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府刺客
晨光從樹葉中射出來,濃稠的白霧像麵紗蒙在山坡上。
左烈驅馬來到草坡前,看見營地的帳篷變成了破布片伏在地上,草叢、岩石、坡地上到處是士兵的屍體,血液凝成的黑色,一條條,似黑蛇在山坡上遊走。顯然昨夜這裏曾經發生異常激烈的戰鬥。
左烈在山坡四周轉了一圈,又到山頂上四下眺望,竟沒發現一個活口。
昨夜探家,妻兒不知所向,本已令他心碎,不料營地又遭人洗劫,全軍覆沒,急得他一跤跌坐在地上。想起商王祖庚的諄諄囑托,臣想傅說期待的目光,天下方國對王都的虎視眈眈,一時就沒了方寸,恍惚間有一口熱流湧到喉嚨裏,一張口噴出一股鮮血來,眼前就此一黑,暈倒在亂石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有一個濕熱腥臭的東西在臉上掃來掃去,左烈悠悠醒來,睜眼見自己的座騎正伸著舌頭舔著自己的臉,轉頭見早上那陣濃霧已消失,融融的日輝在西邊照耀著樹梢的殘雪枯枝,幾隻寒鴉哇哇幾聲飛過樹林,顯然已是午後。
烈從地上翻坐起來,稍稍定定神,一陣寒風從坡頂倒吹下來,拂在他背上。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覺得腹中餓得咕咕作響,手腳冰涼無力。他自身上搜出行軍的幹糧吃了幾口,又到山根處山泉邊飲了水,身上才開始慢慢暖和,有了些力氣,尋思自己戎馬一生,從未像今日這般狼狽,竟然連敵人的麵都未見到,就做了光頭將軍。他不由地為自己昨晚離開營地後悔不迭,不知那暗處的敵人是誰,竟一夜間將自己的人馬除了個幹淨,如若自己昨夜未離開,恐怕也已遭了他的毒手。
祖庚命他五天之內察明真相,迎接新王北歸,眼下已到第三天下午。他腦子裏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目前唯一剩下自己這條命,即使鬥不過那躲在暗處的敵人,也要弄清楚對方到底是誰。他不相信敵人能封鎖整個盤龍城,隻要祖甲還活著,他便要竭盡能找他,送他踏上北歸的路。
想到這裏,烈將鎧甲換了身布衣,將那柄隨身攜帶的青銅劍懸在腰間,扮成平民,以避人耳目,騎馬望著盤龍城跑去。到得城中,見城中街道比十年前蕭條了不少。
武丁在世之時,曾將這裏作為鎮守南國的軍政重鎮,每隔五年親臨此地巡查,將中原的青銅冶煉、燒陶工匠帶到這裏,使這裏的手工藝不斷進步,聞名遐邇,又不斷加固城牆,招兵買馬,因而也聚居了很多人到這裏謀求財富,使城中商埠林立,舟車如龍,行人如織,繁富景象堪比王都。
武丁死後,次子祖庚繼任王位,目光投向漠北,駐重兵於燕趙,很多商人也追逐著祖庚的步伐,一路北上而去,致使盤龍城商埠漸少,住戶減半,隻餘下不忍離鄉背井的本地人在此過活。
左烈騎著馬徑直向城東南行去,盤龍城王府就在那邊,還記得上次武丁和婦好到這裏時,就住在王府裏召見他。他從此跟隨武丁南征北戰,東剿西討,攻占了長江和黃河之間的大片土地,建立了一個廣袤無比的帝國。想當年自己力挫群雄,被封為征西先鋒,多麽威風,如今卻遭人偷襲,淪為孤家寡人。
盤龍城王府的門又高又大,可並行六駕車馬,門上方寫著幾個字:盤王行宮,門兩邊各立著一隊士兵。有一士兵見左烈一身平民打扮,滿麵刀疤,隻有半隻耳朵,又垂著半截空袖,還道是個殘廢乞丐,轟他離開。
左烈自懷中取出王符遞與為首的士兵。那士兵將他領到府中的堂上坐定,喚來一名女奴呈上茶。
左烈飲了兩口茶,見門外走進一個十八九少年。那少年肩寬腰細,皮膚白皙,長眉高鼻,眸子黑亮,穿著一身紫綾衣,舉手投足,富貴逼人。
左烈為少年的翩翩風采暗暗喝彩,不想那少年見了他的形貌大吃一驚,可能是被他的樣子嚇壞了。少年喚門外士兵詢問,那兵丁呈上烈的王符,少年看後才上堂來,目光稚嫩地望著他,啟口道:“王差駕臨,不知所為何事?”
左烈急於求見祖甲,便將商王久病,亟待祖甲北歸襲任王位之事和盤托出。
那少年嘴角微微上翹,露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說父甲遠遊未歸,無法親受王命。
左烈聽他喚祖甲為父,想他必然是祖甲的兒子。心說,沒想到祖甲蟄居到這裏,卻早已娶了妻室,孩子都近弱冠了。如果他能回殷襲王,這孩子自然也就是太子了。
左烈問少年,祖甲何時能回。
“不知!”少年說。
又問祖甲身邊可帶了侍衛。
少年說:“應該有吧。”
眼下局麵複雜,左烈擔心祖甲為人所害,便讓少年告訴祖甲出遊的地方,欲親自前去護衛。
少年麵露難色,說:“父親出門時並未告知他的去向。而且他身邊向來有侍衛,應該出不了什麽事。估計今夜過了,明日即可回府。”說到這裏,隻聽見屋外走廊裏有一個女子喊道:“燕兒,你且過來。”那聲音十分好聽,又柔又脆。
左烈聽著這聲音,怔了怔,覺得十分熟悉。
那少年應了一聲,便吩咐旁邊的女奴安排客人歇息,然後出了門,在廊柱間三轉兩轉就不見了。
左烈本想再問一些問題,說說這兩天的怪事,叮囑那叫燕兒的少年安排府兵多多防備,卻不想他一陣風似的就不見了。看著他有些稚嫩的背影,心裏突地一熱。想起自己的兒子活到現在也正好與他年紀相仿,不覺得暗自歎息。
女奴引著他來到一間屋子裏。那屋中床榻被褥、桌椅茶具盡數完備,想是專門用來迎客的驛館。等他落座,另有一名女奴送來晚膳。他吃了晚膳,飲了兩盞酒,洗淨臉麵手足,將腰間的銅劍收在枕下,脫了外衣上床躺下。他連日馬上顛簸,饑寒交迫,早就疲憊不堪,頭一沾枕,就沉沉地進入了夢鄉。到了半夜,下腹一陣緊縮,心裏繃著的那根弦隨之突然一緊,潛藏在心中的危險一下子從夢裏跳出來,驚得他急忙掙脫夢鄉睜開眼來。
這間屋子有數扇木格窗,到了夜裏盡數被厚帷布遮住,照不著一絲光線進來,左烈雙目所視黢黑一片,待眼睛慢慢適應,猛然看見床前倒立著一個黑影,起初還以為是在夢中,看花了眼,揉揉雙晴,卻見那黑影在空中轉了個圈落下地來,沒有半點聲響,如同鬼魅一般,把烈嚇出一身冷汗。
那黑影身形一晃欺到床邊,舉起一道寒光向左烈頸項刺來。烈本能地向後一倒,那寒光哧地一聲將頭頂的紗帳削成兩截,轉又迅捷無比地奔左烈的胸口而來。左烈到底身經百戰,雖然人老肢殘,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亦能憑借本能向床外搏命一滾,立刻便滾到那黑影的腳下,但左邊半截斷臂依然被寒光觸到,傳出一陣巨痛。他顧不得疼痛,將手上的銅劍貼著地麵向黑影的小腿掃去。
那黑影未料到他接連閃開兩次殺著,還能向自己遞出一劍,忙彈足後躍,但那銅劍隔得太近,雖然讓開了劍身,卻被鋒利的劍尖掃到小腿迎麵骨,拉出一道血口。但黑影這一躍也已然到了門邊,一轉身就不見了,卻嗖嗖地向左烈的麵門發出兩枚暗器。左烈躺在地上,來不及起身,舞劍將暗器盡數掃落,心說,這就是線索了,萬不可丟失,一軲轆從地上卷身起來,追出門外。
那王府建在盤龍湖岸邊一片平坦的山崗上,三麵環水,南麵是一個碼頭,有許多的貨船、漁舟泊在那裏,在浪裏飄飄搖搖,漁民和船工白日裏出港打漁、運貨,晚間就將船泊在這裏升火做飯,漿洗衣物,縫補漁網,將漁網拿到灘塗上晾曬,由於漁家眾多,漁網首尾相連直如迷宮一般。
左烈跟著黑影跳到院牆處,見那黑影一蹲身就從牆頭掠了過去。那院牆較普通的高出不少,左烈手腳不便,需要憑借一隻手的力量才能爬上牆頭,等他在牆頭站穩,那黑影已經跑下山崗,奔入灘塗上那片漁網織就的迷宮中去了。
左烈不願放棄,一瘸一拐地追到那裏,卻連半個人影也沒看到,隻有漁網在夜風中沙沙作響,隻好返身回到屋裏。他點燈察看左臂,幸好隻是受了些皮肉之傷,未傷及骨頭,便用隨身攜帶的藥草略作包紮。因為隨時有危險,他不敢再睡,墊高枕頭,抱劍半躺在床頭。
左烈心裏奇怪,王府中怎麽還有刺客?難道刺客知道自己是來迎接祖甲的,可自己一路走來都是平民裝扮,刺客又是如何知道的呢?而且還準確地查到自己下榻的驛館。仔細思量來王府的路上並無人跟蹤,難道是這王府中有奸細?如果是這樣,那這王府中奴婢侍從不下百人,又是誰把消息透露給刺客的呢?回憶進王府這幾個時辰,隻有兩個女奴進來過,那兩個女奴身材嬌小,與這刺客高大的身形甚是懸殊,斷不可能是她們。再想府中所遇到的衛兵,也想不起誰的體格與這刺客相仿。不過,這刺客一出現,他卻覺得有了線索,隻要找到這個刺客,就可順藤摸瓜察出迎甲軍的事。退一步說,即使察不出這凶手,隻要平安度過今夜,明日祖甲回府,請他踏上北歸之路,也算一個不錯的開始。
這時,不知何處傳來一串樂音,仔細辨別是一支陶塤,嗚嗚咽咽,如泣如訴。窗外月色雲影,晦明交替,那樂音如幽靈在晦暗的屋宇間飄**遊弋。左烈暗忖,如今強敵在暗我在明,務必要時時提防,一念及此,雙耳愈加警惕,那樂音亦愈加清晰,聽著聽著人的神思也漸至隨之遠去,飄飄然地就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