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龍舟大會
次日早上,左烈睜開眼來,見幾縷暖陽映在窗花上,想起自己身負王命,絲毫不能懈怠,便起身整好衣裝,打開房門。門外兩個女奴見他開了門,便一個端了一盤水走進房中,放到牆邊的洗麵台上,一個用銅盤托著早點放到桌上。
左烈掬水洗了臉,又到桌前吃早點,正一邊吃一邊在心中盤算今日之事,昨日那叫燕兒的少年穿了一身黃衫、腰懸一對玉龍從門外走進來,笑道:“昨夜睡得可好?”
左烈起身展顏道:“在這雕梁畫棟之中,豈有不好之理?”他刻意不提昨夜遇險之事。
少年也不落座,道:“今日盤龍湖有龍舟大賽,王差有無興趣前去觀賞?”
左烈身邊殺機重重,哪裏還有半點遊山玩水之心,但凡能保住一條性命送歸祖甲,便是天大的造化了,便直言道:“微臣王命在身,隻盼令父今日歸來,即刻登程北歸,豈敢馬虎大意貪圖玩樂。”
少年道:“我已吩咐士衛,若父親回府即刻告知我。我們也隻是坐在府中樓閣上觀看,不會誤了王差大事。”
左烈知道,盤龍湖每到年關就要舉行一次熱鬧的龍舟大會,漁民們用木頭雕成龍頭、龍尾固定在漁舟首尾兩端,又用葦草編成龍鱗掛在舟身兩側,每家一舟一人一槳,繞湖行駛一周。湖中心豎立一根高杆,杆頭挑著一顆紅綾繡球,誰能率先奪到手中,便可獲得一條嶄新的漁船,還有一船綾羅綢緞,這一年便可有魚有肉,衣食無憂。由於獎賞豐厚,但凡有強壯男兒的漁家都會傾力參與,一來二去,竟形成了習傳百年的民俗。
左烈年少時曾見識過龍舟大會的盛況,沒想到到了殘老之年,竟能在王府樓中觀賞龍舟會,卻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自己一麵到樓上觀賽,一麵等他回來,也並不矛盾,想到這裏便隨少年出了房門,登上王府的觀湖閣中。
觀湖閣位於王府東南麵,四麵皆是窗,坐於閣中,整個盤龍湖盡收眼底,波光粼粼,魚龍相戲,確是一個觀賞湖光山色的大好去處。
少年令立在一旁的女奴下樓請他母親到閣中來,又請烈在當窗的位置坐下,隻見湖岸北邊已經布滿百十條龍舟,舟中男兒皆手持長篙點在岸上,隻待主事者一聲令下便率先衝向旗杆。
不多時,女奴到少年身旁回複,女主人到府外去了,不在家中。
這時,岸邊突有鑼聲鏘鏘鏘地疾響,那些草身木龍便爭先恐後向南岸衝去,眼看要撞在岸邊的紅線上,倏地又折身向東而行,舟與舟你撞我碰,砰砰啪啪連響,等繞行到閣樓西麵時,有幾艘小舟被撞得船板開裂,沉入湖底,舟中人隻好狼狽地丟了竹篙泅水上岸。
湖岸上人如潮湧,大聲喊好的,擊鼓加油的,轟然大笑的,人聲鼎沸,笑浪起伏。
餘下的舟子繞行至起點處,有一條柳葉舟從舟群中遊蛇般擠出,衝到了最前麵,舟子是一位身穿條衫的漢子。另外兩隻首尾高翹的小舟也衝到柳葉舟身邊,三舟並肩滑行了數十米,眼見就要撞到湖中央的旗杆,柳葉舟上那人揚篙在左首的船頭上一點,身下小舟竟如連在他腳上一般隨他騰空躍起,舟頭直立在空中,舟上的人展臂一躍站到了舟首的龍頭上,雙手一伸恰好取下杆頭的紅繡球。
旁邊小船上的漢子準備衝到旗杆跟前再攀杆而上,不料柳葉舟上這人突出奇招,想要阻擋已然來不及了,便橫篙將直立空中的柳葉舟掃翻在水中。
岸上人群裏發出雷鳴的叫好聲。
那條衫漢子卻並不慌張,雙腳淩空,豎起竹篙向下一戳,那杆頭咄地響了一聲,竟像插泥巴一樣插在了船頭上,條衫漢子從容地取下紅繡球,手扳篙頭一彈,人如彈丸疾射向左烈等人的閣樓而來。
那條衫漢子淩空欺近窗邊,嘴裏含著一股油往紅球上噗地噴了一口,手上晃了晃,向閣窗中擲來,那紅球飛了數丈忽地燃起一團烈焰,直奔少年燕兒的麵門。
左烈正看得出神,未曾料那紅球眨眼就射到燕兒跟前,欲援手施救已然來不及,隻道這下完了。誰知燕兒將身疾仰,底下彈出一腳將紅球踢出了窗外。那紅球還未落地,轟地一聲巨響,炸得粉碎,直把眾人的耳朵都震聾了,火星碎布紛紛揚揚灑落一地,湖岸上的人群受了驚嚇,哭的哭,喊的喊,亂作一鍋粥,四散奔逃。
左烈見燕兒滾在地上,並未受傷,心說這個刺客或許正是昨晚的殺手,便跳到窗外,落身樓外,卻見那條衫漢子在人叢中一閃,向一個偏僻的去處跑去。那人身法雖也算快捷,但左烈卻仍能跟上,等轉到一座山背後,那漢子轉過身來抱拳往地上一跪,語帶哭音地道:“將軍,可找到您啦!”
左烈仔細一看,認出正是自己帶出的迎甲兵的一個頭目。
那迎甲兵看了看一旁的樹叢,喊道:“都出來。”
樹叢中鑽出幾位漁民裝扮的人來,恰是前夜受左烈之命藏在營地後麵的幾位暗哨。
左烈這兩日屢屢遇險,正愁身邊沒人幫襯,見了這幾人不由得喜上眉梢。
那身著條衫的頭目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前夜的真相。
原來,左烈離開營地後,這幾名哨兵躲在灌木叢後,突見山坡下升起一片烏雲,向著山上滾滾而來,初時還以為是一陣雨雲,到了跟前才發現是數百人手舉一麵巨型黑幕,等他們發出呼聲時,營地已被這黑幕蓋得嚴嚴實實,裏麵黑如炭墨,見不到絲毫光亮。
待那黑幕卷過後,營地已是一片狼藉,除了他們幾個躲在灌木叢中的僥幸逃得一命,其他人皆伏屍血泊中。眼見敵陣嚴整,敵軍眾多,幾人不敢吱聲。待大幕收起,有一黃衫少年領著敵眾望山下逶迤而去。這幾名暗哨眼見左烈將軍下山而去,估計他走不遠,便從林中鑽出來,會合一處,循著左烈騎行的方向尋去,可到了那院子山前隻見大大小小的院子圍山而建,人家眾多,一時也不知從何找起,因為認得那黃衫少年的模樣,便商量著暗中察訪。
次日天明,幾人進入盤龍城中,聞得今日盤龍湖開龍舟會,琢磨那賊首黃衫少年或會現身於大會之上,便喬裝成漁民躲在暗處,那頭目慮及湖岸蜿蜒,觀者雲集,不好查看,又因自己生在南方,水性尚好,便租了一條輕舟加入龍舟賽,以便在湖中馳舟向岸上查看,不想就看到那黃衫少年坐在樓上,旁邊赫然坐著左烈,還以為左烈遭那少年綁架,遂使了這麽一條計謀,欲殺了那少年,救出烈來。沒想到那黃衫少年身手甚是了得,被他倒地躲開。
烈聽到這裏,疑惑地道:“那少年名燕,是商王祖庚的弟弟祖甲之子,怎的卻成了凶手?”
眾人麵麵相覷,道:“我等親眼所見,豈還有錯?”
烈憶起剛才那少年彈腿擊飛火球時,小腿上露出半截繃帶,心說難道昨夜的刺客也是他,但匆忙間並未瞧真著,不敢確定,便道:“此事非同小可,萬不可弄錯。如若那少年是祖甲之子,斷無阻止祖甲北歸封王的道理。但是如若那少年是方國派來的殺手,祖甲不知身邊有埋伏,必有性命之憂。”便吩咐幾個下屬仍做漁民模樣,潛伏在王府之外,自己佯裝不知,進入府中等祖甲回府,順便察明那少年的底細。
眾人各自行動。
左烈回到王府,著意四處察看,卻未見著那少年,隻得在驛館中一麵飲茶一麵等那祖甲歸來,可直到天黑掌燈,也未見著這兩個人,眼見已是第四日過了,心中萬般焦急。這時,隻聽屋外響起腳步聲,那少年步履匆匆地走了進來。
左烈不知這少年底細,怕他對自己突下要手,在背後握著一柄短刀戒備,又怕他身後還有同夥,也不敢貿然出手,隻能靜觀其變,問道:“你父親今日可曾回來?”
少年在桌上端起茶來飲了兩口,不耐煩地抬起眉眼道:“父親不會跟你到中原去的。”說完,顧自出門而去。
烈擔心這少年殺害祖甲,欲覓著一個機會了結他的性命,便隱身跟在他後麵。隻見那少年在廊間走了一陣,遇到幾個掃地的奴婢,駐足問他娘的去向。那幾個奴婢皆搖首說不知。
少年輾轉來到府中北邊的一間小廂房,推門走了進去。
左烈鼻中聞到屋裏飄出高香氣味,轉過牆角,看見屋中照壁下擺著一個香案,案上香煙繚繞,燭火搖曳,又放著一個果盤,一個酒杯,供著一個牌位,那牌位因處在暗處,上麵不知寫的是何姓氏。烈暗忖,這少年的父親為祖甲,這案上的靈位當是那先王武丁的了。
那少年雙膝一彎,跪倒在案前的蒲團上,磕了幾個頭,舉起袖子在臉上揩了幾下,抽泣了幾聲,果然說道:“祖父大人在上,孫兒求您幫助孫兒。”烈心說這祖父當然就是武丁了。
又聽那少年道:“請保佑我殺盡迎甲軍,阻止祖甲返殷封王,好教我父親快快返家。”
左烈聽他說殺盡迎甲軍,便覺得少年稚嫩糊塗,須知迎甲軍正是武丁的部屬,既為武丁孫輩,又殺武丁部屬,豈有此理。
這時,左烈已悄無聲息轉到門後,借著燭光已可看清那靈牌上分明寫著:故先祖左……,下麵的字卻又被香爐擋住無法看到。又想如果這少年喚武丁祖父,這靈位當然應該供奉武丁,應該寫“故先王”才對,但那靈牌上分明寫著“故先祖左……”,稱謂錯得離譜,簡直牛頭不對馬嘴。心下嘀咕,從靈位上的姓字看,少年的祖父竟跟自己同姓,顯然這少年不是祖甲之子,不知他所思念的父親又是何人,自己可否認得?轉念又想,若他不是祖甲之子卻怎的在王府中又有這等地位?……
左烈被這些問題糾纏住,滿腦漿糊。轉而心中一橫,管他三七二十一,既然他不是祖甲之子,又殺了我那些弟兄,我便殺了他報仇。此時,烈與那少年隻一步之遙,如果舉手一刀,那少年必定身首異處。好在左烈不是魯莽嗜殺之人,想著還未察明少年身份,不能不明不白草菅人命。
正在這時,見燭影搖動,有一個女子從暗處走了出來,因她側著身子,無法看清她的麵容。隻看見她一身素服,發髻烏雲一般盤在頭上,插著一支金簪,耳朵上垂著晶瑩剔透的玉?,雖已人到中年,卻頗得養顏之法,削肩細腰,膚白脂嫩,體態婀娜,嬌貴襲人,顯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婦人。
那貴婦款步行至少年身旁,將手放在少年肩上,柔聲道:“燕兒,你父親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少年怨道:“母親,您一直說他會回來會回來,可這許多年過去了也沒見著他半個人影。”
貴婦道:“前夜新來的商兵已在城外被除掉,消息不久就會傳到王都。商王知悉後,便會放你父親歸來。”
少年道:“今日盤龍湖龍舟大會上有刺客用火球偷襲孩兒,想是那瘸子將軍一夥人幹的。沒想到前夜百密一疏,還是逃掉了幾個,未將其一網打盡。”
左烈聽到這裏,心裏驟然一緊,心說原來這少年早就想取我性命了,後悔剛才沒有出手將其人頭斬落。
貴婦道:“什麽瘸子將軍?”
少年道:“就是從王都到此尋找祖甲的人。昨日他手持王符到府中求見祖甲,我不好當麵翻臉,便將他安排在府中住下,等到了晚上好除掉他,卻被他鬼使神差地躲過一刀。今晚後半夜趁他睡熟,我再去砍了他。”
貴婦道:“定要一刀斃命,莫留禍根!”
烈聽到這裏,直說人不可相貌,如此美婦卻這般狠毒,一邊又覺得這女子的聲音極為耳熟。
少年寬慰道:“母親大可放心。”
左烈聽這少年如此不把自己放在眼中,不由地冷哼一聲,不防被那母子二人聽到,轉頭望向門邊。左烈忽地驚醒,後悔自己一時忘形露了馬腳,急忙將身一轉潛入廊柱後的暗影中。那少年跳出門來看了看,又進屋陪他母親去了。
左烈怕再被少年發現,不敢走近,隻在暗影裏張耳細聽,可那母子二人在屋中喁喁細語,竟讓他一句也未聽見。
左烈料想那少年已有所警覺,很難得手,如若被他發現反有性命之憂,因而縮在暗影中巋然不動。
過不多時,那少年邁步出屋,穿廊過巷地走了。
左烈料想他必是到自己下榻的驛館去取自己的性命。如若見不到自己,必然在府中四處搜尋,這裏已不能再待下去,便準備逃到王府外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