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已說到這份上,按照歐陽許的人設,他是絕不應該拒絕的。所以不過思慮片刻,他就點了點頭:“好,不知少俠尊姓大名?”
“我姓譚,單名一個昭字。”譚昭拱了拱手,“禹歡茶樓與三俠山莊素無聯係,今日玉俠隨舟被刺死在我們茶樓地界,於情於理,茶樓都有知情的權利,諸位既不想報官,我便做一回主。歐陽大俠以及諸位,還請移步往案發現場。”
歐陽許剛被戳穿裝病一事,此刻自然不好太過強硬,便由著人當起了江湖偵探。他心裏有些懊惱,但更多的是覺得這個姓譚的年輕人有些邪性,他似乎篤定了懸水劍不會殺人,甚至認為刺客還在現場,這是為什麽呢?
是拿懸水劍當江湖前輩尊重,還是心生仰慕?更或者是沈柔章的朋友?
歐陽許心裏劃過許多念頭,但都沒有說出口。
總而言之,他倒要瞧瞧這人到底有幾斤幾兩!
譚昭走在周恕之旁邊,周恕之武功平平,當然不會傳音入密,便小聲說話:“譚兄,你可有把握?”
“不知道,未知全貌,不好斷言。”
很快一行人就來到了精英大會的舉辦現場,這裏有一個巨型的戲台,從前是雜耍、唱戲班子唱大戲用的,現在稍微改了改布置,換成了英雄磋商大會。
所以原本稍顯柔和的裝飾都被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鐵索兵器,不過都是那種大路通貨,給那種沒兵器卻想上台露麵的窮鬼江湖人使用的。
因戲台兩邊擺放了十八般刀槍棍棒,所以戲台變成了半包圍的模樣,而戲台原本的幕布也全部被拉了上去,裏麵兩邊擺放了許多太師椅,應該是提供給地位稍微高一點的江湖人坐的。
譚昭一路從戲台走到廳堂裏,很快就看到了玉俠隨舟的屍體。
而三俠之首的飛俠陳陽鍾也終於出現了,他麵色悲痛,眼角含淚,與惺惺作態的歐陽許相比,他確實是當真難過悲憤。
他此刻聽到腳步聲抬頭,眼睛裏全是充血的紅血絲:“你們……抓到那刺客了嗎?”
歐陽許往前走了一步,搖了搖頭:“大哥,節哀,那刺客狡詐如狐,現下……”
陳陽鍾卻推了歐陽許一把,臉上似乎有些埋怨:“你的蝶呢!你的蝶不是江湖上最厲害的追蹤術,這是那刺客身上落下來的黑布,你快用追蹤蝶追她!”
歐陽許啞了啞聲音:“大哥,我……”
“對啊,歐陽大俠你既是身體康健,內力強勁,為何不用蝶術?”有人忽然恍然大悟起來,對啊,沒錯啊,歐陽許靠什麽成名?不就是追蹤蝶嗎?
當時三俠名聲最盛之時,蝶俠之名貫徹整個江南,誰不知無人逃得過蝶俠的追蹤。
“是極是極,歐陽大俠久不用蝶,我等居然都忘了還有這等好方法!”
“歐陽大俠,快快將你的蝶拿出來,你早說身體恢複了,我等何必受這茶樓的鳥氣,這位譚少俠,我們恐怕並不需要你來查出真凶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氣氛都變得沒那麽凝重了。
譚昭挑了挑眉,看向臉色煞白的歐陽許,然後開口:“真的不需要了嗎?原來歐陽大俠竟有這等大能耐,小子初出江湖,不知可否見識一番?”
那陳陽鍾更是跟傻了一樣,這會兒才反應過來,臉上神色有些呆愣:“二弟,你的身體好了?我怎麽不知道?”
“我……”
歐陽許慚愧地低下了頭,他立刻就明白過來,事情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已經由不得他隱瞞了:“大哥,我對不起你們,其實這幾年來,我一直都沒有病。”
“那你這是……”陳陽鍾已經傻掉了。
“我不是身體生了病,而是……我的蝶生了病,你知道的,我馭蝶靠的是藥粉和蝶王,藥粉是我的獨門秘籍,無人可以複製,但如果沒有蝶王,那些普通的蝴蝶哪怕再熟悉藥粉的味道,它們也會很快忘記。”
歐陽許低下了脊梁,仿佛瞬間老了兩歲:“我這些年不是不想幫助江湖同道們,而是我無能為力,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外言明其中之事,隻能撐病不出。”
這世上最難留住的,除了容顏易老,就是英雄遲暮。
很顯然,歐陽許已經配不上他蝶俠的名聲了。
此刻歐陽許剖白了自己深藏多年的秘密,也許是因為他看上去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江湖同道們並沒有被欺騙、愚弄的感覺,畢竟如果是他們,他們也會這麽做。
陳陽鍾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內情,他心裏愈發悲痛起來:“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你們!”
說到動容處,已是完全哽咽、泣不成聲,已有不少江湖人偷偷抹起了眼淚。
就在今日之前,三俠山莊還繁花似錦,可如今除了飛俠陳陽鍾,其他死的死,殘的殘,眼看著是撐不起三俠山莊的門楣了。
“抱歉,若知歐陽大俠有如此苦衷,方才小子必然不會直言戳破。”譚昭說完,話鋒一轉,“可既然歐陽大俠知道自己不抵用,為何不叫以輕功見長的陳大俠去追擊刺客呢?素聞飛俠輕功了得,身體也無暗傷,若飛俠出手,此刻恐怕已經抓到那刺客了。”
對啊,而且之前歐陽大俠也是稱病,為何是陳大俠守著屍體?是太傷心了沒反應過來嗎?
今日之事實在有些過於蹊蹺,江湖人被反轉糊弄了一遍又一遍,此刻已經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倒是這姓譚的小子,思路清晰,雖有些咄咄逼人,卻也算是有理有據。
方才那話,他若是不說,他們這些人或許根本意識不到。
“這……”陳陽鍾看了一眼地上仍在淌血的隨舟,臉上明顯是經曆了一番思想搏鬥,隨後才道,“事實上,方才三弟遇刺之時,並沒有立刻死去。”
“我想去追刺客,三弟卻緊緊攥住了我的手,瞪大了眼睛跟我說——”
歐陽許根本不知道這段:“他說什麽?”
“他說讓她走!不要追!”陳陽鍾走到隨舟身邊坐下,臉上的悲痛又起,“他當時氣都喘不過來了,卻還緊緊拉著我的手,仿佛如果我去追了,就會死不瞑目,那種情況下,我如何……狠得下心啊。”
譚昭有些驚疑,畢竟聽陳陽鍾語氣,玉俠隨舟竟與沈柔章有交情?
而下一刻,歐陽許也問出了這個疑惑。
陳陽鍾卻靜默不答,顯然他是知道內情的,可因為礙於某種原因,他不能開這個口。但歐陽許可不管這個:“大哥,你說話啊!他們究竟什麽關係?懸水劍為什麽要殺三弟?你倒是說啊!”
“大哥!眾目睽睽之下,你現在不說,還要憋到何時!是三弟不讓你說的,對不對?”歐陽許的情緒突然開始爆發,“你和隨舟總是這樣,有什麽事情都不告訴我,我有時候真的想問問你們,到底還把我當兄弟嗎?”
“我們三人當初結為異性兄弟,約定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三弟死了,我想找到凶手,你卻說三弟不讓你找,為什麽?”
陳陽鍾臉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二弟,我……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那你就全部說出來!有什麽比替三弟報仇更重要的事情嗎!還是說,你也要跟他一樣包庇凶手?”
陳陽鍾在歐陽許的逼迫下,終於似乎下定了決心一般,他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娓娓道來:“你與我都是苦人家的孩子,我因為學了點輕功進入江湖,而你跟路過的蠱師學了馭蝶,我們都是野路子出身,但三弟他不一樣,他出身富貴,卻心向江湖,他是離家出走、遊曆江湖的。”
歐陽許點頭:“這個我知道,當初結拜時,他就說了。”
“但你不知道的是,他曾經回過一次家,聽他所言,隨家是詩書傳家,雖不是什麽有名氣的世家,但家裏的規矩非常嚴苛,就是因為家裏太過窒息,他才逃到了江湖,與我們一同建立了三俠山莊。”
“也幸好,他不是家中獨子,不需要承擔延續香火的責任,隨舟應當有一個嫡親哥哥,名字我不知道,但據說他哥哥娶親多年,膝下卻沒有兒子。”
“他當時回家後,家裏的氣氛愈發冷凝,他跟家人大吵了一架,從此決定再不回去。”陳陽鍾看向歐陽許,“但你也知道,他那人刀子嘴豆腐心,一旦離得遠了,他心裏還是渴望回家的。”
“但那一次回家,他是背著你我回去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陳陽鍾的敘述非常平淡,但玉俠隨舟的形象卻漸漸清晰了起來,“他告訴我,他的大哥和大嫂感情非常不好,應該說是因為他大嫂多年沒有所出,容貌又被他大哥嫌棄,他指責他大哥,他大哥就說都是因為親弟弟逃避家族責任,父母長輩把所有的壓力都給了他。”
“我不知道這種高門大院的規矩,但我聽三弟的口氣,好似是因為他大嫂家世出眾,所以不能休妻,他大哥就冷待她、寵幸外室,等到外室有了兒子,他大哥就立刻逼死了他大嫂,並且還把他大嫂唯一生下的女兒拋棄了。”
歐陽許皺眉:“這什麽人啊,竟如此惡毒?!”
“三弟說當時他就跟家裏斷絕了關係,甚至連族譜上的名字都劃去了,他唯一心有愧疚的便是那個被拋棄的大侄女。”
“可這跟懸水劍又有什麽關係呢?”
陳陽鍾看了一眼江湖同道們,繼而開口:“如果你們見過三弟隨舟的大嫂,就會發現懸水劍沈柔章跟她娘長得幾乎是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