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醫院對他來說,其實並不陌生。當時還在中學的時候,有幾次,周成海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了,周其琛就拖著他來過。急診半夜人多醫生又少,周成海歪在昏暗的角落裏輸液,有一次還吐了他半身。後來,他去部隊了,周成海被診斷出早期肝硬化,他探親的時候也陪著來過醫院。他在渤海演習墜機那一次,他之所以沒第一時間通知父母,也是因為他知道周成海身體也不好,那會兒也在反複進出醫院。

他坐的是最早的航班,到醫院的時候仍然算早。輾轉來到了病房,隔著玻璃就看見周成海。他第一眼差點沒敢認他。周成海早年間因為喝酒,是有點胖的,可是如今卻瘦得要脫了相,是靠儀器持續不斷的聲響才能確認他仍活著。不過離家三年的時間,他卻好像蒼老了二十歲。周其琛在玻璃門前麵站了許久,額頭抵著玻璃,都要壓出印兒來了。

他母親不在,他姑姑周成潞更是連個人影都沒有。最後,主刀大夫是逮住他去辦公室討論的病情。他一宿沒睡,感冒又沒好,一邊耳朵還聽不清,真的算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聽大夫說完一串專業術語以後他腦子都嗡嗡的。他有點不爭氣地想,同樣是在心胸外科,要是餘瀟遠在這兒能給他做個閱讀理解就好了。可他也就是想想,為了他自己的事情麻煩餘瀟遠已經挺過意不去的了,更別提是他父母的事。餘瀟遠好不容易分了個漂漂亮亮的手,他不可能重新趟這潭死水。

醫生講完了手術經過和後續治療方案以後就走了,走之前看他明顯狀態不對,也讓他也去掛個號看看。周其琛就坐在那裏,木然地點頭。然後一位護士走進來,把周成海進急診的時候身上的衣物都交給他。

等護士走了以後,周其琛就一個人坐在診室裏麵翻周成海的衣服。翻來翻去,他翻到個錢包,裏麵打開第一張,便是他們一家四口的全家福。那是十多年前,周其琛剛剛被海軍航空班挑走的時候照的,白色軍裝襯得剛剛拉練回來的他膚色黝黑,臉上是窄窄的帽簷都擋不住的朝氣。

周成海總是活在過去的人。回憶過去,總比直麵現實要容易。過去是他做過點小本生意掙過幾個小錢。過去是周其琛是他見人就提的好兒子,是十裏挑一的尖兵。他一頭紮進去了,是靠著酒精,也是主觀意願。

就在周其琛走神之際,診室的門被推開了,周其琛看見他母親走了進來。吳淼看到他,臉上掩不住的驚訝。看她這反應,周其琛算是明白了,周成潞雖然說得誇張,可她並沒撒謊。吳淼是真的不知道他來了。

周其琛從凳子上站了起來,然後母子兩個人對視許久。

吳淼先開了個口:“周其琛……”

周其琛把周成海的錢包放回去,然後把塑料袋遞給了吳淼,一句話也沒說,從門口出去了。

忙完這一切以後,他才發覺自己真的身心俱疲,右耳朵聽力還是沒有恢複。他往自己的行李箱一看,才發現出來得急,自己的藥倒是都沒有帶,還是在省醫院樓底下藥房自費拿的藥。

他幾乎四十八小時沒合眼,從和郎峰在北京最後的爭執,到接周成潞那個電話,到機場追人沒追到,然後一大早上飛到沈陽,又在醫院折騰一天,他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旅館的溫度很涼,他進門以後來不及調溫度,甚至外套都沒脫,就倒在了**。

手機在這時候又響起來,他瞥了一眼,屏幕上一片天藍色——是郎峰。他怕工作時候接到電話,所以給他的聯係人頭像沒放太親密的合影,也沒放單人照,倒是放了掛在他車裏麵的KLM藍色胖胖大頭飛機擺件的照片。

周其琛任電話響著。如果郎峰問起來,他肯定要實話實說,交代自己在沈陽這事兒。郎峰大概是什麽語氣怎樣答複,他也都能猜到。他實在是沒有精力應付了。

郎峰很執著,看他一個不接,又打了一個。到第三個,他就沒再打。事不過三,這也是他們的君子約定。

周其琛這回臨睡著前沒想到郎峰,可卻是回想起郎任寧的話——沈陽的冬天是很冷,冷到要披軍大衣。你過來,我和他媽媽陪你過年。

也許在某個平行時空裏,他和他們家的命運軌跡和郎峰的短暫又神秘地交匯過零點零一秒。自此之後,他們說上不同的語言。有些人的好意他即使是脫胎換骨也尋求不到,可有些人的善良卻是見了第一麵就如免費無償般樂意施舍。

他之前覺得郎任寧什麽都好,但就是不像個父親,其實也並不是因為郎任寧不像個父親。父親對於他來說是半夜玻璃瓶碎裂的聲音和習以為常的酒精味,是脫口而出的責罵,是抬起來又放下的手和永遠不道歉的嘴。郎峰的父親才是父親,他自己的,什麽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