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固得承認,他其實是個非常幸運的人。
如果他的娘親狠心一些,他本來應該死在娘胎裏的,而生下來之後,父兄對他毫無溫情可言,但他卻也歪歪扭扭地長大了。
因為不能習武,他成為了放劍山莊的邊緣人,雖接觸不到山莊的事務,也不受親人的待見,但他至少活著。
而他人生中最幸運的時刻,莫過於在死劫來臨前,遇到了譚哥。
因為譚哥的出現,他幸運地活了下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甚至治好了先天不足的毛病。他就感覺,原本破破爛爛的自己,被人細心地縫補了起來,且針腳嚴密,看不出任何重新修補過的痕跡。
現在回想起來,賀蘭固都覺得自己真是個幸運的小子。
其實說起來,譚哥不給劍客的名聲在江湖上算不上很盛,但在賀蘭固心裏,譚哥是強大的,凜冽的,哪怕譚哥多數時候非常隨意,也很少出劍,但若說江湖第一,不管別人心裏怎麽想,譚哥就是他心裏的江湖第一。
未入江湖時,不知江湖深,深入江湖時,方知初心難。
這句話,從前他在書上看到時,並不覺得有什麽,可當他在江湖浮沉數年,再回首,卻被直戳心頭。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是弱者對於現實的妥協,但這江湖上,又有幾人是真正的強者呢?賀蘭固從前想的,是我學一些武藝,然後認識一些誌同道合的小夥伴,他們一起闖**江湖,行俠仗義,做這江湖中普普通通的一份子。
可當他真的踏入江湖,江湖真正殘酷的一麵完完全全地展現在了他的麵前。爾虞我詐、兄弟鬩牆,真正風雨同舟、俠肝義膽之人,是需要極大的運氣去相遇的。
但賀蘭固得承認,他是有一些運氣在身上的,在他被朋友背叛陷入困境時,他遇上了最好的朋友卻蘭舟。
按照好友的說法,他們名字裏都有一個蘭字,是命裏合該要做摯友的。
“我說不過你,這個話題到此結束吧。”
卻蘭舟並非中原人,他頭發沒有束起,不過大概是嫌麻煩,一部分編成了小辮,他生得又很昳麗,來中原武林後,沒少被人說像個娘們。當然了,那些人現在恨不得從沒見過卻蘭舟此人。
“本來就是,你嘴巴太笨,以後遇到那些江湖人,我幫你罵他們。”
賀蘭固聞言,下意識摸了摸懷裏的劍,然後沒好氣道:“你還好意思說我,要不是我提醒你,你根本聽不出他們在罵你!”
卻蘭舟氣呼呼道:“那是你們中原人太複雜了!”就欺負他一個淳樸關外人。
“……好了,別氣了,喏,喝酒吧。”
卻蘭舟是個好酒的,事實上他第一次跑去救賀蘭固,就是因為聞到了這人身上的酒香,那酒味,現在想起來他都有些頭暈目眩:“哎,那種酒真的沒有了嗎?”
賀蘭固說起這個就氣:“我自己就那麽一壇!你再說,我拔劍了!”
“誒,別衝動嘛,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卻蘭舟可憐巴巴道,配上他的好樣貌,難免叫人心軟,“真的好想喝啊,阿固,再喝不到好酒我都要死掉啦。”
“……”瑪德,酒鬼真煩。
賀蘭固自己是個一杯倒,按照譚哥的話說,就是又菜又愛喝,不過出來行走江湖,他怕喝酒耽誤事,所以隻帶了一小壇在酒囊裏,誰知道這家夥有個狗鼻子,他還沒嚐一口呢,就全部進了卻蘭舟的肚子:“沒有,再問拔劍!”
卻蘭舟立刻收起了賣慘:“哦,你好絕情哦。”
兩人又繼續喝桌上寡淡無味的酒水,此地偏僻,他們進山是為了挖一種山上獨有的藥材,賀蘭固雖然有些家財,但他不可能坐吃山空,還有就是……他這位摯友真的是個飯桶。
與其一直接濟對方,不如教會對方生財之道。
卻蘭舟其實挺有錢的,但他來中原後,見什麽都新鮮,帶在身上的錢早就花光了,就連原本墜在小辮子上的金鈴鐺都被他典當買酒喝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金鈴鐺掛著的位置,空了,好不習慣啊。
“這些藥材,真的值錢嗎?夠贖小鈴鐺嗎?”
“夠夠夠,等出去就賣給藥行,你放心,我的醫藥可是跟我譚哥學的,雖然看病很一般,但認藥我很在行的。”
卻蘭舟百無聊賴地趴在桌上:“老聽你提起你譚哥,你親哥嗎?”
“……不是,他是我最崇拜、最尊敬的人。”
“這樣啊,那我們是好朋友,他也是我譚哥了!”
“不行!”
“怎麽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再嚷絕交!”
兩人跟小學雞似的鬥嘴,吵到半夜才睡,然而因為不幸入住了黑店,好不容易入睡又被弄醒,兩人解決了店家,反正也睡不著,幹脆就扛上藥材趕路去最近的留波城。
等兩人趕到留波城,賀蘭固拉著卻蘭舟,嫻熟地討價還價賣完藥材,出門就聽說了折梅劍楊天霖約戰懸水女俠沈柔章的消息。
“你說什麽?這是什麽時候的消息?”
“誒——你這人怎麽這麽粗魯!快放手!你是什麽鄉巴佬,當然是八月十六,黃山腳下!”
八月十六?那不就是後天?
賀蘭固:“卻蘭舟,我要去黃山。”
“去啊去啊,我也想看看中原武林最厲害的劍客比劍!”
劍是兵器中的君子,這個江湖中用劍的人太多了,但大部分人的劍又都不出名,而能出名的劍客,必然是有其過人之處的。
兩人租了馬匹,花了兩天一夜,終於在比劍之前,趕到了黃山腳下。
卻蘭舟忍不住踮了踮腳:“這人也太多了,怕不是半個江湖的人都來了,你們中原武林辦武林大會,也不見的有這麽多人吧?”
八年過去,當初的江湖第一劍已經敗於宣華劍下,熔岩劍也因此傷重病逝。
而宣華劍在那之後,也宣布退出江湖,再不過問江湖事。
但江湖劍俠們依舊層出不窮,江湖少年終會老,江湖總有少年來,有些人會離開,但江湖總是不缺驚才絕豔者。
“或許是江湖平靜太久了吧,北折梅南懸水,南北之戰,江湖人不想錯過,也是應當的。”
卻蘭舟忍不住湊過去:“你跟其中之一認識?折梅?哦,那就是懸水。誒,你別走啊,阿固,我聽說懸水女俠…”
“賀蘭固,這你朋友?”
沈柔章是出來透氣的,其實說真的,她並不緊張,劍術到了她現在的程度,她已經很少會因為外物而動搖心境,此次楊天霖約她比劍,說是殊死一戰,但其實……她是被迫的。
怎麽說呢,楊天霖那人是有點執拗在身上的,這人似乎認定了譚昭,挖穿了江湖都想找到譚昭,與不給劍客決一雌雄。然後譚兄那人吧,他看似好脾氣,但對劍又很認真,他不想比劍,幹脆拍拍屁股跑了。
於是,為了攔住楊天霖,沈柔章就跟他說,隻要你贏了我,我就告訴你不給劍的下落。而如果你輸了,就莫要再提。
楊天霖同意了,然後才有了這場……人山人海的比劍。
說真的,看到這麽多人,沈柔章都有些後悔了。
知道真實情況後的賀蘭固:“……譚哥又跑了啊,他不是說要待到阿辭考秀才嗎?”
說起這個,沈柔章忍不住扶額:“別說了,他不僅自己跑了,還帶著阿辭一起跑的。”
……是譚哥能幹出來的事。
“哦對,柔章姐,這是我朋友,卻蘭舟。”
沈柔章老早就看到這個略顯活潑的小年輕了,看模樣打扮,似乎還不是中原人:“你好,我叫沈柔章。”
卻蘭舟高興地手舞足蹈:“美女姐姐,比劍加油!”
賀蘭固拉住丟人現眼的朋友:“柔章姐,你別介意,我這人就這樣,你當他不存在就好了。”
兩人也沒寒暄太久,沈柔章就離開了,畢竟江湖上認識她的人太多了,再待下去怕是要被人認出來了。還有就是,比劍快要開始了。
等賀蘭固和卻蘭舟趕到現場,折梅劍已經在了。
八年過去,楊天霖還是那個楊天霖,他傲慢桀驁,對於劍的執著似乎更勝從前。當他看到沈柔章時,渾身的戰意已經達到了巔峰。
“可以開始了吧?”
“當然。”
折梅劍這個名字,是楊天霖自己取的,他很喜歡梅花,能夠在最寒冷的冬日也能綻放在枝頭的花朵,是獨屬於人間的凜冽之花。
而他取這個名字,是希望自己的劍能夠斬落這人間最凜冽之物,折梅二字,是他對自己劍法的認知、開拓、希冀與奮鬥。
同樣,他也知道懸水劍的由來,事實上,他非常清楚,當年他開辦奇遇客棧,初心其實是為了搜集天下所有劍客的信息,能夠賺錢,實在是歪打正著。
隻是他沒想到的是,天底下最柔弱可期的水,卻能澆滅、凍住天底下最凜冽的花朵。
這一場,堪稱巔峰對決,但楊天霖知道,自己在心境上,已經輸了一籌。
他在交手後,就明白不給劍為什麽不願意接他的挑戰了。
不是看不起他,而是沒必要。
楊天霖很傲慢,但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覺得自己還不配挑戰不給劍。
“我輸了,你很強,沈柔章。”
楊天霖輸過很多次劍,但在這麽多人麵前輸劍,卻是第一次。他心裏有些氣餒,但他不是輸不起的人。
“你也很強,楊天霖。”
兩人離得很近,說話聲隻有他們聽得到,楊天霖笑了笑,又很快恢複冷然:“我聽說,你成家了。”
沈柔章勾唇一笑:“那又如何,影響我打敗你了嗎?”
楊天霖當然不是對沈柔章另有心思,他隻是很好奇,像沈柔章這樣的劍客,居然會喜歡一個男人,一個不會武功不懂劍的男人,這實在叫他想不通。
“楊天霖,你太執著於劍了,劍是劍客的一生,我曾經也是這麽認為的,但後來有人跟我說,劍就是人本身,我做人,便是習劍,強求反而苛責,過剛易折,以前我的劍就像繃緊的弓一樣,但現在我已經知道,順心習劍的道理。”
順心習劍,說得容易,可真做起來,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世人都想做天下第一,我當然也想,但過分執著,反而迷蒙前路,失卻本心,倒不如做自己心中的天下第一,多一些平常心,少一些心理失衡,萬事反而水到渠成。”
楊天霖沉默許久,終於喟歎:“那個人,是不給劍嗎?”
“你知道就好,別說出去。”
這場劍,外人看熱鬧,內行……內行當然是連吹七天七夜,雖不是自己親自下場,但足夠觀劍者吹上大半年了,而懸水折梅的劍友之誼,也成為了一段江湖佳話。
偷偷逃家的阿辭聽到這個小道消息:“完了,我爹又該醋了。”
譚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