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殤劍黃台章,當今武林為劍發瘋第一人,傳聞此人出身名刀世家,他卻身有反骨,第一次拿起刀時便對其父說:學刀不如習劍。
之後,他就舍棄家族刀法、自逐家門,另拜了師父習劍。他也確實在劍道上很有天分,但傳聞此人性情偏激、出劍必見血,若有人能打動他,不拘仁義道德,他都可以為人拔劍、斬殺對手。
很明顯,屈堯打動了這位劍道瘋子。
黃台章生得高大,眼睛略有些三白眼,蓄著潦草的胡子,看人時稍顯陰沉,今日他穿了一身皺皺巴巴的黑衣,衣角還缺了一塊布,若不是認得他手中的奪殤劍,沈柔章差點都沒認出來這人。
“女人?有些意思,姓屈的,咱們可說好了,我替你殺了她,你為我鍛一把劍。”
屈堯點頭:"自然,我不會騙你,屠冤劍和凝山劍都在你手裏。”凝山劍,就是那把他交給玉俠隨舟的寶劍,那是他近些年唯一的作品,確實不夠完美,可那已經是如今的他能鑄造出的,品質最好的劍了。
他確實騙了黃台章,那又如何,他本就不想活了。
“很好。”黃台章說完,拔劍而起,他看似身形高大,身法卻很輕盈,一個起落間便站在了沈柔章的麵前,“其實我不殺女人,但你習劍,便算作另外。”
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的劍,很強,但沈柔章很興奮,是那種劍逢敵手的興奮。或許,她很早就在渴望一場搏命的戰鬥。
“想殺我?那也得看你夠不夠格!”
話音落在地上,兩人同時出劍,沈柔章的劍就如同水光一般,它可以破水,也可以成為水。世人對於水的印象,一言概之便是利萬物而不爭,但“不爭之物”又如何成為劍意呢,所以懸水劍的水,是從高處貫穿而下的瀑布。
是少有的,可以爭鋒的水。
劍光破水,便是以快、隱、巧來營造出劍時的壓迫感。
而黃台章,他的劍每一道都帶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殺意,逢出劍必見血的名頭並不是說說而已,傳聞被奪殤劍刺中時,中劍者會在瞬間被剝奪感知力,奪走臨死時的恐懼與悲傷,奪殤劍也因此而得名。
可以說,黃台章是踏著敗於他手下的劍客之血一路揚名的,所以哪怕他隻排名第三,卻是江湖劍客們最不願意麵對的敵手。
一個年輕的後起之秀,一個成名許久的瘋子劍客,這樣一場戰鬥若是擺在明麵上,必然會叫江湖人紛至遝來,可惜今日,隻有屈堯一個觀劍者。
而他,對兩人的戰鬥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他隻想讓沈柔章死,最好黃台章也去死,如果可以,他希望全天下的人都去死。
這世間太汙濁了,屈堯低頭看著自己滿是老繭的手,曾幾何時,他也曾天真地認為自己可以鍛造出這世上最鋒利的寶劍,可惜……那不過是他的妄想。
他以一腔真心結交辜鴻斐,辜鴻斐卻隻拿他當棋子,他被迫卷進朝堂紛爭,到最後女兒分離、鑄劍無望,他雖然苟且保住了性命,卻被刺字後發配邊疆做苦力。邊疆苦寒,他根本沒辦法適應那邊的生活。
長久的勞作,讓他的手不再健康,關節變得腫大又扭曲,老繭一層又一層,當他再度拿起鐵錘的時候,他發現……他再也無法準確地感知到鑄劍材料的火候。
屈堯以為,自己終於等來了轉機,卻沒想到等來的是……滅頂的結局。
芳娘因他而死,他的鑄劍夢想也因此破滅,就因為辜鴻斐!如果辜鴻斐還活著,他必然要叫其生不如死,可他死了,所以他隻能報複跟辜鴻斐有關的所有人。
屈堯當然知道,他還能夠從邊疆出來,是因為有人想要他當一顆聽話的棋子,但他無所謂,他已經什麽都沒有了,芳娘死了,他要放劍山莊所有姓賀蘭的人償命,當然也包括芳娘生下的那個野種。
可惜,竟叫他逃了,不過算了,好歹是芳娘拚命生下來的孩子。
屈堯聞到了空氣裏傳來的血腥味,他不知道是誰受了傷,但無所謂了,奪殤劍一出,必然有死傷,他隻要再耐心一點等待就好了。
於是他坐在了地上,眼睛微微眯著,似乎是要看清楚什麽。
正是這時,他發現有一個腳步聲落在了他的身邊,他一扭頭,就看到了一把劍,一把平平無奇的劍。
但出於一個鑄劍師的直覺,屈堯幾乎是在瞬間就認定,這是一把絕無僅有的寶劍。
他幾乎是瞬間出手,想要抓住這柄寶劍,然而……他抓空了。
“不問自取,是為賊也,屈大師行事,竟如此不講規矩嗎?”
屈堯抬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之所以是熟悉,是因為他見過這人的畫像:“原來,這就是不給劍啊。”
托奇遇客棧的福,最近不給劍在江湖上稱得上一句炙手可熱,可惜自三俠山莊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不給劍客,有人說此人出身世家,並不在江湖走動,又有人說他與奇遇客棧交好,所以奇遇客棧才不公布他的畫像,叫所有慕名而來的人都尋不到他。
反正傳言很多,也因為不給劍客太過神秘,反倒叫江湖人起了掘地三尺的勁頭,到現在,坊間甚至打賭,下一次不給劍出劍,會是什麽時候。
“想看看嗎?”
譚昭也沒想到,自己會在皇宮裏逗留那麽久。事實上,若他想要離開,哪怕是皇宮大內也能來去自如,之所以沒有走,一則是有人請他看病,出了一個叫他無法拒絕的價格,二來他在宮裏,也能給宮外的沈柔章最大的發揮空間。
還有就是,禦廚做的飯真的太好吃了,他忍不住就多吃了兩頓。
到今天,隨家事畢,他的看診也進入了尾聲,是時候該離開皇宮了。於是他就留了一封信,直接就從皇宮人間蒸發了。
出來後係統就跟他說,沈柔章正在與人比劍,且賭上了性命。隻是他沒想到的是,會在比劍現場,看到屈堯屈大師。
這不剛好,他可以完成賀蘭固的請求了。
屈堯的眼裏出現了狂熱,他甚至在譚昭拔出不給劍後,眼球就開始充血,這是鑄劍師在見到寶劍時,才會出現的瘋魔。
“好!好劍!這是誰,誰鑄的劍!”
譚昭又回劍入鞘,然後語氣輕描淡寫:“我自己鑄的。”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呢?”譚昭攤了攤手,“鑄劍,無非就是尋找材料,然後千萬次捶打,再知曉用劍者的劍道,劍就會自然而然地出生,你得承認,我就是最了解自己的鑄劍師。”
這完成顛覆了屈堯的認知,他的夢想就是鑄造一柄人間利器,它會是天底下最鋒利的劍,那也將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可惜,都毀了!一切都毀了!
“你懂什麽!你才鑄幾年的劍!你懂一個鑄劍師對於鑄劍的執著嗎?鑄劍與用劍,是全然不同的!”
屈堯開始喋喋不休地敘述自己的鑄劍術,他仿佛是在說給譚昭聽,又好像是在努力說服自己,但越說他的情緒越激動,當他再度抬頭時,眼睛已經完全充血,可見他此刻的情緒非常之激動。
然而就算是這樣,譚昭依舊開口:“恕我直言,你的鑄劍太複雜了,事實上,當我聽說你要為大儒鑄劍時……”
“你說什麽?”
“我說,劍是應該握在劍客手裏的兵器,而不是擺在廳堂上震懾、炫耀之物,大儒握劍,你倒不如打一支筆更適合他。”
“劍就是劍,是傷人打架的兵器,你看他們兩個人,他們手裏拿的才是劍,劍才能成為鋒利的存在。”譚昭似乎替人可惜地哀歎了一句,“這世上最鋒利的劍,並不出自鑄劍師的手,它永遠握在天下第一劍客手裏,你若想鍛造這世上最鋒利的劍,應該去找天下第一劍客,而不是另辟蹊徑,為本就不需要劍的人鍛造一柄毫無用處的劍。”
“啊——”
屈堯瘋了,但他不過是發瘋,發瘋於自己的無能,也發瘋於當年做下錯誤決定的自己,但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並不為自己做過的任何事而感到歉意,他隻看到了別人對他的傷害,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無能的行凶者。
一個心胸狹隘,眼裏隻有自己的鑄劍師,又怎麽可能會鍛造出天底下最好的寶劍呢?
譚昭心想,老天爺是公平的。
“屈堯,別裝瘋了,這個給你。”
屈堯隻覺得入手一冰,他低頭一看,是一柄極小的匕首,很快他就認出來,這是當年他用鍛造剩下的材料隨手為芳娘鍛造的生辰禮物,沒想到它居然還在。
“相較於你那柄什麽屠冤劍,還有三俠山莊那柄劍,我倒是覺得這把匕首更鋒利一些,你覺得呢?”
屈堯陷入了怔忪,仿佛一塊僵硬的泥塑一般。
正是這時,沈柔章的劍刺中了黃台章的肩膀,她本來可以刺中對方的心髒,叫其一劍斃命,她卻故意偏頗了幾寸,叫黃台章留下了性命。
黃台章中劍後往後退了幾步,臉上還有未衰敗的戰意,對他而言,每一場比劍都是生死間的考量,因為賭上了性命,所以他才能贏劍。
這一次,也一樣。
“我輸了,你是個真正的劍客,但你該殺了我,我黃台章將你是揚名路上,最好的一塊踏腳石。”
不愧是劍道瘋子啊,沈柔章也受了不輕的傷,但這一刻她心裏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她隻覺得前塵盡散,劍客就應該用手裏的劍說話,什麽陰謀詭計、什麽天地報應,她就應該直接用劍。
可轉念一想,都過去了,她是時候真的往前走了。
沈柔章回頭,仿佛看到了年幼無力的自己,因為什麽都做不成,所以她渴望變強。但現在,她變得強大了,她可以用手中的劍守護自己。
柔順並不能成為一個人的處事之道,沈柔章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心結從來都不是悲慘的童年,而是母親臨死前那一番”。
她親眼看著母親因此凋零,可母親到死都不覺得那樣的觀念是錯誤的。等她長大成為江湖聞名的懸水劍,她變得強大,但她心裏依舊執著於幼年時的無力。
她想要拯救那時的自己和母親,因為做不到,才成為了她心裏的執念。
但就在剛才的生死瞬間,那一刻在奪殤劍下,沈柔章一瞬間被奪取了所有的感知力,她仿佛又見到了年幼無力的自己,但這一刻,她奮力掙脫了。
她重新拿起了手裏的懸水劍,然後憑著自己的力量,拯救了自己。
不僅如此,她還戰勝了奪殤劍。
當所有感知力回來的時候,沈柔章才驚覺自己受了多重的傷,但她很開心,前所未有的開心:“不,殺人並不是我的劍道,我的劍道,是守護。”
黃台章卻說:“但我的劍,是殺人劍,我敗了,就該死。既然你不願意動手,那麽——”
黃台章受了重傷,但他手裏的劍依舊很快,快到沈柔章根本沒辦法阻止對方自殺,但所幸,今日現場還有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劍客。
江湖上都在賭不給劍將何時再在江湖上出現,可惜他們今日都不在現場。
“錚——”地一聲,黃台章手裏的劍被抵住了,他甚至都沒察覺到對方是如何出劍的。這一劍,看似平平無奇,可這江湖上,他敢確信,無人可以做到。
可現在,這一劍卻出現了,因為過於震驚,所以他甚至忘記自己正在自戕。
“我認為,一個劍客的劍,應當永遠對外。”
譚昭說完,便直接收了劍,再沒管人之後的舉動,他甚至還掏出一瓶金瘡藥遞給沈柔章。
沈柔章接過藥,忍不住笑了笑,然後誇讚道:“剛才那一劍,可真厲害。”
“哎呀,還好啦。”譚昭擺擺手謙虛道。
沈柔章今日太高興了,她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事實上她真的很少這般開懷地笑,她想真好啊,她真的很高興,難以抑製地高興。
“我想回江南了。”
她想看看不曾認真看過的風景,想見可愛的兒子,也想嚐試走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