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第一次見到周其琛的時候,正趕上她人生特別不順的一段。

那天,她前腳進了家門,就被護士長一個電話叫回去值班。她是201醫院的護士,按理說海軍醫院事兒少,基本住院的來檢查的都是現役或退伍軍人。可她負責的病人裏麵,有兩個老兵情況特別危急,她連著加了幾次班,每天回家都特別晚。她原本是每周在北京的一個危機心理熱線做誌願者,但是本職工作強度太大,隻能排到淩晨的班。幾天下來,連當老師的許蔚然都略有微詞了。

許蔚然是她的女朋友,或者應該說是伴侶。她們在一起七年了,同居四年多。兩個人最近開始大事小事爭吵不斷,怕是到了七年之癢。這也是她心情焦躁的另外一個原因。

可是,護士長電話裏說直升機送來個跳傘摔斷八根骨頭的海軍飛行員,需要二十四小時輪班照看,他們人手實在是短缺。林曉隻得回去。

剛剛進了病房的時候,林曉一推門,看到渾身裹得木乃伊一樣,麻醉還沒過還在昏睡的周其琛,她的焦躁就飛出去窗口外麵了。林曉是特別有同情心的一個人,她看周其琛……實在太慘了。

可是躺在**那個飛行員開口說第一句話,又把林曉給逗笑了。

他說:“你數學好不好,給我檢查檢查,胳膊腿兒都在吧。”

林曉笑著說:“沒事,都在。手術挺成功的,你別擔心,躺著恢複就好了。” 她翻開電腦一看這人的片子,摔斷八根骨頭是誇張形容,可實際上也有腰椎、鎖骨、肋骨、大腿、肩膀五塊骨頭,加上胯骨重度挫傷。腰椎和鎖骨比較嚴重,裏麵都植入鋼釘了,所幸沒有神經損傷。

“那就放心了。”他努力轉過頭,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林曉。”她說,“你呢?”

“周其琛。”那個木乃伊說,“情況特殊,不握手了。”

林曉沒忍住,伸出手輕輕拍了周其琛的肩膀一下。周其琛轉過臉來看她,她才意識到不太合適,突然又把手給抽回去了。

那一刻,也許是術後麻醉勁兒還沒過,他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什麽也可以拋開不顧了。“別怕,我不喜歡姑娘的。”周其琛笑著說。

林曉這會兒也笑了,她攏了攏墨黑的短發,低下聲音說:“沒事兒。我也不喜歡男的。”

手術以後的前三個晚上,林曉親眼看見他疼得整個晚上都睡不著覺,盡管一直輸液,裏麵有止痛藥和消炎藥,但是他為了不影響運動表現,不想加強止痛鎮定類藥物的劑量。林曉搬個板凳坐在他邊上,眼看著汗水順著他臉頰脊背留下來,每天早上床單都是被汗水浸濕的。她之前護理過一個摔斷手肘的年輕姑娘,手術後第一天晚上那姑娘就疼得哇哇大哭,她那是斷了一塊骨頭,周其琛是她的五六倍。而且,他斷的骨頭太多,又涉及腰椎,前兩周基本是動不了的。林曉實在心疼他,給他帶了個平板電腦看東西,值班的時候還盡量坐下來陪他聊會兒天,希望能轉移轉移他的注意力。可周其琛的心態一直挺好,疼就咬牙忍著,反而關心起她的感情狀態,要聽林曉講她和許蔚然的故事。按理說她不應該跟病人分享私人生活,可林曉破例,講給他聽了。

她也了解到他其實是海軍航空兵,是基地演練的時候出了事,不得已而低空跳傘,才摔成這樣。因為他送到醫院的時候情況危急,所以直接做的手術,手術過後需要走程序,那時候林曉也問過他,你家裏人呢?周其琛隻是說,父母年紀大了,不想讓他們擔心,等稍微好一點了再告訴他們。林曉隻好按照醫院規定的程序,聯係了他報給軍隊記錄在案的緊急聯係人。

周其琛的緊急聯係人填的是白子聿。

林曉的電話到第二個才打通,接通以後,對方沉默了一下,然後對林曉說:“麻煩您把電話給他,我跟他說兩句。”

病房裏麵沒有配備電話,林曉頓了一下,讓他撥了自己的手機,然後把手機拿給了周其琛。

因為晚上睡不好,所以白天他也經常陷入昏睡,林曉走回病房的時候,他就處於這種半夢半醒的狀態。林曉輕輕捅了捅他,說:“電話。”

剛剛醒轉就接到這個電話,周其琛可以說是毫無準備,也沒猜到對麵人是誰。因為他肩膀有傷,所以林曉湊近了,把電話舉到他耳朵旁邊,聽到對麵的人說了句“喂”,周其琛才意識到是白子聿。

他不是沒有期待過他的電話,可是已經好幾天過去,他們連長甚至副師長的電話都來了好幾個,政委甚至飛到201總院看他了,白子聿那邊杳無音信,他大概也知道他不會來了。結合之前的記憶,他依稀記得他好像是不在營地,有事回家了。

白子聿接通電話,問了他一句怎麽回事。周其琛說得也很言簡意賅,隻是說:“500多米撞鳥,底下全都是人。我愣是等到70多米跳的,你說……我是命好還是命不好。”他苦笑著說。

白子聿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了句話,大概意思是你人沒事就好,林曉隔著個手機聽不太真切。

周其琛又問他:“你不在營地?回家了?”其實他的言外之意是想問白子聿為什麽沒過來看他,也沒打過電話,不過他不好問得太直接。

白子聿那邊又停頓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我結婚了。”

這次,林曉聽得很清楚。

她抬頭看了一眼周其琛的表情——雖然那樣的表情隻持續了一秒,可那一瞬間她全都懂了。

“恭喜你啊。”那一秒之後,周其琛語氣就恢複如常,他說:“之前……都沒聽你說過。”他真的是很意外,因為白子聿追過的每一個姑娘他都知道,他們之前的關係就有那麽鐵。他之前的兩次戀愛,那些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細節,白子聿喝多了之後一股腦兒都告訴過他。可這次,他不但談了對象,還回了家,還一聲不響地結了婚。他的人生像是突然築起一道高牆,整整齊齊地把自己擋在外麵。

白子聿之後說了什麽,他都有點反應不過來了。最後,周其琛隻是象征性地說了一句,“什麽時候回來,補喝一輪酒。”他聲音有點啞,喉嚨也幹得發緊。也想不出什麽別的話了。說完了,周其琛就讓林曉掛上了電話。

林曉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裏,然後輕輕看了周其琛一眼。她想了半天,照顧人是她作為護士的天職,她還是問出來了:“想聊聊嗎。”不需要說一句話,周其琛其實也知道,她看出來了,她看透了。愛上直人的煎熬,其實不論男女,似乎也是他們這個群體必過的一關了。

周其琛說:“謝謝你。我……還是想一個人待會兒。”這是他一周以來最安靜的時候,林曉知道他不想說。

“嗯,要餓了渴了直接呼我。”

臨走的時候,林曉心裏麵突然猛地跳了一下,他回頭看了一眼周其琛,說:“你……不會做什麽傻事吧。”

周其琛這才笑了一下,說:“不至於。”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其實,他所傷心和介意的並不是白子聿結婚這件事。白子聿生人三十二歲,性取向為女,身體健康心理正常,他知道白子聿早晚有一天會結婚。他介意的,是白子聿竟然從頭到尾沒告訴他。而且他現在回憶起來,有一次白子聿和其他朋友聊起來什麽事,看他過來還刻意換了話題,他現在才知道,他們聊得一定是他當時的女朋友,或者未婚妻。結果無非兩種,白子聿不把自己當哥們兒了,或者白子聿知道了自己喜歡他。兩種都很糟糕,可後者比前者更可怕。

第二天林曉匆匆趕來上班,她是有些掛念周其琛的情況,到了病房看到他在用自己留下來的平板看劇,這才放下心來。她給他檢查了手術刀口,換了繃帶。

周其琛看著她的手,突然停住了,用好的那手抓住了她手腕。

林曉這才意識到,她早上出門出的急,忘記摘下她的戒指了。她平時的醫護工作是不能戴戒指的,所以她每天出門之前都會放回去。

“我看看。”周其琛說。

林曉便摘下來,大大方方給他看。很普通的銀色素圈,戴在她手上。

良久,他問她:“你們結婚了?在國外?”

“沒有,但我覺得我們是伴侶。雖然國內不承認,但我們心裏承認,周圍的朋友承認。”林曉解釋說。她說話聲音不大,但是很堅定。她其實無意在周其琛傷口上麵撒鹽,可他問起來了,她也不能撒謊或者顧左右而言他。盡管隻有幾天的相處,可林曉知道,他是堅強的人。

林曉走了以後,她沒看見,周其琛一整晚就一直盯著病房的窗口外麵。從林曉的背影離去,到夕陽西斜,到夜幕降臨,像雕塑一樣一動也不動。他的眼神仿佛越過了布滿管線的病房,越過了醫院的混凝土高牆,越過了沈陽的白山黑水,甚至越過了渤海灣,到達一個更高更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他無法形容,那種感覺也不可名狀。他隻知道,他想去那裏,不惜一切代價。

那一天破曉之前,周其琛想明白了,這種感覺叫自由。他知道,他也想要林曉那樣的感情,他想要自由。可是,世間難得兩全,他選擇自由,就要放棄熱愛。

也就是那一天,他決定離開軍隊,離開致遠艦,離開自己深愛的殲-15,也離開白子聿和他永遠不會有結果的單戀。之前因為止疼藥過勁兒又不想加劑量的時候,他整宿整宿疼得睡不著覺。可是,要生生割裂他人生的前半部分,讓他感覺到強烈的疼痛和不舍,這遠遠比斷五根骨頭的痛苦要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