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德國的商人海因裏克·施利曼喜歡講述他首次聽說特洛伊城的故事。他說,那是1829年,他七歲時,他的父親給了他一本路德維格·耶爾的《圖解世界曆史》作為聖誕禮物。在書中,他看到了一幅圖,描繪火焰中的特洛伊古城。他很受吸引,把這幅圖拿給他的父親,父親把他抱了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給他講傳說中的美女海倫的故事。海倫對特洛伊王子帕裏斯的愛如何導致她逃離了丈夫、國王墨涅俄斯;希臘人怎樣派出了一千艘船,要從特洛伊人手中搶回海倫,英雄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是怎樣在城外塵土飛揚的平原上決戰的;以及最終希臘人是怎樣運用詭計,藏在一座木馬裏,進入到高牆聳立的城堡中,隨後燒毀了特洛伊城的。
施利曼宣稱這個故事在他心中激起了某種感受,使他即使在如此年少時就決定,有一天他會找到特洛伊城。但是,在當時,大多數曆史學家並不相信存在特洛伊城。在整個古代曆史上,其存在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18世紀,開始時興針對曆史分析采取更懷疑的態度,疑問悄悄潛入了學者們的心裏。畢竟,在土耳其西北角,特洛伊城應該在的位置,不存在任何看似一座城的明顯的遺跡。19世紀中期,當古典曆史學家喬治·格羅特出版了他多冊組成的《希臘曆史》時,這種懷疑論獲得了正統的地位。格羅特主張,有著諸多傳奇英雄的特洛伊戰爭的故事,並不比其他古代傳說,如伊阿宋和阿爾戈英雄,有更多的真實性。他帶著權威的口吻宣稱:“詩歌並非曆史。沒有理由相信這座城是真實的。”
施利曼的想法並不一樣,但當格羅特的曆史出版時,他還是個年輕人,所以他把自己找到特洛伊城的夢想暫時擱置一旁—雖說他後來宣稱他沒有一天不想著這件事—轉而投身於商業。他成了一名大宗商品交易商,事實證明他做得相當出色。他的語言天賦便利了他在國際商務環境中進行交易。到了19世紀60年代初,在他剛四十多歲時,他已經富有到一生都無須再工作的程度。
他出發去周遊世界,然後在1868年,來到了地中海東部地區。他決定,是時候開始徹底追尋他尋找特洛伊的夢想了。他幾年前已經自學了古希臘語,因此,手中拿著荷馬的《伊利亞特》,他走訪了土耳其西北部的一些地方,將那裏的地標與荷馬對特洛伊周圍地貌的描述相比較。
荷馬寫道:“從特洛伊城,你可以看到艾達山積雪的山頂,那裏有兩條河,那裏距離海岸很近,希臘戰士們可以輕易從他們海邊的營地走到這座城。”借助這些線索,施利曼最終認定,靠近現代海港恰納卡萊的一個叫希薩利克的地方肯定就是特洛伊城所在地。
施利曼對他認定的這件事信心滿滿,以至於甚至在開始挖掘前,他就以一本書的形式發表了他的結論,書名叫《伊薩卡,伯羅奔尼撒半島和特洛伊》。學者們並未被說服。法國曆史學家歐內斯特·勒南聲稱他是個傻瓜,而其他人嘲笑他不過是名商人。他們問道:他又能知道些什麽呢?
施利曼仍然保持著頑強不屈的精神。他們的懷疑隻不過讓他更堅決地要證明自己的主張而已。1870年,他雇用了一支挖掘團隊,並在希薩利克開啟了全麵的挖掘工作。他們挖了一道深四十五英尺的溝,直接穿過挖掘地的小山,揭示那裏絕對曾經坐落著一座強大的城市。事實上,挖掘工作顯示,城市曾經被建造和毀掉了九次。這些地層垂直地互相堆疊在彼此上方。
施利曼最大的成就在1873年5月到來,當時他發現了被他稱為“普裏阿摩斯的寶藏”的物品(在荷馬史詩中,普裏阿摩斯是特洛伊的國王)。那是令人驚歎的一係列青銅、銀質和金質的物品,包括珠寶、戰斧、劍、盾和花瓶。這些寶藏看起來顯然可以配得上古代特洛伊城。這個發現在全球登上了新聞頭條。和其他挖掘中發現的證據一起,施利曼已經證明專家們是錯的,至少對於大眾媒體而言,這一點已經很明顯。他確實發現了古代特洛伊城。
許多年過去,學者們仍然拒絕相信他的主張。然而,在20世紀繼續的挖掘工作令他們大多數人同意:希薩利克可能確實是特洛伊城,雖然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如刻著普裏阿摩斯名字的寶座被發現,但是這裏處於正確的位置。這是一座富有的城市,而且有證據表明在青銅時代末期這裏存在武裝衝突,這正是曆史學家認為特洛伊戰爭發生的時期。因此,人們的想法也就成了:為什麽這裏就不能是特洛伊城呢?
這似乎在特洛伊城存在與否的問題上證實了施利曼是對的,但是,雖然如此,他的名聲其實並不太好,事實上,幾乎可謂一片狼藉,因為事實看來,剛才所講的關於他尋找特洛伊城的終生夢想,以及他如何對抗懷疑者開展搜尋的故事,實際上本身是混合了虛構和真實的產物。隨著曆史學家開始更仔細地審視他的人生,查看他堅持寫下的日記,他們得出結論,他是一名慣於自我誇耀、積習難改的騙子。是的,他的確在古典學者堅稱特洛伊城隻是傳說的情況下,在希薩利克進行了挖掘,但是那之後人們發現,他從一位溫文爾雅的名叫弗蘭克·卡爾弗特的英國僑民那裏,偷取了發現該城的功勞。
真相看起來是,雖然施利曼有此宣言,但他從未有過找到特洛伊城的兒時夢想。這個故事純粹是杜撰出來的,是在發現特洛伊城之後,圍繞他建構的傳說的一部分。19世紀60年代初他從商界退休,經曆了一場中年危機,到處尋找可做的事以贏得與財產相匹配的文化聲譽,這時他才對考古學產生了興趣。他一開始對成為作家做了簡短的嚐試,但隨後,在索邦大學聽了幾場考古學講座之後,他鎖定了考古學。但直到1868年他在土耳其巧遇卡爾弗特之後,才將特洛伊城當成了他人生的重大成果。
多年來癡迷於找到特洛伊城的其實不是施利曼,而是卡爾弗特。在施利曼現身於地中海東部的很久之前,卡爾弗特就已經將希薩利克確定為特洛伊城可能的位置了。他甚至買下了這裏一半的土地來獲取挖掘權,而且他在那之後還試圖吸引大英博物館資助這裏的挖掘工作,但是他們回絕了他。他已經自行開始了挖掘,但由於缺少空閑時間和資金,他的工作沒什麽進展。
1868年,當施利曼出現在土耳其時,卡爾弗特覺得那是他的幸運日。他遇見了一位對考古學感興趣的富商!卡爾弗特分享了關於希薩利克他知道的一切,而施利曼報之以熱切的聆聽。
施利曼值得稱道的一點是:他即刻意識到卡爾弗特給予他的機會,而他把握住了這個機會。但是,不再需要卡爾弗特的施利曼脅迫他靠邊站,卡爾弗特卻缺乏有效反擊的性情和計策。其結果是,到1875年,施利曼作為特洛伊城的發現者,在公眾中盡享榮耀。他還出版了另一本書—《特洛伊及其遺跡》—得意揚揚地描述著他在挖掘中的貢獻。在書中,他甚至根本沒有提到過卡爾弗特。
因此,特洛伊城的發現的確提供了一個學術專家犯了錯的例子,但這並非你希望讀到的那種具有啟發性的故事。故事的寓意倒並非要告訴你:即使批評者認為不可能實現也要追尋你的夢想;反倒是說,要當心到底與誰分享你的夢想,因為一名富商可能偷走它,並在它實現時把所有的名譽據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