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返荒園

從王都到盤龍城,千裏之外,左烈領著一百名騎兵,已經亡命地跑了一天一夜。凜冽的山風,陰冷,潮濕,尖銳,侵骨透心,把騎兵**的肌膚變成了一張僵硬的布,雪粒撞在上麵卟卟疾響。

驛道委蛇,山野黢黑,雨雪密密麻麻,重重疊疊,無邊無際,就像商王加在左烈身上的使命,令人逃無可逃。

左烈怎麽也不會忘記他自己就是盤龍城人。他隨商軍東征西戰十八年,每天念叨著馬踏萬水千山,攻下無限江山,經過無數次鏖戰後,他終於一步登天,由一名小小的百夫長奇跡般地蛻變為護國將軍,他在這個位置上表現卓越,使帝國的疆域向北推進了將近一半,人口增加了將近三分之一,成為帝國最大的功臣,叱吒風雲的戰將,直到他被無休止的傷痛扯下馬背,成為戰爭中一個多餘的人。他被迫躺在**靜養,扶著窗台目送自己的士兵開拔到遠方,沒過多久,估計也就是幾個月,他開始對現在的自己感到陌生,為這陌生感到害怕,或者說是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並為之恐懼,他不擅長過這種日子,對此手足無措。等他憑借一個戰將固有的意誌力控製好自己的情緒時,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必須勇敢麵對功成身退後的寂寞,開始學會適應這種沒了刀劍爭鳴的生活。

戰死沙場,抑或背著一身殘疾老死在有關沙場的夢裏,這是每一個老兵的宿命。

寂而生靜,靜而生智。這時,他才猛然悔悟,原來這世間他最放不下、也最不該放下的不是城池關隘、功名利祿,而是那座湖畔方城——盤龍城,是盤龍城中的**,是他投軍時尚在繈褓中啼笑的兒子。

左烈曾用他那柄蟠龍刀製造過無數的生離死別,而這十八年,他又何嚐無一日不是在這樣的痛苦與思念中煎熬。

他想起十八年前離家時妻子婉兒拉住他的手,泣不成聲說:“快回來!”眼裏便有些模糊。

他想要告訴她:“他其實非常想與她和兒子相伴終老。”可是,他又感到害怕,因為自己已是一個廢人。

長夜漫漫,山空路遙,鞭梢在夜空中呼嘯,馬蹄飛揚濺起無數碎冰。

左烈令騎兵白天馬上籠頭,避開大路,翻山越嶺,晚上馬蹄裹布,縱馬上大路,策馬飛奔。走到第三天傍晚,風定雪收,頭頂露出小片藍天,似乎觸手可及,斜陽逐著雲影在丘林、草地、河流上遊弋。眾人在遠處的地平線上遙望見一座巍峨城池,城上旌旗曆曆,城下車馬穿梭,人流如織。這就是大家此行的目的地——盤龍城。

天色已晚,部隊銜枚疾走數日,已然人困馬乏,左烈令騎兵避開官道,在一個背靠山林的草坡上紮營休整,等到明日再進城迎接祖甲北歸。

左烈在帳中吃了幹糧,飲了些水,身不卸甲地斜倚在馬鞍上歇了一陣,起身走到帳外,在草坡上找了一塊稍平坦的山石坐了下來。遠處的方城倒映在萬頃碧波中,徐徐放下城門,護城河邊的行人漸行散盡。血陽餘輝下,城東二裏地外有一灣蜿蜒的綠水,冬日看去,堤瘦木疏,水清舟小,這就是當年商湯垂鉤的湯仁海湖。湖畔立著一處山林,圍山築著許多的院子,這就是左烈時常夢見的院子山。院子山的掌燈時間較城內稍晚,借著餘霞依稀可見那些林下院子的輪廓,白牆黑瓦,飛簷鬥拱,從山底直升到山頂,高低錯落,中間隔著委蛇小徑,隨山而走,若隱若現。次第燃起的紅燈籠,伴著幾縷直直的炊煙,更添了幾分喜瑞與祥和。

這次帶兵突襲盤龍城,左烈意外得到王命,本來預備血戰闖關,打幾場惡仗,卻沒有想到一路行來都未碰到任何阻撓,因而認為自己讓部隊曉行夜宿,成功避開了叛軍的埋伏,但他內心依然小心警惕。他起身在營地四周轉了一圈,見眾人俱十分疲乏,抱著兵器,三三兩兩地相互倚靠在一起沉沉酣睡,鼾聲如雷,中間碰著幾個巡邏兵便著意叮囑了幾句。待安置檢查完,回到自己帳前,天日已然全部暗下來,舉頭見天上不知何時飄來幾重烏雲壓住山頭,眼前忽然漆黑一片,想起前幾支迎甲軍莫名失蹤,心中突然生出十分警覺,忙在營中又多加了幾個流動哨,在營地四周多加了幾班巡邏兵,還在營後的林中安插了幾個暗哨,這才轉身進入帳中躺下。

到了夜半,朦朧中聽見有人呼喚他的名字,坐起身來,看見門外走進一個曼妙的女子,麵如春風,不無埋怨地說:“你怎麽走了這久才回來?”說話的音調神態異常熟悉,待她走到近前一瞧,正是青梅竹馬的妻子婉兒。不由地悲從中來,淚流滿麵,一麵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身邊,說:“可苦了你了,婉兒!”那婉兒捧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又在他的殘臂上撫摸一陣,鼻子一酸,道:“怎的變成了這般模樣?”伏在他肩上期期艾艾地抽泣,過了好一陣方才抬起頭來說:“你等一等,我去喚燕兒進來。”說完便起身出門逶迤而去。左烈一等再等,過了許久也未見婉兒回來,便欲站起身來,到門外去尋找,卻怎麽也邁不開腿,好似被繩子綁住了一般,情急中全身奮力一掙,卻一下滾下榻來,額上驚出一身冷汗,睜眼見帳門被風吹開,一束月光投在樹影上照進來,搖曳生姿,好像人影一般,方才醒悟,原來自己剛才是在夢中。

被這夢一攪,左烈全然沒了睡意,自地上爬起身來枯坐著,望著帳門外遠處的院子山怔怔出神,想起十幾年未見的妻兒,心如貓爪,口幹舌燥,站起來喝了幾口水,心裏越發明鏡一樣照著妻兒的麵容,索性穿戴整齊,到帳外巡視了一圈。巡邏兵看見一瘸一拐的他,都打起精神加強戒備。

左烈見營中無事,隻需靜候到明日早上就可以進城接走祖甲,心裏不由地就鬆了一口氣,踅身來到自己帳前,在老鬆下解開馬韁,牽著韁繩走出營外,來到山坡腳下,跳上馬背,向數裏外的院子山緩轡行去。十八年的思念,今日就可得到釋放,教誰還耐得住性子。

天上一輪玉盤大如鬥笠,靜寂的山徑,被雪水浸濕的山石,瑩瑩的月華灑在上麵,升起幽幽藍光,馬蹄過處,樹上的積雪沙沙落下,輕如煙,飄如絮……這無數次走過的山路,熟悉的一草一木令左烈怦然心動!行到院子山腳下,月光更加晶瑩透明,如水銀一般在那些白牆黑瓦上流泄,又不知從哪家院子傳來幾聲犬吠。

俗語說,近鄉情更怯。左烈離家之時正值青春年少,相貌堂堂,**倜儻,又武藝精湛,人人羨慕,被祖庚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的太後,選作祖庚的貼身侍衛,風光無兩,未料到軍旅繁忙,戰事雲集,一連十八載無暇返鄉,如今回來了,卻因韶華不再,身體殘廢,形貌醜陋,不敢麵見鄉親父老,唯恐這副尊榮嚇壞妻兒,因而不敢在白天貿然回家,隻想夜裏躲在暗處偷偷看一看**愛兒,解解心頭積壓多年的思念之情。

懷著這般複雜的心情,左烈乘著夜色來到院子山下,下了馬背,將馬係在竹林下,獨自拾級向家中行去。

院子山本是盤龍城外農戶住地,因城中馬匹無處放養,這裏草木豐茂,又臨近湖岸,方便飲馬,城裏的軍丁便在此劈木為欄,圍了不少馬場,以便放馬東山。日子一久,那些常來放馬的軍丁就將山前一片空地稍加平整,作了賽馬比武的圍場,更是沿山修起無數院子供人歇息。數十年後,那些退役的老軍士就將這裏當作了自己的家院,在此娶妻生子,耕地造田,使得院子山成了一個宜居之地。由於左鄰右舍都是軍旅出身,喜歡舞刀弄槍,飛車走馬,便在這片山鄉養成一個練武的習俗,形成了一個傳統傳了近百年。在這百年中有無數馬上英雄馳騁疆場,稱雄四方,遂使盤龍城在兵器製造重鎮之外,又成為一個高手雲集的武人聖地。因這處地方重武,又靠近湖山,人稱武湖,到了武丁元年,因諱王名,又改名院子山。

左烈出身時,恰逢秋冬交替,草木凋零。左烈的父親看見山民燒山,烈焰騰空,紅透半邊天,因而給他取名為烈,打小就教他拳腳功夫,騎馬射箭,希望他練得一身好武藝,出人頭地。二十五歲那年,左烈與青梅竹馬的婉兒喜結連理,於次年生下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兒子滿百天之日,商王武丁攜寵妾婦好巡查盤龍城,駕臨院子山觀看虎士比武。左烈持一柄蟠龍刀登場,挑、刺、劈、削、掏……從從容容使數十名高手敗落馬下。武丁將左烈招入禁軍,讓做了婦好的貼身侍衛。婦好死後,左烈才以一名伍長的身份進入騎兵團,為帝國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直到他的左臂在一次戰役中被削掉,再也揮不動那柄蟠龍刀,因殘疾滯留軍中。

原本寄望於一身好武藝做人上人,沒想到恰恰因此落得手腳殘缺,病痛滿身,有家不敢歸,真是造化弄人啊。

左烈家的院子在山腰東邊向西第三家,推窗即可俯瞰整個湯仁海湖,觀盡湖光山色。他家的院子裏種著十餘棵桃李杏樹,一到中秋,滿院桃紅杏黃,山果清香。坐在樹下,懷抱嬌兒,吃幾枚甜果,飲兩盞妻子釀製的果脯酒,愜意無比。但是,眼下正值隆冬時節,自然看不見這般景象。左烈不知婉兒在家做什麽?很想看看那個胖小子如今長成什麽模樣了。

左烈滿心期待地走在石階上,一邊小心腳下莫要踢響石頭,以免驚醒鄰裏。他在蜿蜒的幽徑裏走了一陣,終於望見自家院門,便放慢腳步,躡手躡地靠近門邊,其時,月上中天,清輝普照,眼前的事物可看得一清二楚,隻見門前台階上苔跡斑駁,積雪盈尺,兩扇院門原有的紅漆多數都剝落在地上,而且有一扇門已經掉在地上,另一扇也破了三兩個洞半掩著。

左烈心裏一驚,邁步進得院中,看見樹木蕭瑟,荒草伏地,東牆下的馬棚已經塌掉大半,幾根腐朽爛掉的木檁斜躺在殘垣斷壁之上,斷牆上有幾塊積雪在月光裏發出孤寂而刺眼的白光。堂屋前的水缸裏裝滿了黑黝黝的雪水,用手去缸沿一摸,全是粘粘乎乎的苔蘚,顯然是許久無人居住。

轉頭見堂屋門虛掩著,走上去伸手推開,沒想到門樞已被蟲子蛀空,那門吱呀響了一聲,砰一聲倒在地上,激起人多高的灰塵,撲到左烈的臉上,將他眼睛都迷住了。烈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越發不忍相看,桌椅板凳盡數毀壞,東倒西歪。

他繞到廚房,抬頭見房頂坍了一個洞,露出星月碧空,低頭見月華光影裏,碗碟杯盞與房頂掉落的瓦片七零八落碎作一地,灶台上那口鍋裏滿是牆頭墜下的斷磚灰土,米缸裏也沒有半粒糧食。

本曾想回來看看她們母子,暗中送些錢糧物什,沒料到門庭破敗,滿目淒涼,見不到一絲人煙。左烈不知家中遭了什麽變故,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巨石。他扶著牆頭頭重腳輕地轉到廂房門口,瞥見靠牆的木床已垮在地上,他臨走時給兒子做的木馬也倒在地上,一時就覺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

他流著淚踉踉蹌蹌走到木馬跟前,噗地跌坐在地上,伸出右手,將那木馬扶了起來,怔怔地瞧了半晌,又一把抱在懷中,抬起斷臂一寸寸地摩挲。

這是他臨走前親手為兒子做的,用的是山上最好的木料。為了不蟄傷兒子稚嫩的小手,他沒在上麵用一顆釘子,全用錘子鑿出孔來接榫做成,又用細砂打磨得光滑鋥亮,還用自己的手掌仔仔細細摸了不下十遍,確信沒有一根木刺後方才塗上最好的油漆,放到蔽蔭處風幹。

他記得臨走前一天傍晚,他將兒子抱到上麵坐下,兒子張開肉嘟嘟的小嘴銀鈴般地笑了起來,那聲音仿佛來自天堂,純真得讓人心痛。

那天晚上,婉兒從背後緊緊地摟著他,將溫軟的胸口和流淚的臉龐緊貼在他背上,一連聲地說:“你可要回來啊!你可要回來啊!……”

當時,一心要隨武丁到北疆去建功立業的左烈堅強得像一塊石頭,卻也忍不住淚水盈眶,動情地道:“我一定會回來的,放心吧,就是死我也會死在你懷裏的!”

婉兒將手指放到他的唇上。

左烈明白,婉不願聽他說死。她要他活著回來。

次日一大清早,左烈跳上馬背,與同時被招入武丁帳下的鄰家兄弟華傑一道馳出院子山,到了山彎處回頭望見婉兒抱著兒子立在路口,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塑……

十幾年過去了,與他同到北疆的華傑已經消失了,隻有他還在獨撐院子山的威名……

左烈摟著那匹木馬恍恍惚惚過了好幾個時辰,窗外的天空射進樓縷光亮,天要亮了。

他忽然想到此行的使命,便用袖子小心地將木馬上的灰塵擦拭幹淨,輕輕地放到牆角,掙紮著站起身來。他覺得腳下有些發虛,隻好放慢步子,讓一條腿在地上拖著向前挪。

他從堂屋裏出來,立在院子裏頂著晨風略略定了定神,看見水缸的缸沿上有斑駁的黃白之物,似是鳥兒的排泄物,原來昨夜手上摸著的粘稠之物是這些醃臢東西。

他從地上撿起一把枯草,將水缸上下擦得幹幹淨淨,俯身在水缸中照見自己麵目紅腫,神情憔悴,胡茬與頭發在一夜間變得雪白,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在地。

他閉上雙睛,好一陣方才睜眼視物,伸手撥開飄浮在水麵上的幾根黃葉,將幹裂的嘴唇湊到水麵上吸了一口,直覺齒間冰寒刺痛,腹如刀絞,之後又是一陣苦澀湧上舌尖,竄入鼻腔,奇怪的是他卻並不感到有多難受,抬起頭來咂咂舌,竟覺得有幾分甘冽清涼,精神也因此好轉不少。又俯身水麵,伸掌拂水到臉上,那透骨的寒氣頓時遍布全身,令他整個人完全清醒過來。

一團迷霧隨同冰冷的寒意從他腦海深處浮上來。

家中出了什麽事?

婉兒母子二人到哪裏去了?

她們還活著嗎?

左烈奔出院子,在房前屋後找了個遍,希望找出些蛛絲馬跡,像墳墓、丟棄的破衣衫什麽的,卻一無所獲。

他回到院中,用斷臂上的袖子揩了揩額上滲出的汗珠,想到本來自己這次完成王命即可告老還鄉,回到這屋中安度晚年,卻碰到這樣的事,轉念又想,無論妻兒到何處去了,自己終究也是要落葉歸根,再說這宅子是祖上留下來的財產,不可荒廢,現在便打掃打掃,不出數月,自己就可以再次回來。

他在東邊牆根下發現一把尚能使用的竹笤帚,便將它拿到手中將屋裏屋外徹底掃了一遍,將那些碎瓦斷磚堆到角落裏,等下次回來再清理出去,又從懷裏掏出一幅珍藏了十多年的帛畫貼在東廂房的牆頭上。這幅畫是他十八年前離開院子山時請盤龍城中一位名畫師繪在一方絲帛上的,畫上的美貌女子是他青梅竹馬的妻子婉兒。

他將這幅畫端端正正地貼在牆上不高不矮的位置,發現畫雖已陳舊灰暗,但妻子的麵龐看上去卻依然栩栩如生,明麗動人,又增添了他對妻兒的想念。

將屋裏屋外收拾停當,左烈心裏方才覺得稍稍舒坦了些,看看天日又明亮了不少,便準備回到軍營中。回過身在地上看到一截繩子,彎腰撿起來,登上兩級台階,走到堂屋門口,將倒在地上那半邊門扶起來穩穩地安放在門框裏,又拉過另半邊門與它合並在一起,將繩子穿過兩邊的門環,扣結係牢,又用手試著推了推,見的確牢固了,才轉身來到院外,又用同樣的辦法關好院門,也試著推了推,覺得還算穩妥,才放心地順著院牆下的石徑委蛇下山。

經此一夜,那馬在竹林下已睡足吃飽。左烈解下韁繩,跳上馬背,向數裏之外的軍營跑去。

婉兒與兒子去了何方?烈在心裏不斷搜尋著答案。如果走親戚串門,也應該隻有幾天的工夫,斷不至於令庭院荒蕪到這般模樣,況且家中一應物件皆被打碎,好似遭到兵匪洗劫一般,如果是這樣那母子二人豈非已然遭難?也就是說她們被殺了,那麽院中當遺有屍骨,可他在宅院中又並未找到。他希望母子二人是跑到別的地方藏起來了,起碼還活著。那他們又藏到何處去了呢?

……

蹄聲在林下的路上清脆地響著。馬頭前濃濃的霜霧一層層湧來,像難以釋懷的疑雲,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