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教崇拜中使用致幻物質的做法,可能和宗教的曆史一樣久遠。這一主張並不是特別有爭議。古代印度教文獻中提到了一種叫蘇摩酒的令人陶醉的飲料,而美洲土著部落數千年來一直在儀式中使用一種叫佩奧特掌的有精神作用的植物。考古學家發現在地中海各地的神廟,諸如阿波羅神廟和德爾斐神廟,所在的地點經常存在地質裂縫,那裏突出的瀝青石灰岩中會冒出引發催眠效果的烴氣。
諸如此類實踐可能對現代基督徒來說相當有異域感,就他們而言,典型的周日禮拜的醉人程度,並不會超過小抿一口聖餐酒的水平。但是據約翰·馬可·阿萊格羅在他1970年出版的書《神聖蘑菇和十字架》中詳述的“神聖蘑菇理論”稱,基督教並非一直如此馴良。阿萊格羅宣稱:“從其原本的形式來看,它與使用致幻物質關係非常緊密。”事實上,阿萊格羅認為它始於一種古代的性和藥物崇拜的異教。甚至更具爭議性的是,他提出最早的基督徒從未把耶穌想象成一個實際的人物。他說:“耶穌,是一隻致幻的蘑菇。”
如果阿萊格羅是一個長發、眼神狂野、站在街角的激進分子,人們會很容易無視他的理論。但問題在於,他並不是這樣一個人。他的學術資質可謂完美無缺。他是語言學專家,研究古代語言。他曾經在牛津大學師從該領域最著名的人物戈弗雷·德賴弗爵士,而且他是曼徹斯特大學的講師。然而,他最值得驕傲的,是曾作為國際研究團隊成員,參與研究和翻譯死海古卷的任務。
死海古卷被描述為“20世紀最偉大的考古學發現”。它在20世紀40年代被發現,是由一個古代的猶太宗派在耶穌時代的大約一個世紀之前,藏在以色列昆蘭附近一個山洞中的一係列文獻。這些羊皮卷包含了如今已知最早的《舊約》抄本。成為團隊的一員,研究它們,對於所有參與者來說,都是極高的學術地位的象征。阿萊格羅在戈弗雷爵士的力薦下被指派加入了團隊,戈弗雷爵士相信他是語言學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到了1970年,阿萊格羅已經通過他為死海古卷做的工作,而成了一位著名的公共知識分子。他已著有數本暢銷書,而且頻繁出現在廣播和電視上。這意味著,當他開始宣稱耶穌是一隻蘑菇時,他的學術同行不能隻是無視他。顯然,他的地位使他可以有權威性地對早期基督教發表見解。
阿萊格羅理論的基石是語言學分析。他宣稱,自己所擁有的希臘語和希伯來語之外的古代語言知識,為他帶來了各種對《新約》的嶄新見解,尤其重要的是古代世界裏近東許多閃米特人用的語言阿拉姆語,以及古美索不達米亞的語言蘇美爾語。學者們在最近才剛剛破譯了後者。
阿萊格羅借助他廣博的語言學知識,重新閱讀了《新約》,他相信,在這個過程中,他發現了其中兩層獨特的含義。希臘語版本講的是它的表麵含義,詳述了一個名叫耶穌的良善傳道者傳播愛的福音的故事。然而,在其下麵,他宣稱他發現了另一層含義,隻有當一個人懂得阿拉姆語和蘇美爾語時才會明白的含義。這一層含義包含文字遊戲、雙關語、典故交織而成的複雜網絡,不斷重複地提到了蘑菇。
例如:有一個關於半尼其的故事。在《馬可福音》中,介紹了一對名叫雅各和約翰的兄弟,我們被告知,耶穌給他們取了外號“半尼其”。馬可告訴讀者半尼其是“雷子”的意思。但是,阿萊格羅指出,它並不是這個意思—在任何已知的希伯來、阿拉姆或者希臘語方言中都不是。然而,“雷子”是阿拉姆語裏一個描述蘑菇的詞,因為它們會在暴風雨之後出現在地麵上。
另一個隱藏的提到蘑菇的地方涉及彼得這個名字,也就是耶穌主要的門徒。在希臘語裏“Petros”指的是“岩石”,在《新約》裏一個使用雙關語的著名例子裏,作為場所被使用,耶穌說:“我還告訴你:你是彼得,我要在這磐石上建立我的教會。”阿萊格羅指出,這裏甚至還運用了更深的雙關,因為“Pitra”是阿拉姆語裏蘑菇的意思。
接著是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死前喊出的話語:“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這通常被翻譯成:“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麽離棄我?”阿萊格羅告訴他的讀者:“拉馬撒巴各大尼是對蘇美爾語中神聖蘑菇的重要名字‘利馬什巴(拉)各安它’的聰明模仿。”他還進一步揭示,“以羅伊,以羅伊”令人回想起酒神狂歡者祈禱的口號“以來路,以來路”,這是他們在將神聖蘑菇從地麵拔起時重複的話語。
這些隻是阿萊格羅在《新約》中發現的暗中提到蘑菇的一小部分例子罷了,還有很多的地方,但是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它們呢?它們看起來太多了,沒法歸結為機緣巧合。阿萊格羅得出結論,說它們相反是《聖經》作者肯定從屬於某種蘑菇異教的證據。
阿萊格羅一找到其存在的線索,就開始懷疑這一異教在西方宗教曆史上扮演了關鍵的角色—之前學者們從未覺察,而隻因他有這樣的語言學專長才發現的角色。他開始對發現這段曆史的想法著迷了。他的女兒朱迪斯·安·布朗,後來寫下了回憶中這一時期對阿萊格羅的主要印象。當布朗還是十幾歲的孩子,而阿萊格羅在為《神聖蘑菇和十字架》工作時,他永遠都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躲在一盤盤索引卡和大堆大堆的筆記後麵,編纂著證據來支持他的理論。
在阿萊格羅終於弄清楚一切之後,他得到的故事是這樣的:在很久以前的石器時代(他沒有給出確切的時間),生活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的人們中間,肯定興起了一種對蘑菇的生殖崇拜。他想象,這些人相信雨水是偉大的天空之神的**,落在了大地這個子宮上,從而誕生了它的孩子—植物。蘑菇對他們來說,是所有植物中最特別的,因為菌類擁有非凡的力量。它們就像借助了魔法一樣,沒有種子,卻從土壤中長出—以一種純潔的誕生方式—而它們的形狀酷似挺立的陰莖,使它們成了天空之神在大地上顯現繁殖力的標誌。
阿萊格羅提出,尤其有一種蘑菇,會特別吸引原始人類的注意。這就是一個能致幻的品種毒蠅鵝膏菌,它更常見的名字是毒蠅菌,外觀非常獨特,亮紅色的菌蓋上點綴著白色的小點。然而,這種蘑菇真正吸引注意的方麵,倒並非其外觀,而是當它被吞食時會發生的情況,因為它隨後會給人以奇妙的幻覺。早期美索不達米亞人可能相信這些幻覺是瞥見了天空之神擁有的神聖知識。
阿萊格羅得出結論,圍繞著對這種蘑菇的崇拜,肯定形成了一個異教團體,祭司們都致力於守護使用它所需的各種儀式、咒語和準備工作。由於這是不能與一般人分享的強大的知識,祭司們要確保對此保密,將其隱藏在精心編織的神秘代碼和代名詞的遮掩背後,從不曾將其書寫下來。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算好。阿萊格羅關於古美索不達米亞蘑菇異教的理論可能被其他學者看作具有高度猜測性,但是沒有幾個人會因為它而生氣。然而,他的下一步舉動,卻有爭議得多了,因為他對另類宗教曆史的描述一下子跳到了公元1世紀。
在介於中間的漫長時間裏,他猜測,蘑菇異教不斷地與君主和其官僚等世俗權威發生衝突。其祭司喚起的那種幻覺的力量過於劇烈,不合政治領導者們的胃口。它被迫轉入了地下,但有零星的小團體留存了下來—這些小團體繼續一代代地傳遞著蘑菇的神聖知識。他總結說,其中一個團體,建立於羅馬的猶太行省。這是一個激進的猶太教派,其成員自稱為“基督徒”。
阿萊格羅解釋說:“基督徒這個詞,源於希臘詞語‘Christos’,意指‘塗擦’或‘受膏油’。”這些都是標準語言學中的內容。耶穌基督的含義是“受膏者耶穌”。傳統的解釋是,該詞的含義可以追溯到古代猶太給國王塗以膏油的做法。然而,阿萊格羅卻假設,基督徒可能用蘑菇製成的致幻的膏油塗在皮膚上,作為其儀式的一部分,因而得到的這個名字。而他對基督教符號的重新解讀。這才剛剛開始。他的其他主張甚至更為聳人聽聞。
例如:阿萊格羅宣稱“耶穌”這個名字根本不是指一個人的。它實際上在古代是指毒蠅菌蘑菇的詞,從希伯來名字約書亞而來,而約書亞這個詞又來自蘇美爾語詞,意思是“拯救人的精液”,指的是代表了“天空之神”陰莖的蘑菇。
基督徒同時還頻繁地提及耶穌的死亡和複活。同樣,據阿萊格羅稱,這也是蘑菇傳統的一部分,暗指蘑菇的生命周期:它怎樣很快地萌生,就好像童女生子[93]一樣,有純潔的誕生方式,展開其菌蓋,隨後死亡,但幾天後又再次出現。他說:“類似地,基督徒用來作為其信仰標誌的十字架實際上源自蘑菇。”“釘在十字架上”的阿拉姆語動詞意思是“伸展開來”。因此,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指的是蘑菇完全伸展開來的動作。而十字架本身,不過是蘑菇展開菌蓋的樣子的一個高度非寫實化的表現而已。阿萊格羅指出,“小十字”[94]是阿拉姆語裏描述蘑菇的一個詞。
據阿萊格羅稱,如果公元66年,羅馬帝國沒有派出軍隊去猶太行省,鎮壓那裏的猶太人騷亂,引發一場激烈的戰爭,拖了數年之久,並以著名的圍困馬薩達[95]而達到頂峰,所有這一切可能都還是隱秘的知識。他猜測羅馬人肯定尤其嚴酷地鎮壓了基督徒,他們一直通過宣稱世界末日—推而廣之也就是,羅馬帝國的末日—近了,而煽動起許多麻煩。他說,這是他們從蘑菇導致的幻覺得到的信念。
阿萊格羅猜測,被迫逃離耶路撒冷的基督教神父下了決心,被逼無奈下把運氣都賭在了寫下他們的神聖傳統上,以免它徹底遺失。但是,他們煞費苦心地采取了許多手段隱藏其秘密,在其中嵌入了一個故事,講述一個友善的猶太拉比宣揚普遍的愛以掩蓋秘密。這些文字就是《新約》,這就使阿萊格羅的另類宗教曆史首尾相接了,因為這為他最初引用的那些神秘蘑菇的內容提供了解釋,這些內容正是最初令他開啟學術發現之旅的謎題。
然而,在阿萊格羅的另類曆史中還有一件事。這是命運具有諷刺意味的轉折,他說:“它發生在接下來的幾百年裏,人們忘記了如何正確解讀基督教文本的知識。這使掩蓋秘密的故事變成了人們所了解的全部,而現代基督教正是在這一誤導性的表麵內容的基礎上出現的。”他接著說道,“但你仍然能在各種基督教的做法中看出原本的蘑菇異教的影子,諸如聖餐儀式。”他繼續問道:“基督徒會參與一個涉及食用其上帝的身體和血,顯然具有食人性質的儀式,這看起來難道不奇怪嗎?”當然奇怪。他對讀者保證,原本的儀式可沒這麽嚇人。它不過是分享和食用其上帝—神聖蘑菇的集體行為罷了。
《神聖蘑菇和十字架》於1970年5月在書店上架。由於無法抗拒如此著名的學者宣揚如此異端觀點的吸引力,英國媒體對它做了密集的推廣。在這樣的宣傳之下,這本書迅速大賣,直到讀者們發現,雖然這本書有令人側目的主題,但卻難以閱讀。事實上,除了語言學家,幾乎沒人能讀得下去。阿萊格羅以為他寫下的是一本具有極高知識重要性的作品,為了使該書足夠有學術性以滿足他的學術同行,他還認真到在書中加入了一百四十六頁的注釋,分析晦澀難懂的語言學知識點的程度。
“他大概用不著費這個工夫的,因為學者們猛烈地抨擊了這本書。”牛津大學基督教會學院院長、神學家亨利·查德威克做出的評論很典型,他寫道:“這讀起來像是‘一位閃米特語語言學家的情色噩夢’。”
評論家們瞄準了阿萊格羅的語言學論點。他主張在希臘語、阿拉姆語和蘇美爾語詞語之間有詞源學的聯係。這些他所認為的聯係在他們看來很荒謬。畢竟,詞和短語聽起來有點相似—諸如“拉馬撒巴各大尼”和“利馬什巴(拉)各安它”—並不像阿萊格羅認定的那樣,就意味著它們之間有關聯。彼得·萊維在《星期日泰晤士報》的書評中寫出:“認為一個公元1世紀的猶太教派會善用蘇美爾語,是件沒道理的事。”
就連懷有同情的書評人,如詩人羅伯特·格拉維斯,也很難接受阿萊格羅的論點,質疑毒蠅鵝膏菌甚至是否真的生長在猶太行省,使異教成員好歹能接觸到這種蘑菇。
然而,對阿萊格羅來說,最沉重的打擊來自《泰晤士報》發表的一封由十五位英國一流的語言學教授聯名簽署的公開信。他們宣稱:“該書的寫作,沒有依據任何他們認為具有學術重要性的語言學證據。”簽名者中還有戈弗雷·德賴弗爵士,阿萊格羅在牛津讀書時的教授。
後來阿萊格羅的女兒在傳記中提到,這本書毀了他的職業,而且很大程度上毀了他的人生。他的婚姻破裂了,失去了工作,再也沒有擔任任何學術職位。他繼續寫書,盡管他的讀者群越來越小。最後在1988年,六十五歲的阿萊格羅死於主動脈瘤。
看起來你可能無法為一本如此聲名狼藉的書辯護什麽—但是,事實真的如此嗎?阿萊格羅的語言學論點可能沒救了。就連20世紀他最忠實的維護者,如他的女兒,也承認他的語言學猜測並不具有說服力。但是,他的所謂基督教來源於一個蘑菇異教的更大的主張又如何呢?雖然這想法聽起來如此奇特,但你是有可能為此展開論證的—雖然,想要這麽做,你就必須願意接受一個較大的前提:耶穌從未作為一個曆史人物存在過。
就主流學者們而言,討論到此也就結束了。牢固的共識認為:先不論耶穌有沒有超自然能力的問題,他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但是超過一個世紀以來,有少數學者堅稱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去懷疑耶穌存在的真實性。這被稱為“基督神話理論”,而其支持者被稱為“神話論者”。
他們指出,並沒有直接的證據證明耶穌確實存在。據推測在他在世的幾十年後,才有文字記錄出現,這些記錄是關於他生平全部信息的源頭。這件事本身倒並沒有特別重大的意義;曆史上有很多人,沒人懷疑他們的存在,而關於他們的記錄也是這種情況。但是,他們主張,耶穌的情形更令人懷疑,因為在他的生平故事與異教崇拜的許多對象的故事之間,有顯著的相似性。
在古希臘羅馬時代,整個地中海地區興起了許多異教,其追隨者崇拜諸如奧西裏斯、羅慕路斯、阿多尼斯和密特拉等神明。在這些對象之間有一種共同的模式。據說他們雖然由一位神明與凡人所生,但都具有人類的形態,而且他們都經曆了某種折磨,並戰勝了死亡,使他們能夠拯救追隨者。而且,盡管這些崇拜對象都是神,但據說他們都生活在地球上,有許多講述他們在人類曆史中的故事。
到了公元1世紀,這一模式已經固定下來。因此,神話論者提出,耶穌的故事隻不過是這一更普遍的異教風潮的產物,不也是有可能的嗎?耶穌難道不會起源自一個與地中海一帶其他崇拜對象相似的神話人物,而隨著時間流逝,他的故事開始被當成事實,並以真實世界的細節加以潤色嗎?
但是,如果耶穌是一個神話人物,主流學者們回應道:為何他的生平故事以他被釘上十字架結束呢?這在羅馬帝國是一種極為受辱的死法。顯然一個異教會為他們的神選擇更有尊嚴的死法。大多數學者們相信,他們並沒有這麽做的事實暗示,這一細節是基於真實事件的。它表明確實有一名傳道者名叫耶穌,而他就是這麽死的。
雖然有這樣的反對意見,但基督神話理論仍有一群即使被邊緣化,但仍然很堅定的追隨者。而且,對於那些願意沿這條路走下去的人來說,問題隨後變成:耶穌最初是哪一類神話人物?
大多數神話論者都相信,他曾是一個與天空或者太陽相關的神明。但這裏阿萊格羅的理論就回來了,因為難道耶穌就不能是一位蘑菇神嗎?如果論證是關於他到底是哪一類神話人物的,為什麽蘑菇神就比天空之神的可能性低呢?畢竟,它可以解釋,為何早期基督徒如此頻繁地描述他們產生神秘的幻視的情況。而且不容置疑,確有古代異教圍繞對藥劑之神的崇拜而存在。其中最著名的當數對希臘酒神迪奧尼索斯的崇拜。與耶穌相似,迪奧尼索斯被認為曾經經曆過死亡和重生。
因此,這是支持認真對待阿萊格羅理論的一種可能的論點。但是,事實仍然是,將曆史人物耶穌轉變為一隻蘑菇來看待確實相當令人難以容忍,而這事實上突顯了基督教的一個中心特點:耶穌在曆史上確有其人這一點,在基督教的成功中發揮了怎樣關鍵性的作用。一個看起來不那麽有血有肉,更具神話色彩的人物不會有同樣的說服力。因此,即使為了討論,一個人願意考慮耶穌可能源自一隻蘑菇的情況,更合適的評論也應是,人們對此的了解被抹去得有多麽徹底—因為基督教成為世界上一大宗教的原因,恰恰在於如此眾多的人堅信,耶穌確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