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柴筱朵來蘇微微和鄭佳辰的新住處看她,商量幾天後舅媽舅舅回來之後的聚餐。柴筱朵沒個正經,站在門口扮花癡狀問:“好緊張喲!”

蘇微微苦笑著領她坐在沙發上,柴筱朵一看冷冷清清的家裏,隻有一個傭人在百無聊賴地擦拭著朱褐色的樓梯扶手,不禁問:“你老公不在家呀?”

蘇微微點點頭,剛剛進門的時候柴筱朵還緊張兮兮的,她看在眼裏苦在心裏。柴筱朵完全沒有必要緊張,因為蘇微微自己也好幾天沒有見著鄭佳辰了。準確地說,是自從那天周大福瞥了一眼之後,他就沒有回過這個家。蘇微微給他找了不少理由,大概都是一些忙啊,出了這種事情要交那麽多違約金,他應該很煎熬吧,最壞的猜測莫過於他在別處留宿而已。畢竟,她又不是傻子,顏惜的話她也聽進去了,鄭佳辰經過擅自決定,產業基本都變賣了,除了這裏他也沒別的去處。她現在也不是他的助理了,對他的生活是更加的兩眼一抹黑。

好幾個晚上睡覺前,傭人來道晚安,那眼神,縱使蘇微微是盲人也能感覺到其中的尷尬。

的確,作為新婚的小年輕,新婚燕爾,春宵一刻值千金,小主人幹脆都不回家,這哪是浪費,簡直是暴殄天物。年長的傭人在偶爾看見孤零零的蘇微微坐在沙發上發呆的時候,的確會覺得有些匪夷所思。

“爸爸媽媽明天回來,大概聚餐定在後天吧。地點我們來定,到時候你跟你老公人到就成了。”柴筱朵眉飛色舞地計劃著後天的具體行程。

蘇微微說:“還是我和他來定地方吧。這個事情讓舅舅舅媽出頭,不大禮貌。”

“禮貌什麽呀,都一家人了。”柴筱朵大大咧咧地說。

蘇微微猶豫了下,柴筱朵又說:“就這麽決定了。”

“那……行吧。”蘇微微答應了下來,接下來立刻想到她要怎麽通知鄭佳辰這個事情,打電話還是像這些天一樣,什麽也沒有做,隻等他回來。反正,他總會回來的。他等了她三年,她等他三天也不算過分。

晚上蘇微微正準備刷牙睡覺,聽見客廳裏傭人的說話聲,探頭往外看了一眼,原來是鄭佳辰回來了。

真新鮮,蘇微微在心裏偷偷地想。

看見蘇微微一嘴白色泡沫的模樣,鄭佳辰瞥了一眼,轉身上了二樓,徑直進了臥室。蘇微微洗刷完畢,傭人興高采烈地幫她遞上新的拖鞋。看傭人喜滋滋的模樣兒,蘇微微心裏覺得別扭。轉身上樓的時候讓她今天早點歇息。傭人得令,喜氣洋洋地笑著走開了。

臥室裏隻開著一盞床頭燈,暖黃色的燈光裏,他輕輕靠坐在**,在手機上輕輕寫著什麽。看見蘇微微進來,收起了手機。

兩個人沉默無語,蘇微微臉紅脖子粗,整個人都是滾燙的。鄭佳辰看見她呆呆地站在門口,也沒有要過來的意思,就挪了挪身子,那意思是你可以來這裏。

蘇微微乖乖地上了床,躺在他身邊,一雙手拉被子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他在被窩裏的身體。

他竟然什麽都沒有穿!!!

蘇微微整個人都繃緊了,躺也不是,坐著也不是。鄭佳辰皺眉看著她一臉緊張兮兮的模樣,心裏覺得好笑,幫她拿枕頭墊在背後。蘇微微順勢也跟他一樣,背靠在**。

“這幾天你都在家幹嗎?”他忽然問。

“沒幹嗎,就坐著發呆。”

“你倒悠閑。”鄭佳辰沒好氣地說。

蘇微微想起結婚這件事對他的影響,也顧不上他話裏的嘲諷味兒,急忙問:“你這幾天辛苦了。”

“別假惺惺的了,我又不是不知道這些結果。”鄭佳辰不領情。

蘇微微那叫一個窘迫,要擱平時,她早發飆了,可麵前的這個人是鄭佳辰啊,是為了她而不計後果的大笨蛋鄭佳辰啊。不管他的理由是為了她還是為了鄭媽媽心中的遺憾,承擔結婚所帶來的這一切結果都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蘇微微被噎了個正著,心裏的小情緒堵得就跟北京的交通似的。不過沒關係,她忍!

鄭佳辰不時看兩眼手機,不斷有微信的提示聲響起。蘇微微極力裝作不經意的模樣,偷偷瞄了好幾眼,惹得鄭佳辰終於忍耐不住,沉著聲音問她:“看什麽?你想知道什麽?“蘇微微想知道什麽?她想知道那天他跟那個妖冶小明星挑鑽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可是她說出口的卻是:“我舅舅舅媽後天回來,說要跟我們聚個餐,就算是給我們的婚禮做一個簡短的儀式。”

鄭佳辰沒有說話,蘇微微也不知道他是聽見了不想理睬她,還是注意力壓根就不在她這裏,而在他的破手機上。

等了半天他還是沒有反應,蘇微微沉不住氣了,終於又鼓起勇氣問:“你覺得怎麽樣?”

“到時候再說吧。”

“可是我已經答應了他們了,我家裏也沒有什麽人了,他們算是我唯一的親人了。”蘇微微一聽他這麽說,立刻激動起來。

鄭佳辰這才轉過臉迅速瞄了她一眼:“我又沒說不去。你急什麽?”

“我……”蘇微微被嗆住了。

“到時候你們安排了地方,打我電話就行了。”鄭佳辰最後說,將手機放在床頭櫃上,躺了下去。蘇微微還呆呆地坐著,低頭看見他精致的臉頰在暖黃的燈光裏更加魅惑,心裏忍不住泛起一陣的小癢癢。

“前幾天我去給我們看了一款鑽戒,我覺得……”

鄭佳辰忽然從**起身,赤腳走到衣架前,從口袋裏摸了幾下,掏出來一個小盒子,走到床邊,扔在她麵前,然後又獨自躺下了,冷著臉整個過程中都是沉默的。

蘇微微撇撇嘴撿起盒子打開,是一對閃著璀璨光芒的精致小鑽戒。

他什麽時候挑好的?不會就是那天吧?難道是她誤會他了?想想也對,一個大男人怎麽會挑這個東西,必然是要帶著一個好朋友去幫他挑的,而他又比較相信那個小妖精的品位。原來是這麽一回事。蘇微微心情頓時舒暢起來,看了一眼消瘦的脊背,頓時好感陡升。嘴角掛了一抹若隱若現的微笑,伸手將床頭燈摁滅了。

蘇微微躺在他的身邊,甚至能感覺到他跳動的心髒。她拘謹地靠著他的脊背睡下了,他忽然朝床邊移了移,蘇微微覺得好囧,想著他是不想和她有任何接觸吧。於是也識相地往另一邊挪了挪,誰知道卻在下一秒感覺到一雙有力的臂彎迅速將她圈在胸前。

蘇微微嚇了一跳,驚叫出口。抬頭看見鄭佳辰的一雙丹鳳眼正在黑暗中盯著他。她臉一紅,渾身滾燙,迅疾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一張小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聲“咚咚咚”有力地在她的耳畔起伏著,像是跳進了她的心裏去。連帶著她的心髒,也跟他的成了一個節拍。

北京的十月份已經不那麽熱了,再加上開足了冷氣,整棟別墅都是中央空調。兩個人就這麽躺著,竟然在十月份秋老虎正猛的時候詭異地有了冬天相擁才會有的溫暖的感覺。

蘇微微的手輕輕攀上他的脊背,慢慢抱住了他的身體。他什麽也沒有說,下巴磕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漸漸地有了鼾聲。蘇微微偷偷睜開眼,看了一眼漆黑的被窩裏,看見他柔美的身體與她靠得這麽近,覺得一切都恍惚得像是一場夢。

2

那年去他家的時候,他們也這樣睡在一起一個晚上,隻不過第二天就被他媽媽的眼神給殺得不敢再造次了。

那個晚上,他笨拙地抱著她。他們在之前也有過擁抱,不過都是止於站立,像這樣躺在一張床,還是首次。兩個人都緊張得不像話,手也不知道該怎麽放,都緊緊閉著眼睛,也不敢看對方哪怕一眼,甚至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他慢慢膽大起來,先是摟住了她柔軟的腰肢,將他的身子緊緊地貼著她。她覺得呼吸困難,可是卻不想分開,仰臉看向他的時候,他的吻就在這個時候來了。兩個人吻了很長很長時間,先是輕柔的,然後是越來越激烈,到最後甚至成了殺氣騰騰的。蘇微微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她呼吸不上來了,她的心跳快得像是在進行最後的回光返照。她的眼神迷離,他的喘氣聲不斷地提醒她麵前的人是鄭佳辰。

蘇微微忽然感覺到下身有點咯人,伸手去摸,鄭佳辰驚呼出口,她頓時明白自己摸到了什麽,急忙推開他。他趁機抱緊了她,她沒有逃脫。但接下來兩個人都有些尷尬,火熱的氛圍也慢慢在尷尬和難堪之中冷了下去。到最後,他抱著她,她靜靜地躺在他懷裏。

她有些累了,可她還不想睡,她想要把這種美好延長一些。她問他:“鄭佳辰,你愛我嗎?”

他答:“嗯。”

“我要你說出來。”

“我愛。”

“你愛誰?”她不依不饒。

“你。”他故意逗她。

“說全啊。”她撅著嘴不滿起來。

他饒過她:“我愛你,傻丫頭。”

蘇微微滿意地躺在他的臂彎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她不再想著美好的延續,她相信他們的未來會很長很長。

時至如今,身邊躺著的人依然是他,蘇微微卻再也睡不著了。她明白在時光裏丟失的何止是過去,還有未來。三年前她相信未來美好,而他們必須有未來,這毋庸置疑。三年後,他們終於還是死活在一起了,縱使代價不菲,哪怕身心不一,兩個人也不複那時的甜蜜,唯剩熊熊愛火在歲月的離別裏燃燒殆盡後留下的一把徒勞灰燼。她為何會接受他的求婚,想必除了忘不掉之外,大多還是不甘心。而在愛裏,忘不掉是從前的後遺症,不甘心是未來的悲劇倒計時。

這又是何苦呢。

她看著麵前男人早已成熟的臉頰,不禁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

後半夜的時候蘇微微在迷迷糊糊中睡了過去,又聽見臥室門的打開聲,睜開眼看見鄭佳辰在喝水。看見她醒來,他將水遞了過來,她接過迷糊地笑笑,喝了一口,沁入喉口的冰涼,頓時清醒起來。

他坐在床邊,點燃一根煙抽了起來。

蘇微微將杯子放在床頭櫃上,看著他默默抽煙的模樣,心裏說不出來的陌生。他從前可是打死也不抽煙的,連他寢室裏的“江南七怪”都感歎,在這麽一個煙民橫行的寢室裏,你丫的操守到底是怎麽保住的!

“睡吧。”她對他說。

“睡不著,醒了就睡不著。”他頭也沒抬地說。

“明天又會累的。”她說。

“你別管我了,你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出去,我想安靜一會兒。”他直接說,毫不顧忌她的顏麵和關心。

她愣了愣,撇撇嘴歪過身子給了他一個脊背躺下了。

他是在她離開的那一天學會抽煙的,那天他一個人在北京的大街上走,腦海裏還是她舅媽舅舅的話,“你死了這條心吧。微微因為你,因為你們家,都成這樣子了,你還好意思來問我她在哪。你怎麽不去問問你那個媽,她以為道歉就可以不負責任了嗎?她以為跪下了人就可以起死回生嗎?你有這時間在這裏跟我們較勁,怎麽不回去問問你那個好媽,問問她你有什麽資格跟我們微微在一起!問問她你們家配嗎!”

他想,他終於因為自己的懦弱失去她了,永遠地失去了。

他想,他還是沒有來得及勇敢,他甚至已經開始反駁自己的媽媽了,他甚至還在電話裏威脅媽媽如果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他就回家,也不念這個書了。他真不懂事,他說那些話的時候在心裏狠狠地詛咒自己如果被撞死就好了。

他能想象到媽媽在電話那邊的心情,甚至是她的每一個微妙的表情。她總是那麽的要強,可他和她都知道,她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他很是懷疑自己這樣子做,會不會徹底擊垮她。他在那些一邊等待回家的蘇微微再回到學校,一邊做媽媽思想工作的日子裏,不斷懷疑自己的做法到底是錯還是對。

他沒有答案,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原諒這世上沒有兩全其美。對待媽媽,他唯一的把柄是他自己,對待蘇微微,他唯一的把柄還是他自己。

他簡直可以說是一無所有,可他卻想要兩全其美,他真傻。後來的他這樣想。

他絕對想不到媽媽會給她們家打電話,他也想不到在這之前災難會降臨在蘇微微爸爸媽媽的身上,盡管後來公安介入也證明了他媽媽的無責。但他知道,這隻是表麵的。他始終有愧,而他的媽媽卻因為這個事情而一病不起。

簡而言之,他的愛情毀滅了她和他的所有。他恨死了自己的愛情,卻一點也不恨她。他隻想著是否還可以見她最後一麵,問問她是否還想和他繼續走下去,既然事已至此,那麽在一起相互扶持未嚐不是最好的結果。

可他找不到她了。他找到了她的舅舅舅媽,那一對在前一段時間親自配合公安殺到他的家鄉所在的小鎮上的夫婦,在對他的媽媽進行了百般淩辱之後,逼得他媽媽不惜下跪請求原諒的夫婦,再一次將侮辱安在他的尊嚴之上。

他懂,他懂失去親人的痛苦,他很小的時候就懂。所以他不怪他們,他隻有一個目的,單純而簡單,見到蘇微微,告訴她所有的一切她不需要一個人承擔,他也可以的,他可以陪著她,一輩子陪著她,一生一世撫慰她。

3

可是她走了,帶著她的痛苦和她的無奈,徹底地走了。這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來,他學會了很多事情,也改變了很多,至於抽煙,不過是滄海一粟。比如他在畢業的那一年,跟顏惜結婚。那像是一場鬧劇。畢業對於他來說不過一場告別和開始,也不知道為何,他總覺得畢業那天蘇微微一定會回來。可是畢業了,她沒有回來。媽媽的病急劇加重,時日無多,他舉目四望皆是漠然。在那段最痛苦的人生低穀裏,他選擇了那個一直默默對他好的女孩子。

他們結婚的那天,他才發現自己做了一個多麽蠢的決定,他根本就不愛她,一點兒也不愛。她卻相信他會有愛她的那一天,直到半年後的再次別離。人生是一本越翻越薄的書,時光是一輛不能回頭的列車,而他們都耗不起,他們太累了。

不過他最該感謝的人還是顏惜,是她帶他進了娛樂圈這行,他也才有了現在的一切。那個時候,他心灰意冷,什麽也不想做,媽媽的病又讓他入不敷出,他擁有的除了絕望就是頹喪。她帶他去見她的表哥程弈鳴,他才知道顏惜的背景竟然如此龐大。那是婚前的一個月,從小寄養在程弈鳴家的顏惜帶他去見程弈鳴和程父程母。程弈鳴對他非常上心,跟他談了好久。可那個時候的他隻覺得成名之路何其渺茫,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而且他的興趣也不在此,他隻想踏踏實實過日子。他拒絕了程弈鳴無數次,顏惜的勸解也聽不進去。

可那個叫程弈鳴的家夥卻難纏得很,對他上心得簡直不像是親戚,倒像是親兄弟。他甚至有想過程弈鳴是不是趙宣揚那一類的人,不過他高估了自己,當然這是後話,在他知道了程弈鳴幫助他的真實目的之後。

最後,程弈鳴對他說:“我知道你在等一個人,你想,如果你名揚四海,你還怕她看不見你嗎?看見你了,至少她知道你在何處,總好過現在誰也不知道誰的情況吧?”

一句話點醒了他,那個時候的他還真是死腦筋。

然後是公司破例大手筆包裝新人,半紅不紫的半年時間真的好難熬。娛樂圈本就魚龍混雜,各色人物都有,他甚至多次被推到了娛樂圈資深大佬們的潛規則前,都被程弈鳴擋下。自己身邊也是危機四伏,稍微不慎就跌進窟窿,再想出來也難上加難。他學會了爾虞我詐,他學會了逢場作戲,他發現自己也可以一邊說著謊話一邊臉不紅心不跳地拍著胸口向對方吹噓,在累到極點的時候他也曾短暫地墮落過,夜夜笙歌,女伴不斷。

他想著自己終於要忘記她了。

他總歸還是絕望的,這樣的生活每一天都像是末日的前一天,而他是悲觀的人。再後來,竟然忽然紅了。因為一部賀歲片,他紅得莫名其妙的。粉絲吼聲震天喊他,各大雜誌期刊娛樂板塊頭條,簡直成了他一個人的天下。

身邊的一些從前的敵人也漸漸緩和,甚至開始說他的潛力,說他傳奇一般的底層人生。

他卻在這吵吵嚷嚷中沉澱了下來,他總是這樣跟世界錯開,他開始重新想起那些從前,他開始不斷回憶,他以為自己忘記了走上這一條路的初衷,原來從未忘記過。他開始更加瘋狂地陷進回憶的泥沼之中,舉目四望,皆是渺茫。

他想總有那麽一天,他一定會放下這一切,去踏踏實實的那個世界,拿一張照片,問遍那個國度的每一個人,問問他們,有沒有人見過他的蘇微微。

想到這裏,他回頭看了一眼躺在**的她,覺得心裏從未有過的安穩。他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望著地平線上北京的深夜。多少個夜晚裏,他就是這樣,一人一根煙,站在這裏度過每一個深夜,想象著在世界的另一端的她此刻在做什麽。

“你睡了嗎?”他抽了一口煙,對著她的背影問道。

她動了動身子,轉過臉睜著一雙蒙矓的睡眼望著他。

他忽然沒來由地笑了笑:“你沒睡。”

蘇微微覺得他有點兒奇怪:“怎麽了?”

“沒什麽,想起一些往事。”他說。

“哦。”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起身走到他身邊,看向窗外。夜色很美,身邊的人也是他,但她隻是覺得好冷,不禁抱住了雙臂。

他伸手拿起衣架上的襯衣,披在她身上。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問他:“想起什麽了?”

他靜默了一會兒,直到蘇微微以為他又會將沉默留給她了,他才開口:“我以為你至少會跟我說一聲,說一聲你要走了。”

她看著遠處的深夜,他輕歎一口氣,繼續說:“我知道你痛苦,我其實也不是非要你對我說,我隻是想著,你可能需要我,我也可以陪著你。”

她默默地低下了頭去,眼睛酸澀得像是要掉出眼淚來。

他不再說話,隻是默默地抽煙。

她終於開口說:“我以為你已經不想要了,而我留不下來了,那個時候發生的事情太突然,我走了之後,在那邊待了很長時間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

他看向她,她的眼眸低垂,眼淚不知道何時掉了出來,沾染得她的睫毛在夜色中像是結了一層冰。

他伸手攔住她的肩膀,她輕輕推開了,說:“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也不怪我,我也知道我們為什麽會是現在這樣,鄭佳辰,我們都需要時間,我知道。如果真的到最後還是不可以,那麽這次讓你先走。我們扯平。”

他沒有說話,重新看向夜色。他聽見她躺下的動靜,然後她聽見他說:“你又不是第一天來到這世界上,哪有什麽公平。不過是天經地義而已。我欠你的,都會還給你。還完了,誰先走都一樣。”他說的這樣冷漠,她聽得渾身發抖。

“所以這次結婚也算是嗎?”她背過身去問。

他沒有說話,過了許久,黑暗中她聽見自己輕輕的歎息聲,以及他和衣而睡的聲響。整個晚上蘇微微再也睡不著了,就幹瞪著眼睛等天亮。鄭佳辰倒是睡了過去,她好幾次偷偷轉頭看他,伸手輕輕劃過他的臉頰,發現他的身體冰涼得不可思議。拿了毯子幫他蓋好,忽而之間聽見他似是在夢中囈語,隱隱約約聽見他斷斷續續地念叨她的名字:“丫頭,丫頭……”

4

他喜歡叫她丫頭,也談不上喜歡,隻能說是習慣。

蘇微微一開始非常排斥這個稱呼,因為從小到大家裏人也是這麽叫她的。每當鄭佳辰喊她丫頭,她都有一種被壓迫的感覺。逼著鄭佳辰改了好幾次口,讓他喊她親愛的,他喊不出口。換成小可愛,他也表示無能為力。最後隻能將就著繼續丫頭丫頭地喊。

蘇微微說:“你叫我名字也比這個舒服。”

鄭佳辰說:“你這名字太難聽了。得有多傻的人才能起這個名字啊!”

蘇微微不幹了:“說誰傻呢!這是我爸給起的。我爸還是老師呢!知識分子!”

“我爸也是老師呢。”鄭佳辰脫口而出。

那時蘇微微還從來沒有聽見他說過家裏人,愣了愣,回過神來忙問:“好巧啊!你爸爸也是老師嗎?真的嗎?”

鄭佳辰卻再也不肯開口,蘇微微追問了半天覺得沒勁,也不了了之。

後來,蘇微微第一次帶他去她家。教師村小區在一條胡同的另一邊,算是抄近路。蘇微微記得,那個時候鄭佳辰忽然站在胡同口,看著胡同口的那一棵已經瀕臨死亡卻還在苦苦掙紮著發出幾枝新綠的大槐樹,說:“這個胡同是不是叫古槐胡同口?”

蘇微微指指胡同口的路牌:“這不是寫著麽。”

他湊上去看,果然是古槐胡同口。蘇微微看著忽然變得好奇怪的鄭佳辰,問他有什麽問題嗎?

鄭佳辰搖搖頭說:“沒有,我們走吧。”

蘇微微注意到鄭佳辰一直在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麽東西似的。她幾乎已經忘了那一天父母和鄭佳辰之間發生的那些事情,卻唯獨記下了這個場景。後來她輾轉多次才得知,原來他父親離開北京前,竟然就是住在這一帶。

世界如此之大,足以讓兩個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直到被時間衝刷得麵目全非。可是世界卻也如此之小,跨得過時間,跨得過萬千世事,甚至可以不斷重逢。

她也才能想象到當時那條她上下學走了十幾年的老胡同,對於鄭佳辰而言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了。他像是在泥濘中跋涉了所有日夜的趕路人,終於在這一刻可以喘口氣,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告訴他:近了,近了,你離父親最後留給你的那個眼神,越來越近了。你就要做到了。

他到底是做到了,名揚四海,金車美女,除了留在寸金寸土的四九城,他甚至可以買下那條承載著父親記憶的老舊胡同。不過他沒這麽幹,很多當初以為重要的事情,到現在他卻再也不覺得有多不易舍去。

有得就有失。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從前失去的是他想要的,所以他從未忘懷;他現在得到是他可以舍去的,所以身外物一概不再重要。為了得到的而失去,他什麽都可以做到,哪怕是身敗名裂,隻要能換回來他不能忘懷的她。

他也不明白到底是為何,明明是那麽想要靠近的,卻總在靠近的瞬間又遠遠地躲開。他想是怕再受傷害,還是怕再傷害到她?

他想不明白。他隻知道自己要失約了。

晚上十點,富麗堂皇的大酒店。

舅舅和舅媽一向是大手大腳,沒辦法,賺得到,自然花得也不心疼。柴筱朵在一邊嚷嚷著好餓好餓,她媽媽埋怨她跟個小孩子似的,怪不得找不到男朋友。柴筱朵撅著嘴找爸爸尋求庇護,她爸爸則例外地沒有幫她的忙,反而是看了眼手表,轉臉問身邊的蘇微微:“微微,你是不是把時間給說錯了?”

蘇微微苦著一張臉,低頭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偷偷在桌子下又給鄭佳辰發了一條短信,依舊石沉大海。在這之前她已經偷偷發了三條短信,又怕煩著他,就沒敢打過去。

最後舅媽開口說:“要不,打個電話問下吧。是不是路上堵車了?”

“是啊,北京的交通現在真的是越來越糟糕了。”舅舅在一邊搭話道。蘇微微拿著手機屁顛屁顛走出包廂,站在走廊裏給鄭佳辰打電話。

竟然關機了……怪不得短信一直沒有人回複。

蘇微微不知道該怎麽辦了,雙手無力地垂著,她真想把那一家人扔在包廂裏然後自己溜掉。可這也隻能是異想天開,她要怎麽說?編個什麽理由好呢?蘇微微邊往包廂裏走,邊迅速地想著靠譜點兒的理由。

舅舅看她一臉苦悶地走進來,忙問:“出什麽事了?”

“來不了了嗎?”舅媽未卜先知。

蘇微微點點頭。

柴筱朵皺眉:“怎麽回事啊?”

“他……”蘇微微想著自己剛才想到的理由,低著頭繼續說,“公司臨時安排他走一個重要的場子……”

“那他也不早說!”舅媽頓時將忍耐了許久的氣撒出來。蘇微微難堪地低著頭。舅舅拉拉舅媽的手,安慰她說:“他也是忙工作嘛。”

這一安慰不打緊,舅媽立刻蹬鼻子上眼繼續戳著空氣說:“他忙,我們就大閑人哪?我這放著國外多少事情要忙,回來一趟他倒好,連個麵也不露,什麽意思呀?還記著仇呢?”

“你越說越離譜了。”舅舅壓抑著聲音,臉色明顯不悅,幾次偷偷看向一直低著頭的蘇微微。

柴筱朵當然對這種畫麵再熟悉不過,從小到大媽媽就是這麽個暴脾氣,急忙在一邊裝瘋賣傻說:“那我先點東西吃啦。餓死了。”

舅媽沒好氣地看一眼沒良心的柴筱朵,白了她一眼,也許是心疼女人餓著肚子,也許是忽然估計到蘇微微的存在,便將這個話題放下了,隻摁了下服務鈴聲叫服務員進來點餐。

一頓飯吃得蘇微微如同嚼蠟。各自散的時候,舅媽去地下停車場開車,舅舅急忙趁機安慰了蘇微微幾句,讓她不要見怪,舅媽就是這麽個脾氣,刀子嘴豆腐心,改天有時間再叫佳辰出來一起聚聚。蘇微微一直點頭,柴筱朵也說:“爸,我媽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

她爸爸皺皺眉,說:“我這也尋思著呢。脾氣比以前爆多了……”

他們父女倆開始了短暫的吐槽媽媽的話題,蘇微微在一邊呆愣愣地站著,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

其實從鄭佳辰沒有按時出現,她就知道他不會來了。她死死地扛著坐在那裏,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糟糕的安慰。

臨走之前柴筱朵擔心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回去,反正他今天忙事情。

蘇微微笑笑:“不用了,他晚上忙完還會回家的。”

柴筱朵撅著嘴說:“瞧瞧你這一副奴才相,哪還有當年的霸氣。”

蘇微微苦笑說:“沒辦法啊,霸氣各種漏,總有漏完的一天。我的是用完了,你別學我,找個好人家就嫁了吧。”蘇微微知道嫁人是柴筱朵的心頭痛,柴筱朵常掛在嘴邊的痛苦就是眼看著姐姐都要奔三了,可我這命中注定的混蛋怎麽還不出現!他到底在幹嗎!等我遇見他了一定狠狠揍丫挺的一頓。

惹得蘇微微幹笑兩聲,待他們走後,周圍又靜下來,蘇微微低頭看了眼手機,轉身走進夜色中。

5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走過這條胡同了。那棵老槐樹以一種蒼勁的姿勢撐過頭頂的路燈,深秋的緣故,讓它凋零了僅有的一點生命綠色。

蘇微微仰頭看著它,久久地駐足,一點兒也不想移開目光。涼風在這個時候從頭頂俯衝進她的脖頸裏。她輕輕地裹緊了單薄的衣服,朝胡同的盡頭望了一眼。

手機響起來,她看了一眼,是鄭佳辰打來的,她接了。

“喂。”他的聲音異常沙啞。

“嗯。”她閉著嘴唇應了一聲,聲音低沉,像是在配合他。

接下來他隻是沉默著,蘇微微打破寂靜,輕輕地問:“怎麽了?”

“對不起。”他說,“我有事情要處理。手機沒電了。也沒來得及充電。”他說話間抽噎了一下。她警覺地想他是不是感冒了?想問他,卻終於還是忍住了。

“嗯。”

“你在哪?”

“我在外麵。”她說。

“怎麽不回家?”他問得直接。

她看了一眼胡同盡頭的小區隱約的萬家燈火,咧嘴無聲地笑笑:“我就要到家了。”

“那行,你早點休息吧。我過幾天回去。”他說。

“過幾天?”她驚呼出口。

“我在……”他猶豫了下,“在鎮子裏,我媽的病情忽然加重了。”

“哦。”她乖乖地應了聲,上一秒還在想他是不是要一直這樣無論做什麽都對她不管不顧,但這一刻卻立刻又為他擔憂起來,“要不你再勸勸阿姨,讓她來北京吧。”

“嗬嗬,行。”他難得地笑了幾聲,蘇微微受寵若驚,他又在那邊問,“現在了還叫阿姨麽?”

蘇微微沒有說話,抿著嘴癡癡地笑,剛才還苦悶的情緒一掃而光,想到這裏不禁為自己的狗腿子心理感到自卑,在內心深處狠狠地將自己裏外鄙視了一番。

“那我掛了。”他難得地征求了一次她的意見,她怕自己反應遲鈍又讓他耐心不夠直接掛了把她晾在一邊,急忙點頭,點完頭之後又驚覺他是看不見的,於是又趕緊說好好好。

鄭佳辰掛了電話,在電話那端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她是真的跟從前不一樣了,什麽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瘋丫頭蘇微微,竟然也變成了這樣謹慎小心的小女人呢?他在心裏邊琢磨著邊往病房走去。

他是下午的時候忽然收到來自鎮子上醫院的電話的,電話裏說得很著急,他火急火燎地趕了回來。好歹病情已經控製住了,看著安靜地躺在病**的媽媽,他也不敢相信這就是幾個小時前醫生說的那個快要不行了的媽媽。

醫生也說了,“簡直是個奇跡,都以為挨不過去了,沒想到立刻就又好了,毫無征兆。”醫生說完,覺得這話似乎不對勁兒,急忙又歉意地對鄭佳辰笑笑。鄭佳辰也沒有計較,他們都挺不容易的,自己也不好跟他們計較什麽,畢竟照顧媽媽這種事情還是要拜托他們。不過他認同一點,這是個奇跡。

在這樣的一些場合,比如醫院或者各種災難的現場,人們總會習慣性地用到奇跡這個詞語。但他卻從來不認為那是奇跡,他覺得那是必然。如果一場災難裏連一個典型的可以用來激勵或者麻痹人心的奇跡都沒有,那麽這災難也未免太不會看人臉色了,太不會照顧這世界的脆弱了。

可是現在他知道,是他太冷漠了。他決定以後盡量相信並且和大家一起感動於那些奇跡,不過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在走廊裏打電話,隨床看護的護士過來笑著通知他說:“醒了,還說肚子好餓。”

鄭佳辰握著媽媽的手,她剛醒來,又在剛剛經曆過一場生死線,可是整個人看上去比平時還要精神一些。蠟黃的臉色似乎也有了幾分血色,笑起來也不再那麽難看,甚至有了點女人固有的那種微妙的羞赧。

“佳辰,我要吃冰糖雪梨湯。”她像是個小孩子那樣央求他。

鄭佳辰覺得好笑,將她的手放進被窩裏,起身笑著說:“好啊,我去幫你買。”

“不,不不,鄭佳辰,”她又恢複了健康時那樣,開始叫他的全名,“你去做吧。你爸爸做這個最好吃。”

鄭佳辰想說他又不是爸爸,他不會做啊。可當他看向媽媽滿眼的期待,於是他隻能開心地點點頭:“行,我去做,不過做得不好吃不準說。”

她對他笑笑,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去。

他的手觸碰到冰涼的門把手,“哢嚓”一聲擰開了的瞬間,寂寥的病房裏忽然響起母親急切的聲音:“你怪媽媽嗎?”

他回頭看向她,笑起來:“怎麽會。”

她如釋重負地笑了笑:“再在一塊兒,肯定會有很多事情看上去像是過不去的坎兒。鄭佳辰,不管怎麽樣,多擔待擔待她。她比你難,也比你苦。你好歹還有我這個病號陪著,她誰也沒有,就隻有你了。”

“我知道。媽。”

她說著咳嗽起來,他急忙想要回身走過來,她擺擺手示意他沒事兒,又說:“不要再去想從前了,最重要的是以後。日子還總得過。媽媽時間不多了,什麽都看開了。”

“媽……”他不滿地皺眉。

她笑笑:“我還不是怕你心裏過不去你自己那一關。我知道你老想著蘇微微她舅舅舅媽那件事。真的,鄭佳辰,媽媽沒事,這一輩子什麽苦都熬過來了。這點兒不算什麽,再說了也是我應該受的。”

鄭佳辰怔怔地望著房間的角落,那裏放著一把枯萎的百合,不知道是誰送來的。他的腦海裏是媽媽下跪的場景,以及一些胡思亂想而得來的雜亂無章。

“要不是我當年打那個電話……”

“那是意外!”他壓抑著聲音製止了她。

“別人能這麽想,我不能。”

“……”他無語地看向她,強忍著沒有發飆,其實也不是發飆,他隻是擔心她。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慪氣了。你快去快回。”

“嗯。很快。”他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對她笑笑,轉身出了病房。在走廊裏看見了主治醫生,那個醫生看上去比他還高興,興奮地問他去幹嗎。鄭佳辰說去做冰糖雪梨湯,主治醫生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能吃能喝就是天大的好事兒。鄭佳辰感激地對他一笑,急急忙忙穿過醫院的走廊。

買了食材,卻在先放雪梨還是先等水煮沸之間徘徊,開著一盞老舊的黃色吊燈,房間裏的光線黃澄澄的,灰塵在一束一束從頭頂砸射下來的光柱中翩翩飛舞。他站在電磁爐旁邊,回身看了一眼身後的房間裏的每個角落。

爸爸的身影和一些小孩子的嬉笑聲,以及一個女人的嗔怪聲在這個時候回**在房間裏。他知道那是他在瞬間對過去產生的幻覺,可他並不忍心驅散他們。爸爸做的冰糖雪梨湯味道很不錯,過了這麽多年之後,再次回味當年的味道,鄭佳辰的喉結還是下意識地蠕動了兩下。

他在斷斷續續的成長過程中,聽要強的媽媽偶爾在某個午後談起爸爸的瑣碎片段裏,拚湊出了他們的一些從前。諸如爸爸做得一手好飯菜,年輕的時候追他的人很多。她是如何在父親的慫恿下對他表明心跡。鄭佳辰第一次拚湊出這個片段的時候覺得驚訝,竟然是外公的主動撮合,實在是有點不符合那個年代的感情旋律。

爸爸下午放學後,回來挽起袖子就開始做飯。媽媽在客廳裏擇菜淘米,偶爾也幫襯著做幾個菜。周圍鄰居中的男人碰見父親,時常當麵半開玩笑半笑話他一個大男人下廚房做什麽,不像話。女人們則私下裏興致勃勃地討論著父親的麵容和他在家中所做的家務事,她們管這個叫城裏來的小老爺們就會疼老婆。

鍋碗瓢盆中日子就這麽過去了,油鹽醬醋裏人們失去了年輕的福澤。那些冗長而又悠閑的午後,鄭佳辰搬著小馬紮坐在屋門外小鎮的街邊,雙手撐著臉盯著人們來來往往的腳後跟,一轉眼,他就站在了廚房裏,左手拿著雪梨,想著是不是要去電腦上查一下做法,右手拿著一袋新買的白砂糖,努力回想著當日父親的做法。

電磁爐“滋滋”地響起來,逼迫著他快速做出決定。手機也陪著吵吵嚷嚷起來,他放下雪梨,接了手機。電話那端的人沉默了良久,說了簡短的一句話再無別的聲音。他呆呆地保持著聽手機的姿勢,身後的吊燈閃爍了兩下,滅了。

再也沒有亮起來。

黑暗中,“啪”的一聲有什麽東西掉在了地上,寂寥的漫長時間裏,從房間的某個角落裏傳出來一個男人壓抑的哭聲。

6

主治醫生無計可施地垂下雙手的時候,他在心裏明白了所謂的奇跡,不過是回光返照。從業二十多年,他見多了這樣的局麵。病重的病人忽然好得不像話,然後,短暫的生命再現之後迅速離去。

他曾從科學的角度去考慮過這些,終於是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生命要經過這樣的程序。不理解是正常的,很多業界權威都理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像是升空的煙火,先是黑暗,然後是瞬間的絢爛迸發,最後是忽而消逝。

他留給那個被醫院裏的小護士們私下裏討論真人比電視上還帥的男人的隻是一個轉述。他告訴鄭佳辰,“她走得沒有痛苦。”他說謊了,不過沒關係。這個世界上就算對謊言再苛求,也會原諒一個醫生對患者或者相關人說謊的。這無關道德,相反還是道德家們推崇的。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撒了一個謊,然後他將她的原話轉述給他,“她臨終前隻說了兩個字,她說好甜,好甜……然後,然後就沒了。”他疑惑地轉述完,在鄭佳辰的沉默中,來不及多想,他輕輕地拍了下麵前這個緊繃著一張臉的年輕人。老實說,就算在他這個四十多歲的大叔看來,也是能看出來鄭佳辰的英氣的。

他迅速打消了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向年輕人叮囑了一些後事的事項。鄭佳辰安靜地點著頭,像是在聽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不過他還是看得出來,鄭佳辰在來之前,一定狠狠哭過,不然眼睛不會腫得像兩顆核桃。

蘇微微穿過胡同,教師村小區就在眼前了。那條街依舊如此瑣碎,之所以說瑣碎,是因為小販橫行。有很多的賣水果的和賣小吃的。蘇微微徐徐走過,走進了小區內。恍惚間有一種她從未離開過的錯覺,仿佛她隻是像平常一樣往家裏走,隻要回到家裏,打開家門,就會有她想要的畫麵出現。

媽媽會問她怎麽這麽晚,爸爸會說吃晚飯沒有。她當然是肆無忌憚地撇撇嘴,然後迅速地躲到她的小臥室裏,打開電腦,在QQ上狂喊鄭佳辰寢室的趙宣揚,讓他趕緊把鄭佳辰叫過來跟她聊會兒天。

她站在門口,她離開之後,舅舅舅媽就把這裏的房產處理掉了,變賣了給她存在國外的戶頭上,舅媽對她一向像是對待柴筱朵,生活方麵甚至有時候她比柴筱朵還要好一個層次。舅舅又是大方慣了,何況她還是如此淒苦,自然不希望她再在金錢上覺得委屈。

她不缺錢的時候也想過是不是把房子贖回來,她以後回國之後還要住的,既然一定要住,那就住之前的房子吧。至於舅舅舅媽擔心的觸景生情,她不怕,她覺得那正是她迫切需要的。她從未忘記過爸爸媽媽一天,她非常想他們,可是她不難過。說來也奇怪,等她察覺出自己的靈魂在那場災難之後就變得更加堅硬的時候,竟然是在三年後再次出現在從前的家門前的這一刻。

她的內心平靜得出奇,她在國外的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沉默的羔羊》。她特別佩服裏麵的漢尼拔無時無刻的平靜,甚至是在吃人舌頭的時候也將心跳保持在85左右。她覺得那不是人的所為,更不是魔鬼的,魔鬼是多麽粗糙的存在,那是神祇的初現。她倒不是想做神,她隻是好奇那種狀態。

現在她感知到了,往事一幕幕,每一幕都是如此清晰,逼得她眼淚落下來,但她的情緒是平緩的,甚至連一點點的抽噎也沒有,隻是靜靜地流淚,仿若那眼淚是她從別處借來的,並不屬於她自己似的。

她伸出手去摸鎖孔,她不知道房子現在是否還有人住,這是學校當初給老師們蓋的房子,如果賣出去的話,估計也是住著另外一名老師吧?像她爸爸媽媽那樣的存在,每天教幾堂課,麵對幾十張年輕的麵孔平淡地在歲月深處不斷飄遠,他們也許還會有一個孩子,說不定跟她一樣大。也曾為愛情煩惱,也曾覺得世界如此之大,而自己永遠會按照現有的一切生活下去,雖然誰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連當事人偶爾也會覺得這樣的想法是如此虛妄,在她們為數不多真正安靜下來感覺到孤獨的時刻。

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身後響起一個中年男人的輕聲細語,因為聲音中夾雜了太多的小心翼翼,所以昏暗的樓道便在這樣的聲音裏顯得更加的寂寥。

“是微微回來了嗎?”

蘇微微循著聲音回頭,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著舊舊的西裝,手裏提著兩塑料袋濕漉漉的菜。在以前,媽媽如果忘記了買菜而又在做飯中走不開的話,蘇微微又恰巧懶筋大抽的時候,爸爸也會以這樣的模樣出現在樓道裏。如果不小心被有心的人看到了,也會覺得這一家人好溫馨哦。

“周,周老師?”蘇微微低頭極力望向站在樓道下麵,正往上挪的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

“果然是微微啊。我這想著挺像的,又不敢貿然認你。”周老師尷尬地笑起來,倒像是多年前的蘇微微在小區裏撞見周老師時的模樣。歲月才過去多久,很多人的位置竟然換得如此徹底。

周老師教過她語文,是個脾氣很好的老師,男學生們都不怕他,常常在他的課上就跟他開很多低俗的玩笑,這也不打緊,他不生氣,最多裝作嚴肅地嗬斥一聲。其實他也嗬斥不住,脾氣太好的人一旦被人知根知底,這一輩子就別想再翻身了。女同學們呢,則是在課間或是偷偷躲在閨房裏想象著自己站在周老師身邊的樣子,是不是很般配呢?是不是看上去年齡並沒有差很多呢?是的是的,畢竟周老師那麽文雅。

最後,她們總在內心深處和自己的道德觀幹上一架,逼迫它投誠才肯罷休。

“什麽時候回來的?”周老師開心地笑起來,問她。

“前幾個月。”

“哦哦,回來了就好了,吃過晚飯了嗎?沒有吧。你總是回家這麽晚的。”周老師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在樓上聽得清清楚楚,你在樓道裏走,你媽媽責問你,你爸爸……”他說到這裏急忙讓自己停頓下來,待他發現蘇微微用微笑帶過他的忽然的尷尬,他才放心了,忙說: “來家裏吃飯吧。今天我下廚。”

“好啊。”她爽快地答應了,大概也是想要盡快結束上一個話題造成的僵硬氣氛。

周老師這麽多年來一直一個人住,他的妻子自蘇微微懂事起就是個傳說中的人物。說是長於上海的巷弄,後來在給周老師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兒,獨自回去了上海。說起來,也是一個一見鍾情再見分飛的故事。蘇微微知道像周老師這種人必然是能玩得起浪漫的人,可若是生活進來摻一腳,他就沒轍了。不過也不用擔心,他這種人最看得開的大概就是這種事情了。

女兒比蘇微微大兩歲,前幾年嫁到英國去了。隨了她媽媽的性子,她媽媽回上海不久,就跟一個在上海工作的非裔男子去了廣州,在廣州的非裔居住區停留了幾個月後,也不知道怎麽的,忽然一日,周老師收到了來自於南非的邀請函。

她結婚了。

於是這麽多年過來了,周老師還是了然一身。不是沒有合適的,按周老師的話來說,就是,沒那個心力了。

蘇微微為什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因為那個好心的紅娘就是她的媽媽。她們家一直跟周老師關係不錯,樓上樓下的,也常常走動。周老師不時被她們家留下吃個飯,久而久之,蘇微微在那年那月甚至有一種周老師就是她家裏的一份子這樣的錯覺。

7

周老師做了好幾道菜,蘇微微開心地多吃了兩碗飯。

“不錯,比以前吃得多了。你吃得太少了,瞧你瘦的。”周老師邊給她夾菜邊說。

“好飽。”蘇微微無奈地拍拍肚子。

周老師不管她說什麽,還在夾菜,蘇微微隻好喜滋滋地努力夾著吃。

吃完飯洗碗的時候,蘇微微無論如何表示不能坐享其成:“飯後運動一下,有助於減肥。”蘇微微得意地站在廚房裏邊洗碗邊說。

“你還減呢?北京三月的風能把你吹天安門去了。”

蘇微微咯咯地笑。

後來收拾完畢,兩個人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周老師忽然說了句:“差點忘記了,等下我把鑰匙給你。”

蘇微微疑惑地看著他。

周老師解釋說:“你家裏的鑰匙,是鄭佳辰叮囑我,如果有一天你回來了,他又不在的話,就讓我交給你。現在我也不知道鄭佳辰那小子是不是還在北京。不過據說成大明星了,夠忙的吧應該,好幾次我也在學校裏看見他的專輯和海報,現在學校裏不少女學生崇拜他呢。”

蘇微微更加不解:“房子不是賣出去了嗎?”

周老師一知半解地說:“我也不太清楚,應該是鄭佳辰後來又給買了回來吧?”

他把她和爸爸媽媽的房子又買了回來?蘇微微不禁在心裏問自己。

“鄭佳辰這孩子也算是有出息。”周老師邊在抽屜裏找鑰匙邊笑著說,他還保持著在學校時喊的口吻,一口一個鄭佳辰的,不知道情況的還以為這大明星是他什麽人,“人也好。不忘本。我記得,那時你們是在談朋友吧?”

蘇微微紅了臉,也不知道該否認還是說點什麽。周老師也不等她說話,將鑰匙遞給她:“就是這把了。”

蘇微微看了一眼,連鑰匙都沒有換,還是從前的。恍惚中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是一個夢。

“去家裏看看吧。我以前去過兩次,家具和擺設都沒有換,我聽說剛賣出去的那會兒,鄭佳辰還專門過來叮囑買主不要換家具,家具他也要,不過那時候他沒有太多錢,買主抱怨了好久,最後也不知道鄭佳辰從哪弄來的錢。真有心,這孩子。”周老師感慨不已。

蘇微微前思後想,覺得能借錢給他的也就是顏惜了。

拿了鑰匙,隨著周老師一起下樓。快到樓梯口的時候,周老師猶豫了一下,善解人意地說他就不下來了。蘇微微很感激地對他笑笑,手裏的鑰匙已經被她捏出了一層細膩的汗。

她怔怔地看著鎖孔,呆滯了兩三秒,腦海裏似乎空白一片又似乎有千言萬語無數麵孔。

“啪”的一聲鎖開了,像是打開了心門般,刹那間有些難以名狀的害怕。伸手推開門的瞬間,那些細小的害怕又像是飛蛾般從黑暗處隱現出來,終於找到了光明的火種般殷切。

原來這就是家,原來她還可以回家。

鄭佳辰,鄭佳辰……她的心裏一直在莫名其妙地念叨著他的名字。

是你嗎?鄭佳辰?

她在心裏輕輕地囈語,熟悉的擺設瞬間侵蝕進她的眼眸深處。每一個地方都帶著記憶的味道,肆無忌憚地將她輕輕托起來,如同在雲端般虛妄,可心裏卻同時真切地覺得這些是如此真實。沒有一絲的虛假,每個呈現在眼底的物件都是活的,他們在說話,他們在唱歌,他們還在訴說著這些年的離殤。

眼淚滴在手臂上的時候,她才猛地發現自己哭了,急忙抬手擦了一下。她有些害怕讓這樣狼狽的自己出現在這個家裏,那樣的話,一定會有某些她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或者情緒會嘲笑她的。

她好不容易回來的,她要美美地去遇見從前。

隻是他從來也沒有跟她說過,他都為她做過些什麽。她從頭到尾都以為他不過是報複,不過是不甘心,不過是肆意的晚來的嘲諷和逼迫。

當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她才知道原來是她多麽狹隘。才知道兜兜轉轉這麽多年,原來他一直都不曾離開過她。就算是在那些她打定了主意要離開的日子裏,他也是這樣一聲不吭地在原地等待著。

她不能想象這漫長的時日對他心靈的惡意侵蝕,那該是多麽難的一天又一天。她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掉,怎麽也止不住。

這之後的幾個小時裏,她都靜靜地坐在那個她先前已經再熟悉不過的舊舊的皮沙發上,什麽也不做,就這麽坐著,一直到第二天清晨,第一縷陽光從窗台灑進來。

她收到一條來自於鄭佳辰的短信。

鄭佳辰:這幾天會忙,你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蘇微微看著手機有些恍惚,覺得這句話好熟悉。陽光在這個時候燙在她的手背上,癢癢的,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花開得正盛,在這個時節與胡同口那棵大槐樹的蕭條有些對峙的味道。想必是有人悉心照料,此人也必然是鄭佳辰。

她為什麽恍惚呢,這會兒她心裏念叨了一聲他的名字,提醒了她。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忽然想到下麵這件事,她最近是挺恍惚的。所以再跳躍的記憶也是可以坦然麵對的。

蘇微微記得,她剛剛和鄭佳辰在一起的時候,其實也不算在一起,就是他不再那麽排斥她,也默認了她天天跟在屁股後。大一那年的聖誕節,他們出去唱K。蘇微微的寢室的幾個妖孽們愣是要蘇微微帶著家屬去,蘇微微心裏當然清楚鄭佳辰的拘謹,但沒辦法,眾口難駁,就硬著頭皮去喊了鄭佳辰。沒想到鄭佳辰答應得很順暢,蘇微微想著可能是那段時間他剛剛和室友們讓她喝了那麽多酒的緣故吧,也算是個補償。不過不管了,隻要能帶著鄭佳辰去,她就算圓滿了。

可是在那天,偏偏出了一點差錯,人都聚集全了,就準備出發了,鄭佳辰忽然發來一條短信說他有點事情要忙,去不了了,讓她自己照顧好自己。

蘇微微當時就發飆了!直接衝進鄭佳辰的寢室,“江南七怪”說他可能在圖書館,她於是怒氣衝衝地殺向圖書館,結果管理員說沒看見他,讓她去食堂找找看……於是她又重拾起早已在殺過來的路上被消磨殆盡的殺氣,一臉幽怨地慢吞吞朝食堂走去。

她本已做好了在這裏也找不見他的心理準備,畢竟又不是飯點。可他真的在這裏,回頭看見剛穿過玻璃門的蘇微微,他一臉歉意地走過去,看著撅著嘴唇的蘇微微,輕輕笑了笑說:“我想了想,還是去吧。正準備給你打電話問你在哪的。”

於是蘇微微頓時就歡快了。一路上覺得太陽當空照花兒對她笑,除了鄭佳辰之外她什麽也不想要,就連剛才對鄭佳辰的違約的抱怨也在這個時候變成了可以被原諒的可愛的小脾氣。

那個時候的蘇微微是真的以為她極力挽住的鄭佳辰就是她的天下。她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不是他怎麽辦。鄭佳辰說她是過了今天沒明天的主兒。蘇微微反駁說今天都過不好,還指望個屁明天咧。

自然是有她的處世哲學在裏麵,這其中的道理往深了說,鄭佳辰也是同意的。不過反過來說,如果一個人連今天都過不好,又有什麽理由讓他相信明天會好呢?

鄭佳辰那個時候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他之所以在跟蘇微微去聚會前猶豫再三,是因為他不能確定。他不能確定站在愛情門口的他如果一腳踏進去了,他是否還能在那片沒有道理可講的遼闊海洋裏,將自己渾身上下如同鬆散的土壤一般的秘密像先前那樣藏好,期待著有朝一日可以開花,可以結果,可以掩蓋在當時的他看來如此不堪的未來。

8

後來在唱歌的時候,有人讓鄭佳辰去幫忙點歌。鄭佳辰鼓搗了半天沒成功,那個人不耐煩地走過去,罵罵咧咧地說你丫個土鱉。雖然是開玩笑,但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了。那時他的自尊心就像是一顆被扔在車流湧動的大馬路中央的草莓,敏感得不像話。

鄭佳辰對那位哥們兒冷冷地一笑,在對方還沒有明白這笑容是怎麽個意思的下一秒,將手中的話筒扔在沙發上,冷著一張臉徑直走了出去。

還有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的人在對蘇微微喊:“丫頭,你男人怎麽走了?”蘇微微這才注意到鄭佳辰的臉色極不好看。

她追了出去,拖著他的胳膊問他幹嗎呢,怎麽忽然就走了。

鄭佳辰調整了下情緒,緩緩地將她的手推掉,故作勞乏地羞赧一笑,說:“有點累了,想回去了。”

“啊?才出來的呀。你都還沒有跟我合唱呢。怎麽就要走了?”蘇微微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小女人的情緒頓時沒忍住,不依不饒地又抓住他的胳膊撒嬌似的搖了搖。

鄭佳辰微微皺眉,耐著性子說:“真累了,要不我先回去,你再待會兒吧。”

“不。”蘇微微耍著脾氣,“我要你陪我。你都說好了陪我來的。對不對?”

“可我累了啊。”他終於沒好氣地說。

蘇微微愣了愣,被他忽然提高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後,短暫的愣怔之後,她鬆開他的胳膊,委屈地看著他,一動不動。

興許是被她看得有些過意不去,鄭佳辰輕歎了口氣,對她說:“這樣吧,我在外麵等你。你唱完了我們一起回去。”

蘇微微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這算什麽事兒,急急地說:“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我說了,我累了。”鄭佳辰說著就要走,掩飾著內心的真實想法,他有點怕蘇微微追問下去,因為他知道這種事情越說越糾結。蘇微微卻沒有像之前那樣拽住他,他猶豫了下,又補充了一句:“我先走了。”

“你肯定不是因為累了!”蘇微微終於忍不住,戳穿兩人之間微妙的維係。

他怔了怔,還是丟下她一個人走了。

整整三天,蘇微微都沒有去找他。那是他們在一起以來第一次鬧矛盾。寢室裏的姐妹們都說她還這才在一起幾天就又分手啊。蘇微微爭辯說不是分手,就是鬧矛盾了,誰還不鬧個矛盾啊。

她到這時都替他維護。顏惜笑話她說打賭超不過三天。果然第三天蘇微微就去找鄭佳辰去了。

鄭佳辰像是沒事人似的,該怎麽樣還怎麽樣,似乎前幾天的小矛盾並沒有發生過一樣。蘇微微也就懶得計較了。不過蘇微微不知道的是,其實鄭佳辰也是極力在克製不去想她。一連三天這個瘋丫頭沒有出現,他倒真的有些不適應了。那是鄭佳辰第一次覺得,除開母親之外,他原來也能牽掛於旁人。

再後來去他家的小鎮,離開那裏回北京的路上。他沉默寡言了一整天,半夜的時候忽然對一直纏著他說話的蘇微微說:“我好累。我們休息吧。”

蘇微微不幹。說讓他再陪她一會兒。他笑笑,靜默了一會兒說:“這就是我們的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蘇微微不明所以。

他看向車窗外的夜色,輕輕地說:“我以前看過一個網絡上的帖子,是一個很有名的作家寫的。在那個文章裏,他說有些人努力了20年,其實就是為了和另外一個人喝一杯咖啡。”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對蘇微微說,“說的就是我這種人和你這種人。”

“什麽你這種我這種的,大家不都一樣麽。”蘇微微撇撇嘴,但其實她內心裏明白鄭佳辰的意思,她不過是善意地替他考慮顧全,從而裝作不在乎或者不理解。

他問她:“你還記得那次聚會嗎?別人讓我點歌,我沒有點出來,那個破電腦有問題。可是我聽見他走過來說,‘土鱉’。”

“他是開玩笑的吧。”蘇微微沒有底氣地安慰他。

他無所謂地笑笑:“沒區別的,開玩笑或者是認真的,都沒差的。在我們這種人麵前,尊嚴有時候比你想象的要脆弱得多。”

“對不起,我當時不知道這些。”她小聲道歉,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不關你的事情。還有一次,不知道你記得不記得。我們出去泡吧。你一直要拉著我去的那次。”

“我記得。”蘇微微現在覺得自己以往的作風簡直是在犯罪。

“別人嘲笑我點了啤酒,你笑嘻嘻地說你也喜歡啤酒,就跟我點了一樣的。”

“喝啤酒是沒什麽不好嘛,況且,我是真的喜歡啤酒啊,洋酒都是假的。那幫傻逼。”蘇微微努力在腦海裏回憶著那天是誰在嘲諷她的鄭佳辰。

“可是那幫傻逼說這叫土鱉。”鄭佳辰說著笑起來,“蘇微微,你很直率,我喜歡你的直率。你知道嗎?我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跟你在一起的。可是原諒我,原諒我微微,原諒我沒有辦法跟你站在統一戰線,因為我沒有資格直率。”他輕輕地說著,一直緊皺的眉頭也鬆開了,重新靜靜地望著車窗外漆黑而無盡的夜色。

她沒有說話,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才是恰當的。

久久的,他說:“你懂我說的吧?”

她點點頭,他笑笑,伸手拉住她的手心,“所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麽事情,你就雙倍奉還吧。”

她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不過她隨即一笑而過,鄭佳辰很少說出這樣露骨的話,所以她聽了自然是很激動,急忙說:“沒問題,你要是對不起我了,我就把你閹了!哈哈哈。”說完她自己先開心得不像話。

然後回去之後,就是冷漠、疏遠、不斷的忙以及說忙完去找她。

就像現在的這個清晨她收到他的短信一樣,不過有一點兒不一樣。唯一的不一樣是,他加了後半句——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