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楓平靜的並有些嘲弄的目光下,方囊開口說話了。不過方囊畢 竟是方囊,懂得知識分子之間如何溝通。他拿出一盒據說是內部供應的 長支熊貓香煙,啟開,恭恭敬敬地遞給柳楓,點燃後說:“柳書記,你 看,外麵的月色很美,也就是詩人們所說的月光如水,如水的月光。我 們把燈關掉吧,據說,在自然的月光下兩人說話,真情更容易流露,感 情更容易溝通,思想更容易貼近。”

柳楓開玩笑地說:“怎麽,是七月七牛郎織女鵲橋會嗎?”但還是頗 有同感地點了點頭。燈關了,月光通過鑽天楊的疏枝密葉灑了進來,銀 輝滿地,樹影搖風,一切輪廓變得那樣真實而又朦朧,拂去了黃色燈光 帶來的焦躁,給人一種清涼、恬靜,舒服的感覺。

方囊幽幽地開了口 :“柳書記,我們都是學文的,但是,我的學校 是一個不人流的大專戴帽。你是國家的名牌大學畢業,我的學問、學識 比你差得太遠。但我永遠記住了大詩人艾青的一句話:我為什麽眼裏常 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柳楓喝了一口他帶來的鐵觀音王茶,這種半發酵的茶葉甜香,有點 兒咖啡的味道,很是舒服。他點點頭,做出了一副認真傾聽的姿態。

方囊繼續說,我的家就在你守衛的堤段往南六公裏靠近嘉禾的原來 叫大堿場的地萬,用原來毛澤東時代總結學大寨經驗的語言說是“春天 裏旱,秋天裏澇,種一葫蘆打兩瓢。” “旱了收螞蚱,澇了收蛤蟆,不旱 不澇收堿嘎巴。”你想,在這樣生存條件下的孩子是一種什麽心態。西 方心理學的鼻祖弗洛伊德說,最能影響人性格形成的是童年、苦難和 性。何況,我還是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你來自城市,又受過最 正規的高等教育,行為、做派很有教養,一看就是從小出生在殷實家 庭,青少年時代衣食無憂,可能不知道什麽叫百家飯、百家衣吧。”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柳楓背了一句托爾斯泰的名言。

不,方囊說,我童年的不幸來自那個時代的政治,隻是我命運的天空飄雪的時候更多。我父親是一個酒鬼,經常四處遊逛撿點破爛換酒 喝,母親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我六歲的時候,正是三年大饑荒的年 代,我娘為了三個水煎包子和一個走村串戶的賣油郎成了那樣的關係, 後來又因為他那裏有玉米麵吃,狠心地離我而去。我永遠忘不了那天, 那個血色的黃昏。我的酒鬼父親遊逛還沒回來,她和賣油郎要走了。她 把我的破衣服重新縫補了一遍,又洗了一遍,給我做了一頓好飯。說是 好飯,實際上就是炒兩個雞蛋、一個紅薯麵窩窩頭,油是從等在村口的 那個賣油郎擔子上用一個豁了口子的破碗來的。她做飯的時候,我好 像已經預感到了什麽。飯做好後,她一個勁地叫我吃。也奇怪了,平時 那麽貪吃,永遠吃不飽的我,那會兒卻不餓了,還一個勁兒讓她吃。我 看到她背對著我,在牆角哭得一抖一抖的,淚水嘩嘩流。賣油郎的吆喝 聲在催促著她,她騙我說去茅房,讓我把那一塊雞蛋吃完。那塊油汪汪 的炒雞蛋對一個半年沒見葷腥的孩子**是太大了啊。我們家的小草房 就在村口,我跑出了大門,連哭帶叫磕磕絆絆地追出了三裏地,跪在了 她的麵前,給她磕頭,也哀求那個男的,哭喊著說自己再也不要吃的 了,再也不說餓了,再也不搗亂了。但母親還是走了……柳書記,你能 體會到那時的苦難嗎,能想象出一個六歲的孩子那滿臉汙垢,那被淚水 衝出的道道淚痕的臉嗎,能想象出他跪在黃土地裏看著一去不複返的媽 媽,哭啞了的嗓子隻能發出像待宰的羔羊可憐的聲音嗎,你能真正理解 他那時的心情嗎?

柳楓有些動容了,一絲悲哀湧上心頭。他換了一支煙,默默地聽著,覺得那月光很是慘淡,好像是一場血腥大戰後,照在荒郊野外累累 白骨上那種慘白。

方囊繼續訴說:天黑了,我帶著滿臉淚水回到家裏,哭著睡著了, 起來後吃了一點昨天的剩飯,又圍著村子找媽媽,總覺得她是趕集或者 是串親戚去了,還會回來的。直到天黑,我絕望地回到了破屋裏。半 夜,酒鬼父親回來了,酩酊大醉地進了屋,還沒上炕就倒地上睡著了。 我從他的破棉襖裏翻出了三毛錢,第二天偷偷地到村供銷點上買了些餅 幹,頂了一天,就和夥伴們玩去了,似乎把家裏的事忘了,玩累了,就 在生產隊的穀草垛裏睡著了。後來我回到家,醒來的父親奇怪地看了我 兩眼,就又走了,而且一去再沒回來。

從那時起,我一直一個人過日子,直到上小學,都是我一個人,白 天到各家去要飯,晚上自己在家。那個年代,大家都困難,也不能總給 我吃的。放學回家的時候,我就到莊稼地裏偷點玉米、花生什麽的,晚 上到生產隊的牲口棚裏拿些穀草燒飯吃。鄉親們是寬容的,那時誰要偷 集體的東西是要批鬥掛牌遊街的,但他們看見我進地去偷,都背過臉裝 著沒看見。從小學到中學,我就是這樣過來的,十幾年呀,我忘記吃了 多少人家的飯,有多少姉子、大娘、嫂子給我縫補過衣服,有多少大 爺、叔叔、大哥給過我零花錢,我都記不清了7但有一點我記住了,我 欠他們的太多了,我要報答他們。這就是我大學畢業回來的原因,本來 河海市的一家中學要把我留下來任教的。

我始終認為,中央、上級的政策是好的,上麵的領導是為老百姓謀 利益的,起碼出發點是好的,可惜的是讓下麵的歪嘴和尚把經念壞了。 比如60年代的災害就是人為的,不是下麵向上麵瞎報,上麵能征那麽 多公糧嗎,老百姓能那麽挨餓嗎?我娘會跟人家跑嗎?

你可能也聽到人們給我編的順口溜了,我是有些無恥,但在目前的 官場上,沒有些手段能上來嗎?我沒有錢,當教師時沒有,在文化館和 宣傳部時也沒人給我送錢,就是現在這個崗位不管經濟,不管人事,也 沒有人給我。我隻能找別的路子,先是出賣人格。你們可能把人格看得很重,但對我來說,一個小時候連飯都要去討、去偷的人,我覺得生存和人格相比,人格太渺小了,就好像上麵整天講的政治啊、路線啊什麽 的,那都與老百姓無關,給農民說那個太奢侈了,他們的眼裏隻有生 存。我是出賣了人格之後才進入到權利邊緣的,進來之後才是他們說的 出賣良心的。我覺得不是出賣良心,是才華。當然,和你相比,我的那 點墨水絕對是在老子麵前讀《道德經》,在畢加索的工作室裏畫和平鴿。 但我自信,在嘉穀縣還是可以的。所謂古人說的“學得文武才,賣與帝 王家”,按春秋時代算,現在的一個縣就相當於一個小國,縣委書記也 就是國王。我也就是寫了一些向上、向外吹捧他們的奏章而已,登在了 報上。但他們需要,他們升官需要。現在升官表麵上需要兩種東西,一 種是我寫的那些文章i匯報,一種是產值。這些,道中人都是心照不宣 的秘密。比如咱們縣的產值吧,都到四個多億了,而財政收人年年是紅 線,開支是赤字,年年要空轉,十二月三十一日財政從銀行貸款,一月 三曰還。那麽高的產值怎麽解釋呢?有這麽高嗎?你知道咱們的百元稅 收率是多少嗎?八毛錢啊!你說是產值虛呢,還是稅收率低呢?不就是 為了政績嗎?!你柳書記也沒例外啊,今年春天到上海招商,你知道咱 們這個縣與國際化的上海差距太大了啊,根本沒有對接點嘛,上邊逼得 又緊,你不是利用國外客商不時興蓋章時興簽字的規矩,讓下邊打了一 份假合同,依仗你的英文底子厚實,改成了中英文對照文本,在下麵用 英文胡亂編造了一個美國公司的名字嗎?市裏管招商的副市長不懂外 語,還把你表揚了一番。

當然,現在的瞎報與老百姓沒關係了,生產責任製後,生產單位劃 小了,企業和農村各人做各人的工,各人種各人的田,各人掙各人的飯 吃,你怎麽報與我無關,隻要不跟我要,你愛怎麽報就怎麽報。其實, 這都是騙官行為,所謂,“村騙鄉,鄉騙縣,一直騙到國務院”,也就是 那麽回事,隻是平級和上級的互相爭鬥、博弈的狗咬狗而已,老百姓才 不管你呢。

你知道老百姓最怕什麽嗎?不是往上的瞎報胡吹,也不是當官的吃 點、喝點、貪點,是瞎折騰,是搞什麽工程顯示自己的政績。你剛來的時候對發揚傳統文化的講話我非常佩服,但你後來作了一個振興嘉穀地方文化的規劃,要建一個文化長廊,是我暗地裏在開人大常委會表決批 準時給幾個常委做了工作而擱淺的。你的規劃不是不可,不是沒有可行 性,而是咱們縣裏太窮,你那個規劃太超前啊,我們經不起折騰啊!那 年一個書記為了讓縣城美起來,竟然搞了一個讓龍潭水進城的規劃,要 挖一條渠,通過三級揚水,繞城一圈,堤栽垂楊柳,水中種荷花,確實 很美。但需要花多少錢我們是知道的,他為了什麽我們更是知道,不就 是因為我們縣工業發展不如其他地方,領導來了沒有亮點,想玩一招鮮 啊。我暗地裏和幾個老幹部商量了一下,派了一個資格最老的找到他 說,你想升官不要緊,這很正常,我們也理解,但不能胡折騰,也不一 定用你那創造的所謂政績走明道。可以劍走偏鋒,走暗路。需要錢,我 們可以找幾個企業湊一湊;需要人,我們這裏是革命老區,在省委、京 城裏也有人,可以幫你找找。但你不能勞民傷財毀我們的縣。當然,我 們也準備了一些對他不利的材料。如果他硬搞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也 有他好看的。說實在的,我們在這裏生活了幾輩子,故交、親朋,是打 斷骨頭連著筋,是誰也砍不斷、理還亂的,不管誰在這裏做官,他的作 為再神秘,再隱蔽,也逃脫不了我們的眼睛,開句玩笑,你找一個南方 邊遠小城裏的一個小姐洗頭,覺得和這個縣裏沒有關係了吧,但說不定 那個小姐的房東就是我的親戚。嗬嗬。後來,他認頭了,在我們的幫助 下,還有他的關係,升遷到省裏的一個廳裏當了副職。那人還不錯,在 自己不大的權限內,給了我們縣裏一些錢,還不時地點撥我們怎麽才能 讓上邊把錢給我們。他說,反正是國家的錢,給誰也有理由,不給誰也 有說法。其實,你更懂得到上麵要錢的秘密,比如你到北京那個部委那柳楓愣住了,想,這家夥真是個神怪,自己是再三叮囑了張二牛和 劉華侖要嚴格保密的。他心裏有些害怕了,那筆行賄的數目可是不小。

方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繼續說,你放心吧,我們是不會給國家 部門找麻煩的,從我們縣的利益來講,人家是為我們辦了好事的,我們 是永遠不會忘記人家的。要是去告發人家,那可就壞了我們縣的名聲, 以後誰也不敢跟你打交道了。特別是你,是我們縣的大功臣,更不會告 發你的。你知道嗎,我和雙鏵犁,也就是劉華侖是初中的同學,那家夥 經商是個鬼才,就是淺薄了一點,他發財後裝修了個辦公室,整整八十 多個平米。讓我去看,顯擺顯擺。我看了後對他說,你的辦公室雖然裝 修用料的檔次很高,但沒有風格與情調,既沒有財閥的富貴氣,也沒有 權力的厚重感,更沒有藝術家的靈動,有的隻是俗氣,沒有檔次的臭顯 擺,你所表現出來的是非官、非商、非貴、非雅,純粹一個四不像,按 咱們縣的土話說就是非驢非馬,是個騾子,雜種而已。我還說,你的辦 公室是很大,但不氣派,最好牽兩頭牲口來養著,倒比較合適。那次我的語言用得很刻毒,心裏特解氣,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拂袖而去。我欣賞他經商的才氣,也欣賞他把企業做大的能耐,讓許多人有了 就業的機會,但看不上他的奸詐,他在這裏坑蒙拐騙的事做得太多。我 始終認為,如果你到外麵去坑蒙拐騙,我沒意見,但不應該坑害老鄉, 在本地也做這些令人不齒的事,就顯得不那麽地道了。

說實在的,在咱們這個班子裏,我最佩服的是你。你讓我佩服的有兩點,一是你為縣裏引來的大批資金,二是你善於學習的精神。不是你 手不釋卷地讀書,是你對地方工作的適應速度與頗具特色的講話。不是 哪次文化會議上的,說哪方麵的內容你是強項,是今年春天各鄉鎮換屆 剛調整完班子,每個書記負責宣布兩個鄉鎮,本來講話的口徑和內容是 組織部與辦公室準備好了的,是我沒讓他們給你,原因是我當時的一點 情緒在起作用,這個一會兒我再告訴你。也有其他人想試試你的能力。 你在宣布完班子名單後,講得非常精彩,你以換屆後應該有什麽為題, 說了六個方麵:要有新的基調,各路英雄一路跋涉上來,應高處不勝 寒。首先要有敬畏感,敬畏這個職務的責任,敬畏這片土地上的人民; 要有新的氛圍,英雄不問出處,聚首是緣分,不管是來自縣委、政府機 關,還是來自其他局室、外鄉、外鎮,都要明白十年修得同船渡,要和 睦相處,共謀大事;要有新的站位,在曆史的交叉點上,在社會轉型時 期,今日就任,是天降大任於斯,座次排定後要迅速進人角色,遠離浮 躁,深人思考,昔日成功不足誇,從零開始再走長征路,路在腳下;要 有新的視野,站在高山望平川,心中應有丘壑萬千。職務變,眼界要從平遠走向深遠、高遠與玄遠,四方經驗,八麵來風皆要了然於胸;要有 新的韜略,執政為民,建設小康社會,重在謀斷與實幹,謀在奇正結 合,服務跨越發展,斷在調研的新招數層出不窮上,決斷的策略符合事 物發展的必然,真殺實砍,幹老百姓心中之所盼;要進人新天地,班子 換屆,應該是新瓶裝新酒,散發出新的芳香,應該是新湯熬新藥,革除 一切舊習積弊,以全新的風貌帶領一方人民走向更加富裕的新天地。你 知道嗎。稿子傳回來以後,我感到棒極了,當時讓縣委辦公室信息科向 上報了一個信息,市委、省委的刊物都登了,一但提出此觀點者不是 你了,變成了於茂盛書記。

柳楓想了想,似乎有這麽回事,因為自己在省委的時候,提煉出的 觀點與思想變成領導講話的時候多了,自己也沒怎麽在意,也可能是角 色當時還沒有徹底轉換過來吧。

方囊說,其實一個領導幹部在表麵上的表現就是兩點,說與做,說 體現水平,做體現能力。你都做到了,有一段時間我們都把你當成新的 政治明星了。但很快發現你還沒領悟到做官的另一個秘訣,就是隱與 藏,尤其是副職,你太鋒芒畢露了。就講話來說吧,你本來就有渾厚的 嗓音,標準的普通話,再講得妙趣橫生,首先是於書記怎麽想,在一個 班子的人怎麽想,和你在一起開會或主持會的人怎麽想。技壓群芳萬花 暗淡,最後的結果是什麽,我想,你柳楓書記比我明白得多。

其次是張二牛,那家夥雖然是個精明人,但有些時候還是不大明 白。在我看來他是屬於小事明白,大事糊塗,站位不高,看不到事物本 質的人。他也是我們本縣人,知道自己一輩子也不會離開這裏,也千方 百計地為這個縣裏爭取資金,為老百姓謀利益,但他不知道,自己手裏 沒有大的分配權,隻有小的使用權,來的錢再多,也發揮不7;大的效益 啊。就好像一個人辛辛苦苦地從外地拉來了一車糧食,自己用毛巾擦著 汗,滿心歡喜,大家也很高興,紛紛讚揚他勞苦功高,可是最後一大部 分被地主老財拿走了,一小部分被小毛賊偷走了,隻剩下了一小點給了 最需要的人,杯水車薪,管不了多大事啊。所以,首先要有了最高的分 配權,特別是人的分配權,你才能有所作為,按照自己的初衷去行事。

方囊盡管說得很淩亂,很多地方相悖,根本不符合邏輯,但柳楓還 是聽著比較舒服,也聽出了一些門道,想起了前幾天張二牛告訴他方囊 改出生地想頂走歐陽的話,就順便問道,既然如此,你何必不把於茂盛 取而代之呢,但很快覺得自己問的這話愚蠢。

果然,方囊笑了,像給小學生上課一樣給他講了一番中組部的任命 幹部條例後說,於茂盛的水平是不高,但就我們縣目前的情況看,還需 要他留在這裏。按基層老百姓的說法,不能剛喂起了一個肥豬,再叫他 們派來一個克朗,一克朗就是骨架子很大,很瘦,急需要用好料喂養催 肥的豬。你也是縣委書記,請原諒我的不敬,但確實是群眾語言。

柳楓說,錯,我是副書記,而且是在執行雙規的副書記,說不定出去連副的也不是了。

方囊沒搭他的話茬,繼續說,群眾的意思是說,書記剛來時都很窮,來了以後,過了一段時間很快就吃穿不愁了,也就是說用不著自己 和家裏人的工資了。你知道嗎,作為一個縣委書記,不用故意出心去 要、去貪,古時候叫冰敬、炭敬,現在叫逢年過節送點禮,再加上家裏 有個紅白事,自己得個小病什麽的,一年收人三四十萬沒問題。於書記 在這裏待了三年了,估計也差不多了,再加上這場洪水,上級大概也得 給他個處分,他自己也會收斂一些,同時也會想到自己這兩年不會有提 拔的可能,會安靜下來琢磨著做一些事情,起碼不會出花點子,搞短期 行為,為顯示政績胡折騰了。其實,這就是老百姓的福氣來了。你說, 工作是什麽?是做官的點綴。就好像女人永遠是男人生活過程中的一道 風景線一樣。有多少人在升到一個官位的層次時,會去想工作呢,恐怕 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升到更高的層次。你看,那些升官快的,看看他們的履曆表,哪個不是兩年換一個地兒。老百姓什麽時候有好日子,就是統 治這一方的官看到升官有望,並且跑通了路子;或者是升官無望,暫時 也沒路子可通時。在這個短時間內,他們要做一些事情,或不做事情, 隻要不胡折騰了,老百姓才有了好日子。

我畢業後回到這塊土地上快二十年了,一直守望著,盼著為養育我 的這方土地上的老百姓做些好事情。你可能看出來了,也聽說了,我一直在窺伺和掠奪權力,我是要用權力來報答鄉親們,那才是大的報答。 當然,小的報答我正在做,我確實為許多人謀了一些實惠,但那些人絕 對都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的人,給過我一毛錢,夏天給過我一 個冰棍,冬天給過我一隻手套的人。你在堤段上征用的拖拉機那一戶, 和我非親非故,就是那年中學放寒假,在鵝毛大雪中我往回走,早晨隻 是喝了一缸子稀粥,身上是兩件夾襖兩條單褲,腳上是我在垃圾堆裏撿 的一雙破膠鞋,饑寒交加。我走到他們家門口時,昏倒在那裏了,那戶 人家的一個老太太把我扶到屋裏,給我熬了一碗薑湯,做了一頓熱飯, 把我從死亡的邊緣救了過來,還給了我一雙棉鞋和一個舊棉襖。滴水之 恩湧泉相報,我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小的報答我覺得對不起他們,但要 大的報答,需要大的權力啊,所以我幹出了許多讓人們不齒、也看不起 的一係列事情。柳書記,我今天說的都是真話,有的人掠奪權力是為了 利益,為了升遷,為了揚名,為了財色,我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恩人和 鄉親們。

柳楓看著他,像看一個怪物,和平時判若兩人的多種麵孔的怪物。 柳楓站起來看著窗外已經不太明亮的月光吟哦道:臥薪嚐膽,三千越甲 可吞吳啊。不,或者是說,為伊消得人憔悴啊!柳楓的嘴角又微微上翹 起來了。

不,我沒那麽高尚。方囊似乎想起了什麽,誠懇地說,我是農民出 身,自私,狹隘在我的靈魂裏有著強大的慣性。你知道當時鄉鎮換屆時 我為什麽不給你講話稿嗎,是因為你動了,不,是你的才華吸引了我心 中最聖潔的東西,也就是韻致。

我和韻致可是一般的同誌關係啊,柳楓趕緊掩飾道。

不,方囊搖了搖頭,我剛才說過,在這裏,任何人的事情都瞞不了 我們本地人。但後來我也想通了,我對韻致隻是單相思而已,從小到 大,她就是陽春白雪,我是下裏巴人,就是你不出現,她也不會對我感 興趣的。柳書記,你要原諒我啊,自古以來,衝冠一怒為紅顏的事是不 少的,我非英雄,何況,人非聖賢,豈能無過啊!

方囊點到為止,不再說話了。他自我感覺到,今天晚上他的話打動了柳楓,道歉的話也委婉地說了出去,估計依照柳梘的性格和為人,就 是出去了也不會報複他,就是怨恨,也可能沒有更多的機會。他通過對 樓宇的觀察與研究,這個人確實在生活與經濟上過得很硬,在自己能掌 控的權力內,是個不會輕易認輸的主兒。

柳楓也默然了,似乎明白了他來的目的。方囊並非搭道之人,他的 自我解剖與懺悔又是為了什麽呢?也可能是像今天早晨那隻奇怪的鴿子 一樣,來傳遞一種信息吧。

窗外,月亮的光輝淡下去了,天地之間暗了下來,東方卻顯現出了 一抹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