堆氣味刺鼻的劣質貨,重新舉起筆刷,對身後的男孩說:“看好我怎麽改你的畫。”

然後又對另一個孩子說:“愣著幹什麽,繼續。注意色調。”

原本跋扈的男孩立刻說:“是!”

霍老師這麽說了,那就意味著他這張畫問題不大,小男孩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自以為得到了老師肯定,立馬將剛才的爭執拋到腦後,滿腦子都是認真作畫。

一堂課到中午才結束。

孩子們下午依舊有課,結伴打算去附近的餐廳解決午飯,陸陸續續都離開了教室。

最後隻留下還在改畫的霍初宵,和站在他身後的孩子。

他又花了一點時間才結束,放下筆站起來就走。

男孩連忙喊他:“老師,您的顏料。”

霍初宵回頭掃他一眼,“就放那兒。”

男孩愣了愣,低下頭沒說什麽。

他出了門,才發現秦淮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教室外了,估計看自己改畫有一會兒,打了個照麵,笑著說:“去吃午飯?”

霍初宵點點頭,繞過他就要走。

秦淮卻忽然道:“我一開始以為你不是個做老師的料。”

霍初宵腳步一頓。

“但現在來看,也許是我錯了。”

秦淮走到他身邊。

“你知道羅然確實偷拿了小鄧的顏料對吧。但是為什麽剛剛沒有說出來呢?”

霍初宵回頭:“因為我隻負責教畫。”

秦淮又笑了笑:“羅然家裏情況並不好,能一直堅持學畫,說實話並不容易。你也是故意把自己的顏料給他的,對麽?”

霍初宵:“劣質顏料會變色,影響成品。”

秦淮笑意更深,眼裏還多了些別的東西,像是欣賞。

“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吃午餐?我知道附近有一家法餐做得還不錯。”

霍初宵麵無表情:“沒興趣。”

說罷,轉身走掉。

留下秦淮一個人定在原地,一時間還沒回過味來。

真搞笑,誰想要和不熟的人一起吃午飯?他好不容易能有點獨處的時間……

霍初宵正要走出工作室,卻見門口站了個有些眼熟的人,走近,愣住。

“小姑?”

小姑一身職場裝,像是剛從哪裏風塵仆仆趕來,一見他,就氣急敗壞地一巴掌揮到他的胸膛上。

“你個沒良心的死孩子,出了這麽大事都不告訴我!”

在學員們眼中凜然不可侵犯的霍老師,此刻卻在小姑麵前又乖又慫。就像變回了曾經的自己。

兩個人來到附近一家茶餐廳,落座後,小姑還是一副氣不打一處來的樣子。

“結婚?這麽大的事,全家都瞞著我,是不是!”她豪飲了一口茶,憤憤道,“趁著我出國出差這一個月,他們就把你打包賣給季家了?”

霍初宵:“我情願的。”

小姑一拍桌子,把上菜的服務生嚇了一跳。

“你情願什麽?我看你從小長大的,還不知道你什麽性子?我那個好嫂子也是心偏得沒邊,就是吃準了你這個脾氣才敢這麽幹。我哥也是……季家那小子什麽人品,什麽性格都清楚麽?就把自己兒子送過去!企業經營不善,那還不是他們兩口子本事不行?賣孩子算什麽能耐!”

霍初宵原本想和她說,自己早就跟季宗明約定了一年期限,但是又一想,小姑生氣的點和他們離不離婚沒關,於是就訕訕地閉了嘴,不吱聲。

小姑又罵了好一陣,霍初宵才知道,她上周末就回國了,忙了幾天才回家吃頓團圓飯,結果發現飯桌上少了霍初宵,問起來,這才終於得知了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她和家裏吵翻了,但注定解不了氣,齊碧容一句“婚已經結了,你還想怎樣”就把她懟得七竅生煙。

再問霍初宵如今在哪,家裏這麽多人愣是沒一個人在乎,隻有霍初鴻後來背著他媽,偷偷說哥哥辭了職,又重新拿起畫筆,現在大概在哪個工作室就職。

霍初宵婚禮結束後就把自己電話號碼換掉了,擺明了不想和家人聯係,小姑自然也打不通他的手機,又四處打聽,好在和霍初宵大學同學杜少寧還有聯係,這才找到靜界。

小姑見了他,又氣又替他委屈。

“季家那個小子,我聽說出身不好?”

霍初宵撒了個謊:“不知道。”

“好像在家裏也不受歡迎,剛成年就被他媽扔部隊去鍛煉了?”

“不清楚。”

“你……”小姑泄了氣,“算了,你也是成年人了,我不說你什麽。我隻問你,以後打算怎麽做?你不會真打算為了家裏,和他過一輩子吧?”

“當然不。”

小姑這才鬆口氣,看來孩子還沒有傻到底。

她又細細打量了一圈霍初宵,聲音裏透著一點驚喜:“是我的錯覺麽?一個月沒見,感覺宵宵和以前不大一樣了?”

霍初宵:“成家了,肯定有變化。”

“去你的。”

小姑湊到他身邊,語氣裏滿是高興:“又開始畫畫了?”

“嗯。”

“畫畫好啊,隻要是你自己喜歡的事情,無論你以後幹什麽,小姑都支持你。對了,你們搞藝術的是不是都興辦個展什麽的?我正好在歐洲那邊有不少策展行業的人脈,到時候……”

一聊到工作,小姑就容光煥發,拉著霍初宵講個不停,一頓飯吃了快一個鍾頭。

“有件事你知道不?”小姑像是剛想起來什麽,隨意道,“初鴻也辭職了。”

霍初宵喝茶的手一頓,“什麽?”

“那天回家,我哥正跟他吵這事兒呢,也是焦頭爛額,滿頭官司。”

小姑想到霍遠山氣急敗壞又舍不得和寶貝兒子動手的德行,仍覺得解氣。

可霍初宵的震驚遠比其他人更多一層。

初鴻不是應當在家族企業裏順風順水晉升到副總職位麽?怎麽可能突然辭職?

劇情這是……又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