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他們聊到淩晨快兩點。周其琛把這趟回家的遭遇,還有他爸爸家裏這邊的一色人物,包括和爸媽和妹妹的一些往事都講給他聽了。說開口難,可是一開口卻是刹不住車了,跟那次郎峰去醫院找他,他講故事時候的那個過程一模一樣。

後來,他照貓畫虎,也問郎峰:“說了半天我了,那你呢?你想要什麽?”

郎峰答得順暢,好像他早就準備好了答案,就等周其琛問他一樣:“我想要的很簡單。第一,你對自己好。第二,你對我好,別把我當外人。”他這後半句話指向性很明顯,說得擲地有聲,周其琛聽著都覺得耳朵燒。

“蘭亭是我朋友,他是個直男……”

“跟蘭亭沒關係,跟他是不是直的也沒關係。你和我之間,我們是伴侶,是親人,出了事你應該先告訴我。”

這次輪到了周其琛被他說得沒話。這事情確實是他不在理,是他逃避在先。他就低頭道歉,目光也移開了——郎峰的眼神太有穿透力了,他幾乎就沒有不占理的時候,平時是向外輻射耀眼的自信,在和任何人爭執的時候,隻要跟他一對上眼睛,就不由自主要敗下陣來。

最後,還是郎峰給他找了台階下:“我知道你不習慣,之前也沒人讓你這麽做。慢慢來吧……”

是周其琛主動說:“不習慣也要做,人要是隻做自己習慣的事,就都混吃等死得了。”

郎峰點點頭,說:“你可以隻說一點,或者你可以說有這件事,但是我不想現在深入聊……我會給你足夠的空間,你也應該對我有這個信心。”

周其琛聽他說著,突然想起來,主動開口說:“這麽說起來……是有件事沒告訴你來著。你應該也知道,海航買了二十多架330,提前幾個月要交付。之前領導到處拉人改裝,也問到我頭上了,我沒答應。我是想著,在320上麵放機長比較容易。而且,如果我也飛國際線的話,一走兩三天,咱不是更沒機會見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得兩三個禮拜之前了。”

“謝謝你想著我們倆的事……但以後要有這樣的事,你要告訴我。你不說的話,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說得坦然,也理所應當。這種時候,周其琛這次倒是想了,就翻了個身過去看他的眼睛。

到最後,郎峰困得眼皮打架,周其琛看在眼裏,才說趕緊睡覺。

可郎峰還在堅持:“可是我們沒有聊出個異地的解決方案……”

“你明天還得回新加坡,你說你心疼我,我也心疼你啊。大老遠讓你折騰了一趟,我要是保證不了你的睡眠時間,荷航是不是要找我算賬啊。”

郎峰已經換了衣服,躺在他枕頭上,搖搖頭說:“哪有。荷航就想要你這樣的飛行員,你的utilization估計能到95%吧。你現在應該能有120%,不過他們不會讓你頂著法定上限飛。我們的需求量也不大,年輕飛行員升機長比較慢。你可以先升機長再過來。”周其琛心想,郎峰不愧是感情生活有甘特圖的人,不但把自己的人生給規劃了,這兩句話把他的也給規劃了。

他笑著說:“那我得先入個籍,再考個證。ICAO四級可不好使了。”

郎峰困的不行了,這句話一順口就說出來了:“那跟我結婚唄。”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都閉上了,整個人都神態很放鬆。

周其琛一時間沒接上來。他拿不準郎峰說累極了隨口說的,還是早有準備說出來的,也搞不清楚他說真心話還是玩笑話。隔了得有三四秒鍾,他都隻聽到自己胸脯裏麵心髒咚咚跳著,一口氣憋著都要缺氧了。

最後,他說:“那聽你的。”

郎峰嗯了一聲,沒再答複。周其琛知道他是太困了,實在是撐不住了。

反而是周其琛難得失眠了。十多年的部隊生活讓他養成了著枕頭就著,鬧鈴響一聲就起的習慣。無論有沒有睡意,到了該睡的點他就逼自己去睡,就當大腦給身體的命令。也就是靠著這種嚴格紀律,他得以在緊湊的排班表和頻繁的倒時差當中調整好作息,確保睡眠時間,保證執勤效率。

可今天是個例外。他數羊,數飛機,數航母,所有的招他都試過了,可仍然是無法入睡。他反複咂摸著郎峰對他講的一切。隔了幾個小時,他甚至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幻聽了。好像又回到了他們剛剛在一起,他在小區裏麵複建練習,而郎峰過來拉他的手那時候了。之前在所有親密的感情關係裏,他得到的都太少,所以一旦有人一下給他全部,都覺得像是他中了頭等彩得到的,是不勞而獲,總歸是不屬於自己的。

半夜的時候,窗外開始下雨,從延綿飄灑著的雨點逐漸變成豆子大的雨滴,到最後密集猛烈地從天而降。他到這會兒是稍微想明白了一些。即使郎峰就是上天的禮物,或者說就是他中彩票得到的,他除了攥緊眼前人之外,也沒有別的選擇。大雨衝刷了一切過往,所有都重新洗牌,倒是和他的心境奇妙地吻合。

郎峰的鬧鈴是五點一刻響的,他在**隻睡了三個半小時。起床的時候很難受,他從來不賴床也沒有起床氣的人,都按掉了一次鬧鈴。

倒是周其琛,鈴聲一響立刻掀開被子下床了,他去洗了把臉,還幫郎峰歸置了一下行李。

“寶貝兒,”他輕輕掀了郎峰的被子,叫了他一聲,問他:“幾點的飛機啊?我送你。”

郎峰起來捏了捏太陽穴,才說:“頭有點疼。”

周其琛瞬間覺得罪孽深重,伸手探他額頭:“讓我試試,發不發燒啊?不會我之前把感冒傳染給你了吧。你要不今天晚上別飛了。”

郎峰搖搖頭說:“沒事的,吃點藥就行。估計就是起的太早了,加上水喝的少。一會兒就好了。我落地以後再補覺。”

周其琛就轉身給他弄了一杯水,拿了點藥,又去膠囊咖啡機裏麵搞了一杯雙倍意式濃縮,都遞給郎峰。水、藥、咖啡、喜歡的人,總有一個管用。

開去機場的時候,周其琛咬了咬嘴唇,終於是開口問他:“你昨天晚上……”

郎峰正好側過頭,跟他眼神對上。他說:“昨天晚上我說什麽了?”

“……沒什麽。”

郎峰是想起來了什麽,他說:“哦,我說我們還沒有解決方案。其實也沒有什麽需要解決的,之前我不夠理解你,你對我分享的也不多。現在我理解了,我隻能說,如果你今年就專注飛行這件事的話也可以,但是要給個期限,這樣我有個盼頭。我確實有期望,但我也可以調整期望。”

周其琛就順著他的話說:“沒有,我也想明白了。解決辦法,就是以後我少飛點吧,年底不升機長就不升了,該什麽時候升什麽時候升。我盡量把你能回來的這些時間都空出來。如果真的有機會修複我和她之間的關係,那大概也不在這一年吧。”

他想到郎峰之前那個很貼切的比喻,又補了一句:“我們倆是現在時,我和她是將來時。”

郎峰沒想到睡一晚上的功夫周其琛又變卦了,大概他挺擅長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事情或者做決定。一旦做了決定,就堅定了信念,幾匹馬都拉不回來。其實郎峰看上一個人的標杆也挺簡單,假若這個人在某方麵做到了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就發自內心覺得佩服。他喜歡上周其琛是因為他們相似,都是空客飛行員,都愛喝同一款雞尾酒,還有同樣的一圈朋友。可他如果愛上他,卻一定是因為他們不同。無論是他經曆過的死裏逃生的墜機,還是毅然決然地離開軍隊追求自己的一片天地,還是經曆了最親密的人的拋棄後仍然抱有希望——這幾件事,幾個人生截點,郎峰覺得他都沒法做出跟他一樣的選擇。

他剛剛停好車,郎峰就湊過來,緊緊擁抱他了一下,貼著他的耳朵說:“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let me know。”

車窗外已經有機場工作人員在走動了,周其琛餘光看到了,不好太過親密,就推了他肩膀一下:“嗯。快點走吧,別遲到了。”

郎峰一隻手放在了車門把手上,仍是回過頭,對他說:“有句話我好像之前沒有跟你說過。我挺為你驕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