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琛起初覺得,用“驕傲”這兩個字怎麽都顯得別扭,因為這兩個字似乎僅僅存在於前後輩和上下級的關係中。他把這歸結為郎峰中文不好,導致他詞不達意。可是,也從來沒有親近的前輩或長輩對他說過這兩個字。從父母口裏說出的是“你可算不鬧騰了”,周其瑞口中是“我有個當兵的哥哥”,白子聿說的是“表現不錯,以後繼續”,餘瀟遠說的則是“你工作挺忙的”。

就是郎峰,也隻有郎峰,說的是我為你驕傲。在郎峰走了以後,他獨自開回家的路上,周其琛突然想通了一點。他用的詞一點也沒錯,驕傲就是驕傲,是欣賞、尊重和善待。他被郎峰百分之百地接納了,並且似乎在他的世界裏,自己活成了一種截然不同的狀態,可以暫時抹去過去的痕跡和注腳,作為某種獨一無二的,閃著光的,耀眼的東西存在著。

去機場送了郎峰那天晚上,他就又回機場執行任務了。這次跟他搭班的副飛是海航唯一的一個飛320的女飛行員,叫沈恬恬,眼睛很大,嗓門也大,是有一說一的直脾氣,性格幽默又爽朗。

周其琛第一次見到沈恬恬就覺得,如果他是個異性戀,他肯定追沈恬恬。但是跟她熟起來了,周其琛又覺得他倆太像了,即使有個男版沈恬恬,他們也不一定合適。也許就是因為性格相像,沈恬恬跟他關係也不錯,趕上一起執勤的時候會多聊兩句。況且,她酒量跟周其琛差不多,所以從工作到家常,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挺熟悉的了。

最近他們大概得有兩三個月沒一起飛過了,所以沈恬恬見麵就關心他:“聽說你請病假了,怎麽了啊,休息好了嗎?”

周其琛還納悶:“挺好的,就是感冒,但是鼓膜塌陷,聽什麽都聽不清。醫生亮綠燈了,我才敢回來執勤。倒是……你怎麽都知道了。”

沈恬恬說:“本來咱倆是上周搭這班的,他們臨時換了別人過來,我問了張姐,才知道的嘛。”

“哦也是,”周其琛說,“麻煩張姐了。”

沈恬恬衝他笑了一下:“誰沒個家長裏短的,你三年都沒怎麽請過病假吧,大家都懂的。”

周其琛嗯了一聲,然後才說:“你填個表,我出去繞機檢查。今天是全滿客,注意一下起飛重量。油量也重新算一下吧。”

就是這時候,放在身邊的手機響了。KLM藍色的大頭飛機出現在屏幕上,還有大大的“Evan”幾個字。周其琛馬上要開始做檢查單了,屬於工作狀態,所以他按掉了。沈恬恬也看到了,她沒說話,隻是答應了一聲。

等到飛機升空,掛上了自動駕駛,她才開口問周其琛:“我問你個事兒,你別不高興啊。”

周其琛說:“咱倆誰跟誰,你問吧。”

沈恬恬:“不是。那個……琛哥,你不是要跳槽吧?”

周其琛一頭霧水:“沒有啊,怎麽想起這個。”

沈恬恬有點難為情,說:“哦,我看你電話……”

周其琛想到起飛前郎峰給他打的那個電話了,他瞬間明白了。確實,接一個KLM的電話,名字備注的還是外文,怎麽看怎麽像是接頭的。沈恬恬大概沒仔細看來電聯係人背景圖,這明顯是誤會了。

“哦,那個啊。不是要跳槽。”他想了想,還是說了:“是我談戀愛了。”

沈恬恬驚訝極了,手臂動了一下,嘴裏小聲叫了聲:“我的媽呀。”

周其琛倒是挺平靜:“注意AP,沒碰杆吧。”碰到操縱杆,自動駕駛會斷,如果飛行員分了心沒注意到,那麽後果可是挺嚴重的,這也都有前車之鑒。

“沒有,我一直盯著呢,” 沈恬恬趕緊說,“要是我聽你八卦聽斷了AP,那也是公司頭一號了,也是民航頭一號了。”

“你要是斷了AP沒發現,我們回去就要調錄音了,到時候全公司全民航都該知道我談戀愛了。”

沈恬恬做了個挺誇張的表情,說:“我錯了哥,我不該問。”

周其琛說:“可以問,下了班回酒店說。明天不飛,我請你喝一小杯。”

落地以後,周其琛就給郎峰回了電。其實對方也沒什麽要緊事,但是鑒於前一天晚上他們的促膝長談,郎峰心裏麵記掛著,就是想跟他說兩句話。

沈恬恬在旁邊拉著箱子等著他,就聽見周其琛低聲講電話。

“……挺好的,早上你走了之後,回去又補了一會兒覺。”

“嗯,幫我給你爸問個好。”

“知道了。我明天再打給你吧,我還在機場。”

“……嗯,走了。”

等到了酒店,沈恬恬的八卦之心已經快憋不住了,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看著他,直等著他揭曉下文。

周其琛給他們一人點了一杯酒,才說:“接著聊吧。”

沈恬恬似乎突然意識到了:“我突然有個想法。你對象,不會……是荷航的那個誰吧。”

周其琛臉上浮起了一個笑,從沈恬恬那個角度看,怎麽都有點寵溺的味道。他拿捏著語調說:“哦,哪個誰啊。”

沈恬恬:“就是那個飛荷航的中國帥哥,我不記得叫什麽了,但是我好多姐妹都知道。我也在大興機場見過他的,特別好認。有人還在機場咖啡廳跟他說過話呢,據說當時有人打賭他會不會說中文。”

周其琛心道,看來郎峰不止在自己這兒打眼,而是人群裏看了一眼就會記住的人啊。

“郎峰,”這兩個字像什麽珍寶,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才打開鎖,給世界看了,“會說中文,寫不太行,但是說的可好了。”

沈恬恬捂住了嘴巴:“你倆在談戀愛啊。”

周其琛說:“嗯,是啊。”她越是一驚一乍,周其琛越是淡定。

“什麽時候的事啊,我說怎麽兩個月都沒見你。”

“就是最近這兩個月。你沒見我這得賴張姐吧,兩個月都沒把咱倆排一塊兒。”

“你們真是……很配啊,太配了。我本來以為你是打定了主意不談戀愛呢。他很幸運嘛。”沈恬恬笑得大方,眼睛都眯起來了。

沈恬恬之所以有這想法,周其琛也知道原委。大概一年前的時候,他在蘭亭的酒吧遇上了駱宵,是個長得挺清秀,一眼看上去挺乖的空乘。兩個人睡了一晚上,之後周其琛就沒再聯係。可他們在各種場合總是偶遇,駱宵也可能是真挺喜歡他,看起來是跟蘭亭打聽過了,也托過別的朋友試探他的意思。沈恬恬認識很多空乘姐妹,所以他輾轉問到了沈恬恬這裏。周其琛當時也無奈,跟沈恬恬回話說,估計短時間內不會想談戀愛。沈恬恬說話也很直,直接讓好姐妹帶了一句“別打聽了,沒戲”。

周其琛笑了笑,才說:“是我的福氣。”

沈恬恬把他們怎麽認識的怎麽在一起的問了個來龍去脈,然後像是合上書本說總結語一樣,用四個字總結了:“是你值得。”

周其琛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值不值得。可是趕上了,緣分到了,擋也擋不住。我這要是都抓不住,不單單是對不起他,也對不起我自己。”

沈恬恬聽他這話,一個勁兒地點頭。

周其琛這才說:“別總說我了,我們很久沒聊了,也說說你那邊的情況。”

沈恬恬被他問起來,才皺起眉頭說:“唉,還是那樣。我是很喜歡飛的,這個你也知道。但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拿女飛這事情說事兒。尤其前輩,十個裏麵得有五個說‘作為女飛行員你已經很不錯了’,剩下五個是想給我介紹對象,一半兒是介紹給別人,一半兒是自己。說實話,你是為數不多我覺得搭班舒服的人。大家可能看不慣吧,我是走到了時代前麵。”

周其琛點點頭,然後跟她說:“不是你走得太快了,是他們走得太慢了。總得有一個人走在最前麵,現在你就是這個人。”

沈恬恬拿起自己的酒杯,和他碰了一個:“走一個,以後咱倆都愛情順利,事業順心,起落平安。”

周其琛痛快,一揚脖子,杯底就幹幹淨淨了。

臨走的時候,沈恬恬突然想起什麽,問他:“周日晚上我和幾個朋友還有亞東哥他們喝酒,你要是不忙的話,一起來吧?”

周其琛愣了一下。他們剛剛認識那會兒,沈恬恬就叫他去過幾個局,但是那會兒趕上年底,周其琛忙得腳不沾地,連著推了兩次之後,沈恬恬也知道他忙,就沒再怎麽叫過他。

沈恬恬以為他又要說不,趕緊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你有排班或者休息的話就算了,以後總有機會的,我再來戳你。”

周其琛搖搖頭說:“沒有,我會來的。這周日是吧?”

“嗯,沒錯。”

“好,那周日聯係。”

在清吧門口,兩個人道別的話都說了,沈恬恬又回過頭,拉住他說:“琛哥,有句話我剛才沒敢跟你說。其實……你要是真的跳槽,我也不會覺得怎麽樣。咱倆誰跟誰啊,你要是另謀高就了,我為你開心還來不及呢。”

周其琛沒想到她會這麽說,畢竟他是前輩,沈恬恬是後輩。他們公司最近經營狀況不好,也偶爾傳來哪個飛行要走的事情。這種事就靠流言,本來是沒鼻子沒眼的一句話,有人起頭照樣能傳得滿城風雨。所以到了他自己頭上,他第一反應就是撇清關係,倒沒想到沈恬恬這麽豁達。

他先道了句謝謝,然後低頭看著披散著頭發的沈恬恬,壓低聲音跟她說:“有句話我也沒跟你說。咱倆有挺多地方特別像,你……真就跟我妹妹一樣。之前我這邊事情也多,沒太能幫得上你。以後我給張姐帶個話,有機會我多帶帶你,你要是升了機長,就是公司頭一個。”

沈恬恬嗯了一聲,又做了個鬼臉:“你到人家那兒點名要和我飛,別到時候張姐誤會什麽。”

周其琛笑:“我倒是無所謂,怕擋你的桃花。”

沈恬恬說:“什麽桃花不桃花,我不找圈裏人,圈裏人都那樣。”

周其琛看著她樂,心道,這話聽著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