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章剛剛習劍的時候,每次出劍都帶著極強的鋒芒,可以說那時候她的劍是最鋒利、最不加掩飾的狀態,哪怕她那時候劍招並不精湛、用的也隻是最普通的鐵劍,因為心裏帶著被拋棄的仇恨,所以她的劍是仇恨之劍。

但她師父是個出家人,慈悲為懷,一生都走在渡人渡己的路上。

很多人都說,女人就不該習劍,這當然是對女子的一種偏見,同樣的也是男人對於權柄的掌控欲,他們規定了女子不能如何如何,卻給自己敞開了所有的大門。

沈柔章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就認定了自己一定要習劍,並且還要成為江湖上第一的劍客,將那群自大的男人統統都踩在腳下。

幸運的是,她有些習劍的天賦,師父說她是江湖上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沈柔章沒見過其他的奇才,所以她要求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

於是她從早練到晚,哪怕沒有揮劍,也會默默在腦中反複演練,很快她的劍術就小有成就。

但師父看她的眼神卻越來越擔憂,直到有一次她被人輕鬆打敗,若不是師父來得夠快,她或許已經成為了別人劍下的亡魂。

那時她受了很重的傷,連劍都要抬不起來了,師父抱著她在雪地裏走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那時她燒得渾渾噩噩,卻依稀能夠聽到師父對她的掛念,原來師父已經命不久矣,卻還在操心她的未來,過剛易折這四個字,她不止一次聽師父說起,可那時候的她完全聽不進去,也無法理解。

直到師父死後,她才開始慢慢地領悟,明白幼年的遭遇並不是她的錯,那也不是她全部的人生,她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她的劍也應該有更寬廣的未來。

那是她第一次悟劍,不過短短三日,她的劍術就一日千裏。

懸水之名,原本是以極致的揮劍斬斷從懸崖上落下的流水,那是懸水劍招的最後一式,師父在她這個年紀尚未達到如此境界,她卻輕鬆達成了。

沈柔章也是自那時起,才離開了與師父隱居的懸水庵,真正踏入了這個江湖。

一個人闖**江湖,江湖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精彩紛呈、波雲詭譎,她到過山之巔海之崖,也見過天下第一的劍客,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心胸開闊、忘卻前塵,然而等到隨家再次出現在她的麵前時,她依舊……心緒難平。

有些她以為早就忘記的記憶,其實一直都記得,她記得母親因為護著她被父親責罰跪祠堂的場景,記得母親被休後,在房內懸梁自盡的慘景,而她想要衝進去,卻被家仆捂著嘴,連哭都不被允許,母親甚至都不被允許葬在隨家的祖墳裏。

她也記得繼母進門後,她被發配到一個更遠的角落裏,冬天凍得瑟瑟發抖,卻沒有人來幫幫她,她受夠了那種無力的感覺,卻因為年幼無計可施。

而當最後一把刀落在她身上時,她已經忘記了痛是什麽感覺。沈柔章不得不承認,她是憎惡父親的,甚至憎惡隨家的所有人,母親臨死前,還摸著她的頭告訴她,不要記恨父親,是她做得不夠好,可娘又做錯了什麽呢?她又做錯了什麽呢?

不過是因為沒有生一張討巧的麵孔,沒有生成男兒身罷了。

所謂世家大族的光鮮亮麗,在她看來,都是留著血、藏著淚的,母親出身難道不好嗎?她的性格儀態難道不夠標準嗎?不是這樣的,在那樣的家庭裏,男人占據完全的主宰地位,而女子,如果沒有所謂的強硬娘家,什麽當家主母的位置,不過就是一盤散沙,都不用經曆什麽考驗,就會脆弱消散。甚至哪怕有,男人們的利益交換,很大一部分都不將女兒或者是夫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她剛開始認識周恕之時,原以為他隻是普通有錢人家的公子,但事實上,周家家大業大,進去住了一晚上,她就發了一晚上的噩夢,那樣的雕梁玉砌,簡直讓她直接回到了年幼無力的小時候。

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過不了心裏那一關,哪怕她知道周恕之不是她的親生父親隨庭,但她不敢賭,她也不願意賭,相較於與人成親、相夫教子,她當然更忠於她的劍道。

劍是不會騙人的,這是她唯一可以信賴的夥伴。

哪怕有了兒子阿辭,她也從來沒有動搖過習劍的決定,可以不誇張地講,劍就是她的人生支柱,當有一天她的劍折了,那麽她的人生或許也進入了最糟糕的狀態。

“如果我師父還在世,你跟她一定很有話聊。”

譚昭還是第一次聽沈柔章提起師從:“聊什麽?”

“唔,聊我的習劍心路曆程吧,我師父經常說我心性跳脫,習劍容易傷人傷己,所以日常會讓我做早課,念經吃齋,但事實上,我隻覺得那些經文跟緊箍咒一樣,不讀反而還好,一讀叫人渾身刺撓。”

譚昭:……倒也不必。

“我出江湖前,一直很向往我師父口中描述的江湖,但事實上,它有時候確實叫人牽腸掛肚,心生向往,但更多時候,它是很殘酷的,話本裏都說女人是柔骨刀,男兒是霸氣劍,但那不過是被人臆測中的江湖。”

譚昭敏銳地察覺到,沈柔章看似是一個烈火如歌般的女俠,但更深層次的,因為幼年時的成長經曆,她是一個完全的悲觀主義者。但因為有劍的存在,她又富有生機,兩項矛盾在她身上完美融合,才有了如今的懸水劍。

“你知道,我拒絕周恕之的理由是什麽嗎?”

譚昭有些如坐針氈了,因為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托過於出眾的聽力,他敢篤定來人就是周少東家。

好家夥,你們就不能麵對麵講清楚嗎?找中間商實在沒必要。

“我可以不聽嗎?”

沈柔章自顧自說著:“其實很簡單,我本江湖兒女,既有勇氣踏出後宅、步入江湖,就不可能再回頭,你叫我回家相夫教子,不如一劍殺了我。”

身後的腳步停住了,很明顯,對方聽清楚了話語裏的決絕。

譚昭看了一眼沈柔章懷裏的小阿辭,心想在場四個人,也就這個小家夥睡得心安理得、無憂無慮了。所以,他該說點什麽來調節氣氛呢?

係統:啥都別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所以,昨晚上人家逛完花燈節,你給你新任宿主做思想工作了?]

係統:才沒有呢!少小瞧我!

[誰讓你一直管人家叫男妲己的,你看看我這裏,都被你刷屏了。]

係統:……我隻是肯定了他的戀愛腦段位而已,如果你需要的話,我也可以為你取一個。

[謝謝,大可不必。]

好可惜哦,它都想好怎麽取了,比如男鐵樹,就很符合某個苟姓宿主的氣質。

正是譚昭頭腦風暴之時,背後的腳步聲忽然快速傳來,然後周恕之的聲音直接響了起來:“柔章,我喜歡你,就會喜歡你的一切,我並不是想要自私地將你拘於後宅,你可以追求你的劍道,我也不是一天到位都要粘著你的。”

“這對你不公平,而且我對自己沒有信心。”

大概是因為周恕之的出現,沈柔章的心情有了非常明顯的起伏,趴在她懷裏的阿辭動了動,雖然臉上還帶著明顯的睡意,卻乖巧地伸手抱住娘親:“娘,你怎麽了?阿辭摸摸,摸摸就舒服了。”

“咦?這個和阿辭長得一樣的叔叔又出現了,你是誰?”

周恕之張了張嘴,難得有些詞窮,因為在沒有沈柔章允許的情況下,他不可能直白地跟小孩說他是父親,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父親。

但小阿辭可聰明了,還沒等兩個大人組織完語言,他就語出驚人:“你是阿辭的爹爹嗎?”

吃瓜看戲譚某人:……你倆,還比不上人小阿辭呢。

“不是嗎?”阿辭歪著頭,“大哥哥,我猜錯了嗎?”

譚昭看了一眼沈柔章,見對方輕輕點了點頭,於是說:“沒有哦,阿辭超聰明的,一下就猜對了呢。”

阿辭就好奇地仰頭看向親爹,嗯,跟他想象中的爹爹很像:“爹爹,為什麽別人家的爹爹好早就出現了,你怎麽現在才來見阿辭?是阿辭不討人喜歡嗎?”

這哪裏是不討人喜歡啊,簡直是叫人喜歡死了。

周恕之瞬間喪失語言能力,一陣手舞足蹈,但很可惜,阿辭無法理解他的激動,甚至扭頭跟他娘親說小話:“娘,我爹爹好像不太聰明的樣子。”

周恕之:……這可真是親兒子啊。

被這麽一氣,他可算找回了自己的語言能力:“對不起,是爹爹來遲了,阿辭這麽可愛,爹爹怎麽可能會不喜歡阿辭!”

“真的嗎?”

周恕之猛猛點頭:“當然是真的。”

阿辭立刻追問:“那盛姨說,我爹爹是個負心漢,你是負心漢嗎?”

這個問題就有些太超綱了,周恕之抿了抿嘴唇,露出了一個跟阿辭同樣的表情:“小阿辭這麽聰明,肯定知道爹爹不是,對不對?”

小阿辭可不吃這種糖衣炮彈,甚至很有自己的判斷力:“盛姨說得果然沒錯,我爹爹是個花言巧語的負心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