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上熬到最後,周其琛冷靜是冷靜了,可卻是睡不著了。他的感冒非但沒好轉,還有加重的跡象。醫生給的消炎藥他也吃了,可耳朵還是抽著疼。

在半夢半醒間掙紮了半宿以後,大概清晨六點多,他被一個電話拽到了現實裏。

第一反應當然是以為郎峰也冷靜了,該給他來電話了。可仔細一看,來電的不是郎峰,而是個國內的座機號碼。

對麵聲音剛響起來,他就後悔了。

“阿琛啊,你回家一趟吧。你爸出事了。”

打電話的是他姑,他爸的大姐周成潞。周其琛他們家裏麵跟他斷絕關係以後,消息估計迅速傳遍了周家上下,一整個三年過去了,別說電話了,過年時候一句祝福都沒有人給他發過。他不用想,也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他頓了好幾秒,在假裝沒聽見掛斷和回答中間掙紮良久,然後才開口說:“我媽呢。”

“……你居然接電話了,真是太好了,我就怕你換號了,不接,或者聯係不上。哎呀你可不知道,這兩天我們是操碎了心……” 周成潞是個小學老師,嗓門很大,平日裏麵講話就很聲情並茂,這會兒語氣更是誇張。她沒回答周其琛的問題,倒是把他爸的情況講了一下。其實也不是什麽天塌了的大事,就是突發心梗,送到省醫院連夜搭了個橋。

“大姑,我媽呢。”他又問了一遍。

“你媽那個人……你也知道,沒有你爸首肯,她想找你也不敢找你啊。”

周其琛自嘲似的笑了聲,然後衝著話筒輕輕說了句:“他們是什麽人……我還真不知道。”

他把一向伶牙俐齒的周成潞說得一時間沒話了。她隻好說:“我知道這兩年,你……不容易,這次回來一趟,他們看在這個份兒上,也許就對你既往不咎呢,一家人和和氣氣多好。你說你啊,真是可惜了了……”

周其琛沒讓她說下去,開口說:“手術費多少錢。”

周成潞則是毫不氣餒地繼續道:“我打電話是想讓你回來看看,你爸昨天晚上剛剛進了手術室,現在還沒醒過來呢。醫生也說了,他的心髒不一定能撐得過多久呢,你要是這次不來……”

“他低保,報銷比例總不會超過百分之五十。我媽不掙錢,我爸存折裏有幾個錢我也清楚,您也說了一家人,那咱也痛快點。要多少錢,您說個數吧。”

周成潞也就說了:“加上住院費和醫藥費,目前二十一萬,後續的藥還沒算。”

周其琛沒說話。

“如果是最後一麵,你也不見嗎?”

周其琛想了想,突然問電話那邊:“……阿瑞呢。”

“她呀,丫頭快高考了。你媽的意思是不要打擾她學習。她也住校了,應該是沒告訴她這事。”

“……她住校了啊。”周其琛像是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哪個醫院?”

對方報了地址以後,周其琛一句話也不想多說,就把電話給掛了。

三年了,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就像是個溺水的人,不斷被海水深處的漩渦往下吸。海水波濤洶湧,他不得喘息。即使他已經在慢慢浮上水麵,越到海麵越亮堂,他已經能看到屬於大自然的光——可一旦鬆懈,身後的漩渦又把他吸進去。

“……操。”他忍不住罵出聲,錘了下床,連帶著床板都晃悠著,金屬支架傳出吱吱呀呀的響聲,把無處落腳的憤怒也顛起來。

他還是從**站起來了。穿衣服,套外套,拿證件,查航班。他到底還是在部隊待過的人。以聽到哨聲出操的速度做完這一切。十分鍾之內,就坐在車裏了。

他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倒不是機場,而是江瀅住的小區。他這一走就一兩天,郎峰要趕回阿姆斯特丹了,即使他冷靜了想通了,兩個人也很久見不到麵。他是冷靜了,可他怕郎峰也一冷靜,倒覺得這戀愛談得太憋屈,幹脆甭談了。

他還挺慶幸自己對江瀅的小區和單元門牌號記得一清二楚,等著門禁通話的時候也想清楚了跟江瀅怎麽說——阿姨,大早上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找他說句話。

可是接電話的不是江瀅,也不是郎峰,而是一個陌生人。周其琛提及江瀅的名字,對方才說,好像是上任租客,幾周前就搬走了。

他這才意識到,郎峰之前著急請他去江瀅家裏麵一起吃飯,甚至就約在了當天晚上,因為那是江瀅在北京的最後幾天。他進門的時候還注意到了客廳幾個打包的紙箱子,隻不過當時沒多想。

郎峰說他有地方待,他下意識地就覺得是他媽媽家,沒想到他估計是直接提前一班飛機走了。江瀅走了,郎峰想必是也走了。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拿出手機一查,北京飛阿姆斯特丹的是隻有特別晚的一班,可是今天早上有慕尼黑轉機到阿姆斯特丹的KLM的航班,KLM1822。周其琛對這個航班號太熟了,因為郎峰原來就是飛這條線的機長。再一對時間,還有半小時登機。

周其琛自己也要去機場趕北京到沈陽的飛機,所以他停車以後就給郎峰撥電話了。如果他真是坐KLM1822的話,這會兒他應該在登機。可是郎峰沒接電話。

他跨步進了航站樓,又小跑到KLM的那個登機口的時候,正看見夜幕裏麵加滿了油的KLM空客330往滑行道的方向滑。他做飛行員幾年了,很少見到比預計時間提前十分鍾滑出的。他還是晚了一步。

這會兒,他倒是意識到了,郎峰寧可重新買票早一天回阿姆,也不想在他們家多待一小時。這個事實如同一堵牆,他之前一直悶頭往前跑,現在一頭撞上去了,把滿懷的希望和衝勁兒都撞了個稀巴爛。周其琛瞬間又覺得自己冷靜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