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無報,周六不用上夜班,柳楓想回趟省城的家,副總編雖然和縣委副 書記一個級別,但已沒了專車,隻得和販夫走卒們一起坐著每站必停的三等火 車晃**了三個多小時到了省城。

原是天津知青出身的妻子明麗不在家,原為天津南市雜貨鋪的丈母娘見 他進門臉一掛,嘴一張,開口就是一陣衛嘴子的機關槍:“呦,這不是我們家 貴車,我的二姑爺回來了嗎?怎麽,小臥車也沒了?聽說你不當書記了,當什 麽總編了,還是個副的,整天編那個糊弄老百姓的破報紙有嘛用?還不如去掙 點錢呢,我們家二丫頭嫁給你算瞎了眼了,倒八輩子血黴。要說吧,你們原來 都在那個廠子裏,誰也沒法,可你後來上了大學,當了大秘書,叫你把她往外 調調,你總是不吭聲,到縣裏當了書記也沒給家多掙一分錢,還在外邊鬧花花 腸子。要說啊,這人跟人就是不一樣,好像我們海河裏的魚,一網一個樣,你 看她姐夫,也沒上大學,自己撲騰下了海,弄了一個‘大野’公司,倒騰嘛嘛 賺錢。明麗那個破廠子也快散了,跟了她姐夫跑業務,一個月掙的比你一年還 多,我那寶貝外孫,也就是你的兒子,這不也是上了貴族中學,就憑你啊,不 是她姐夫幫襯,她們娘倆還不得喝西北風去啊。”說完,狠狠剜了他一眼,扭 著兩隻白薯腳就往臥室裏走,臨關門時扔出了一句話:“你的兒子今天不回 來,明天要到新加坡度夏令營去了,這也多虧了他姨父啊。”

柳楓暗罵一句“勢利小人”,垂頭喪氣地坐在沙發上抽了一支煙,也懶得 給明麗打電話,起身打車去了貴族學校,兒子柳成林見了他倒也親切,但畢竟是孩子,親熱了一下就拉著他看自己學校的堂皇建築、舒適的環境,喋喋不休 地講哪個同學的父親是大老板,哪個是大官,哪個坐奔馳,哪個家裏有寶馬、 別墅,又拿出了新加坡的海海濱地圖和照片,說他們明天去的地方如何如何 “酷斃了”。說得柳梘心裏很不是滋味,但看到孩子一臉的幸福感,心裏又好 受了些。拉著孩子到附近吃了一頓肯德基,又拿出了 3000元,小成林說:“老 爸,你沒有外幣啊?在那裏美元最吃香了,我姨夫還給了我1000呢。”柳楓無 奈苦笑,和孩子揮手告別。

他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看著省城的萬家燈火,咖啡廳、大酒樓、歌 舞廳、茶室招牌上閃動著詭異光芒的霓虹燈,五顏六色的高級轎車或疾馳或停 留,車上走下來的是衣冠楚楚的官人、腰纏萬貫的大款、小鳥依人的淑女、風 姿綽約的貴夫人,柳楓對這個自己曾經生活了20多年的省城有些陌生起來,感 到自己像一個鄉巴佬。轉過一個街角,他進了一個書屋,心靈才稍稍安靜下 來,路過書店時買了一本美國著名的選擇學家坎貝爾博士寫的《選擇,人生的 必然》,隨走隨翻,一直走到自己住的樓下,情不自禁借著路燈燈光讀了起 來,直到守門人喚他,他才回到家裏,嶽母正在自己的屋裏聽小白玉霜的評 劇,明麗已經睡下,滿屋充滿酒氣。洗澡上床後,明麗睜開眼睛說:“你回來 了,正好,你在過的嘉穀縣不是盛產雕刻工藝品嗎?我和姐夫下周去香港,你 給低價弄一批來,賺它一筆。”柳梘說:“那不可能。”明麗立刻說:“瞧你 那倒黴德性! ”一翻身給了他一個後背,不理他了。柳楓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 有錢男人常用的某品牌香水味,本來想親熱的心情立即奔跑到爪哇國裏去了。 早晨醒來,老太太大概去跳健身舞了,明麗也不見了蹤影,自己歎了一口氣, 到樓下小攤上對付了一下肚子,暈頭暈腦回了河海。

又是一個夜班,柳楓覺得自己的頭腦一點也不清爽,進了夜班編輯室, 見幾個編輯正在討論一個標題,原稿上有市委管農業的領導批示“發顯著位 置”。稿子的大意是河海最東麵的一個縣去年遭雪災,春天逢旱災,飼草缺 乏,大牲口被放到鄰省的一個縣去放養,對方照顧得很好。但記者寫了三行 題,特羅嗦,眉題是“共產主義風格大發揚,人歡馬叫喜洋洋”,副題是多少 牲口膘肥,多少人員健康等,密密麻麻,既不簡潔又不突出,幾個夜班編輯出 了幾個題,柳楓看著也不理想,但由於回家帶來的惡劣心情,腦瓜子也不靈光了,隻得和大家苦思冥想,但精神總是集中不起來。這時,金劍北進來了,他 一邊和等著拿稿子激光照排的女工們打著趣,一邊看了稿子一眼,隨手拿起柳 楓麵前的紅筆寫了八個字“千裏之外,人馬平安”。字雖然不是很好,但個性 的神韻多多。“哇塞。”編輯們齊聲叫好,柳楓也豁然開朗,暗叫這真是一個 不可多得的好標題,看來這當年號稱河海市委辦“鐵筆金劍北”的綽號並非浪得虛名。

金劍北若無其事坐在組稿桌旁點著了煙,他旁邊的電話響了,隨手拿了 起來,對方顯然和他很熟識,開口就說:“坊間都說,‘人大不幹人事,政協 不幹正事’,你這政協副主席也知道關懷報社啊,這麽晚了還打電話指導工作 啊。”對方說:“前天市四套班子陪省領導看節目,我本來去了,但昨天的報 紙上沒有登,叫人知道了影響不好,好像我出什麽事了。”金劍北也沒拿昨天 的報紙印證,說:“不會吧,我們的記者都是按照前排的桌牌寫各位領導名字 的,你大概是被哪個漂亮娘們吸引到禮堂外麵小花園裏的合歡樹影裏去了吧, 記者怎麽能看得見啊。”對方說:“你別瞎說,我是去得晚點兒,和老伴坐在 後麵了,但你們的記者也應該問問啊,嚴格說這是你們報社失職。”金劍北哈 哈一笑說:“是應該做檢査,這麽著吧,我們發一條更正吧,就寫‘某政協副 主席帶老婆陪省委領導看節目,因前排就一個位子,本人又懼內,所以二人一 起坐在了後麵,又因禮堂內台下燈光暗淡,記者未能寫上,特此更正。”對 方說:“算了,我攪不過你,要是別人值班,真得說說。”把電話掛了。金劍 北不屑地說:“一個鳥民主的政協副主席還真拿自己當盤菜啊,真不知道自己 吃幾兩糧食了,說真話,中央和省裏的政協裏麵還真是集中了各方麵的專家和 各方麵的學科帶頭人,是精英,下麵就是一幫沾著共產黨的光,不給黨和人民 辦事,專門辦自己私事的混子。”

柳楓對金的佩服又增加了幾分,然而,讓他更佩服的是第二天在一個賓館會議室裏當場出標題、定稿子的本事。報社自負盈虧,創收為第一要務,各個版麵都有任務,外地一個叫“太陽雨”的知名飲料企業為了促銷,請了《大話西遊》的幾個演員和幾個臉盤特靚的通俗女歌星做廣告,電視媒體出來之 後,老板覺得不過癮,覺得應該在各地平麵媒體上再宣傳一番,柳楓通過關係 把這活攬了過來,由於是他到報社初次幹,心裏沒底,見識了金劍北改標題的 本事之後,便通過要聞部主任邀請他做顧問幫一把,金說:“哈,這事也要曲線救國啊。”信步從自己的辦公室走出來,往柳楓屋裏一探頭笑嘻嘻問,“報 酬多少?”柳楓說:“版麵提成的百分之十。”金欣然點頭說:“你把他們企 業參與拍攝廣告的人都叫來,再帶上你所管的編輯記者,讓他們講故事,我當 場出題目。”一行人嘻嘻哈哈到了賓館的大會議室,金劍北當仁不讓地坐在了 中間,沒等柳楓道開場白就說:“明星大腕也是人,除了有表演和唱歌的天賦 外,其他方麵素質也不高,齷齪事少不了,你們就說說他們在拍攝過程中掉鏈 子的事就行,文章由我們報社來做。”企業策劃宣傳部的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講 了他們在泉城濟南拍攝時,一個演孫猴子的男演員勾搭上了山東大學一個正在 念大一的小女生,轉場時這個追星族竟偷了家裏的錢跟著他到了海南;在西 北 大沙漠拍攝時,從敦煌出發往現場時,沙和尚隻顧了給一女演員提箱子手腳傳 情了,忘了牽上白龍馬,最後隻能用汽車專門把這匹中看不中用的馬送到了沙 漠腹地;還有一個女歌星在武夷山清澈的溪流上拍攝時,本來是應該坐在潺潺 溪流上麵的吊**一臉幸福感地喝著飲料,可她隻顧和長得帥的男攝像打情罵 俏了,飲料瓶子連她一起掉進了水裏,讓大家免費看了一次半裸秀。說到此, 金劍北說停,隨口出了三個標題:《泉城女孩跨海追太陽》《白龍馬坐車趕太 陽》《俏麗女郎下水撈太陽》,大家一片叫好聲,而後又根據別的故事,金劍 北一連說出了十個標題,個個搶眼、悅耳,精彩無比,“太陽雨”的老板直喊 著要追加廣告費,樂得幾個女記者、編輯當場歡呼金總“萬歲”,說是今晚最 可愛的人,宴會時像蝶戀花一樣爭著給他敬酒,金劍北環紅繞翠,來者不拒, 喝得酩酊大醉,就這樣,還和一個女編輯合唱了一首《敖包相會》,雖然有的 地方跑調,但底氣十足,韻味深厚。柳楓也湊趣拿出了當年在省城戰備機械廠 文藝宣傳隊練出來的男中音的底子,唱了一支《草原之夜》,音域寬廣,音質 純厚,聲情並茂,博得了滿場掌聲陣陣。人們不由得對這個穿著落拓的副總編 有些刮目。

喝了太多的酒,吃了太多的肉,柳楓覺得肚脹頭疼,沒有直接回機關, 想到近年來新建成的“劉秀休閑廣場”去轉轉,中國曆史上皇帝多,開國的都 是草莽出身,據說現在河海這個廣場就是劉秀當草莽爭皇帝時被一河北的軍閥 追得人困馬乏在此歇息了一會兒的地方,主題是用水泥雕塑的當地特產的大紅 荊樹下半倚著酣睡的後來的光武帝。要聞部主任一來感謝他給一版拉來了廣 告,人們可以多分點錢;二來也不放心;三是老婆出差回去也沒意思,就陪著他走。柳楓回想著這兩天金劍北畫龍點睛定標題的事說:“老金雖然沒上 過大學,但新聞敏感性可真強啊。”提到金劍北,要聞部主任立刻充滿了崇 敬感,說:“我敢說,在報社,在整個河海新聞界,若論新聞眼誰也比不上 他。”“哦?”柳楓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要聞部主任說:“你不信啊?就在 這個廣場上,還展覽過他得了特等獎的攝影作品呢。”

那是金劍北剛到報社半年多的時候,中央的一個大報的副刊發了啟事,要搞一個“瞬間”的攝影大賽,金劍北搞了一幅作品叫《背影》,得了特等獎,創意之獨特,令所有的人都擊掌驚呼叫好。他創作這幅作品用了20多天的 時間,戴上大墨鏡,每天一大早就背著一個帶紅外線、長鏡頭的尼康相機,或 蹲在熱鬧的十字街頭,或隱匿在黨政機關,實權局、大企業、小作坊、大商場 酒樓、領導幹部宿舍區、工人聚集地旁邊的樹後或花叢裏,拍了早晨、中午、晚上三個時間段人們進門、出門的背影,男女老少,各色人等應有盡有,有西裝革履者,也有穿破衣爛衫的;有穿著職業裙裝一本正經的女人,也有穿著極少極為暴露的風塵女子;有挺胸疊肚的,有骨瘦如柴的;有邁著四方步進單位的,有夾著尾巴出門的;有器宇軒昂剛從豪華車上下來的,有蹬著破自行車 頂風趕路的;有快步如飛逃離某地的,有隨走隨拿著手機玩遊戲打電話的; 有掂著大包回家的,有夾著小包進門的……選擇的場景和地點頗多,內容豐 富,神態各異,看著像誰,又不像誰,把幾十個人的背影放在了一起,效果很 是震撼,讓人浮想聯翩。金劍北進京領獎時,特意帶了一個過去通過他搞了低 息貸款的老板,在“黎昌海鮮”請了眾評委和幾家大報的總編和攝影名家,其 中一個還是經常出人中南海的專職攝影師。大家心照不宣,等他回去後,幾家 報紙對《背影》好評如潮。他在“東風機械廠”時心靈手巧、頗有藝術細胞的 師兄吳阿杜看了後,沉吟片刻說:“拍得好。”隨後拿出剪子,把一個個背影 單人裁開,到河海有噴繪技術洗印社放大成了比真人還高五分之一的照片,貼 在了硬紙板上,趁晚上的時間成單人縱隊擺開,放在了這個河海人流最多而且 是離退休幹部經常光顧的“劉秀休閑廣場”上。一下震動了河海,第二天是周日,朝霞火紅,陽光燦爛,吳阿杜帶著當年“東風機械廠”文藝宣傳隊的老哥 們兒、老姐們穿紅帶彩,敲鑼打鼓,表演起了陝北秧歌舞,平時沒什麽事,文化生活單調枯燥的河海人從四麵八方趕向了這裏,看到人基本滿了之後,吳阿 杜他們的節目戛然而止,悄然撤出。人們的注意力立刻都集中到了新添的景觀上,圍著這幾十個背影,指指點點,議論風生,好不熱鬧。

“你們看,這個人像不像某某?大肚子,耀武揚威的德行。”

“這個小丫頭,從飯店裏跑出來的這麽急,準是受老板欺負了。”

“來看,這個穿破工作服、還背著小鋪蓋卷的人準是個農民工,垂頭喪氣 的,保證是被工頭克扣了工資。”

“大家快來瞧,這裏不是市委家屬院嗎?這家夥不是某某局的嗎?還夾著 個名牌‘路易登’皮包,準是給當官的送禮去了。”

“這個剛從車上搬箱子的家夥,準是剛從縣裏要東西回來。”

“這裏不是夜總會的後門嗎?這小子準是個不安分的東西,剛和小姐打完 炮,你們看連腿都抬不起來了。”

“還有這一張,這兩個男女都四五十歲了,在公園裏還勾肩搭背,準不是夫妻,是一對搞破鞋的。”

來廣場敢說東道西的大部分是離退休幹部和下崗職工以及無業遊民,口無 遮攔,議論猜測又多,又具體。搞得部分人人心惶惶,有的家庭還起了戰爭, 主管意識形態的宣傳部門也很惱火,但又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取消,因為畢 竟是全國的特等獎啊,在河海的文化史上尚屬首次,他們還準備寫在年終總結 裏往省裏報功呢。後來,多虧了老天一場大雨,才使展覽消弭於無形,也讓某 些人出了一口長氣。

這個展覽讓金劍北出了大名,也讓某些人更加恨他了,老百姓議論了很長 時間,都說拍得好,但還是太膽小,應該拍正麵,拍臉,以至後來省委某個部 門來河海查案子時也想以此作為線索,找金劍北談話或要底片,金一直躲起來 不見,告訴他們底片都銷毀了,他也確實是在當年的工友、現在搞法律事務的 魏正義的勸說下讓底片成了灰燼。

其實,他搞這幅作品也是剛從市委辦出來不久氣憤難平。老書記徐波調 走那天,收拾完辦公室後,金劍北隨手在一張紙上寫了十二個字給他看:“你 到邊疆做官,我在河海做監”。徐波看了之後,沉吟良久說:“不會吧,不管 誰當書記,都會重用有才的幹部的,要相信組織啊。”看著金劍北茫然而有些 嘲諷的神情,徐波又有點覺得自己的話太官樣文章了,就說,“要不你跟我走 吧。”金說:“不可,一是你在那裏是副職,帶人有困難;二是中央有了文件,提拔副廳級幹部必須是大專以上文化程度,而我是沒學曆的,不惑之年已過,也不想去上什麽電大、業大。你放心走吧,我會好自為之的,頂多解甲歸 田,繼承父業,當一鄉村小爐匠。”二人默然握手很長時間,雙方都感到了有 一股濕潤的東西在眼圈裏滾動,但始終沒落下來。

金劍北的預測是對的。自從老書記走後,穆昌遠那雙經常射出精光的小眼 睛一直若即若離盯著他,隻是河海不斷換書記,市級幹部頻繁調動,顧不上這 些中層。直到水三清到來,穆取得了一把手的信任後,就開始正式琢磨他了。 他私下裏對在組織部的親信說:“別看金劍北這小子是臭工人出身,能耐不 小,頭腦不是一般的聰明,掌握的知識也不少,我看比你們這夥正規大學畢業 的還要強,要想摁住他得使大點勁,小了弄不住。我看他的檔案了,最初是在 工廠搞通訊報道出身,就讓他去報社吧,那裏是業務單位,得整天守著那張大 樣,綁得也緊,和上邊也沒有垂直領導關係,出門的機會也少,他也不能經常 去省城和北京和他的那幫狐朋狗友聯係了。人這玩意兒,就是見麵之情,長時 間不見,感情也就淡了。他的副處也三四年了,給他個常務副總編吧,顯著重 用,也不提拔,就是名好聽點,給外麵有個交代,那裏的總編輯是咱們的人, 也能看住他。”為此,他還親自把報社的總編輯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其實, 這個總編也是個吃軟飯的家夥,是穆昌遠早年一個小相好的男人。有一次,穆 昌遠的孫子病了,住在了市人民醫院的小兒科,主管醫生是個和丈夫兩地分居 很風韻的女人,一來二去兩人就在女醫生上夜班時勾搭上了,後來纏著穆昌遠 把在縣報道組工作的丈夫調到了報社,隨著二人在**的功夫的精進與纏綿, 再加上綠蓋男人總能給他倆留出足夠時間的懂事行為,慢慢提成了總編輯。後 來那個女醫生人老珠黃,像麵包一樣膨脹起來,也提不起穆的性趣了,但關係 還在。穆昌遠對他說:“你要像毛主席使用知識分子那樣,在使用中改造,在 改造中使用。”隨後他又向水三清書記說了自己的安排,水三清正被馬克空忽 悠得興高采烈,對這個金劍北印象模糊,也就同意了。到此為止,按說已經大 勢形成了,誰知到了常委會上,曾經和金劍北一起當過基層通訊員,一起在省 報學習過的,現任主管宣傳的副書記提出了不同意見,他說:“我查了一下市 委辦下去任職幹部的曆史,正科到縣裏都安排過副書記,資曆淺點的安排常 委,金劍北同誌任副縣級已經三四年了,又是老書記的秘書,據我所知,人品 還是不錯的,沒有害過什麽人,建議安排正縣實職,我是分管報社的,那裏的社長身體一直不好,年齡也大了,金劍北可先安排黨委第一副書記兼常務副總 編。”表決時居然通過了。金劍北知道後心裏稍微平衡了一點,也對當年自己 在徐波左右時常對人施以援手而欣慰。穆昌遠卻從此卻恨上了那個副書記,在他的慫恿下,水三清到省委活動了幾次,把那個副書記調到外地去了。盡管這樣,給金劍北的名分在報社黨內比總編還髙了一層,使他利用總編製約金劍北的算盤落了空。

後來,在一個偶然的場合,水三清見到金劍北的時候,才後悔沒聽穆昌 遠的意見是錯的。他和別的書記不一樣,不是來了後先到各部室尤其是到市委 辦的各個科室轉一下,而是用著誰了就讓誰到他的官邸覲見。因為穆昌遠有意 把金劍北邊緣化了,所以兩人一直沒見麵的機會。那天,省委來了一個副秘書 長,點名要金劍北陪他喝酒,水書記在酒桌上一下認出了這個狂傲的家夥。 那是上世紀70年代初期,省裏為解決夏天田間耕耘機械化問題,要上高架拖拉 機,省機械廳就集中了幾個廠子搞設備大會戰,地點在省城附近的一個縣城 裏,水三清的老爹當時也是因為文革受迫害,被調到了河海南邊的一個叫河陽 的地區任副職,水三清初中畢業後被安排到了“河陽農機廠”。到底是有個當 官的爹,工種是操作進口的數控磨床,還當上了小頭目,這次會戰還是帶隊 的,就和河海“東方機械廠”帶隊的金劍北碰上了麵。那天,共同完成一個澆 鑄大件,金劍北很快把人分配好了,而“河陽農機廠”那幫人還在一邊看著, 他是個急性子,就說:“夥計們,你們也幹起來啊。”有一個青工指著附近一 個工作服穿得幹幹淨淨的小夥子說:“我們的頭還沒發話呢。”金劍北走過去 說:“你得派工啊,夥計,就是生產隊長也知道把社員弄到那塊地裏收高粱、 割穀子啊,你這頭怎麽當的。”水三清傲慢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是搞數控磨 床的,你懂嗎?這些粗活我不知道怎麽幹。”金劍北說:“這和搞什麽無關, 關鍵是把活得幹起來啊,你怎麽連個班長也不會當啊。”隨著代替他給那幾個 “河陽農機廠”的人分了工。此後在會戰的一個月裏,二人一直很別扭。最後 在會戰結束的酒會上,金劍北主動找到他碰杯,還說:“都是工友,情深意 長。”水三清冷漠地躲開了,聽到對方罵了他一句“小氣鬼,成不了大事。” 他一直記在心上。其實,他一來在大會上露麵,金劍北就認出他來了,有心相 認,但想了想又算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那是水三清剛來不久,有一天,也 參加過那次會戰的吳阿杜來市委辦事,在樓下看到了正要上車的水三清,親熱喊了一聲“小水師傅”,水三清看了他一眼,立刻板起了臉,上車走了。張蓬 溪過來把吳阿杜訓斥了一番,並問他哪個單位的,要有關部門調查一下,氣得 吳阿杜隻罵街。後來他從一本書上看到,人的性格是很難改變的,無論是做多 大官,倒多大黴,尤其是官做大了以後,小時候恩仇的記憶就越清晰,報複心 理越強,還是不惹他為妙。這還真讓他猜對了,水三清最怕的是讓人瞧不起 並且知道他走麥城底細的人,以至市委政研室有個孔一夢的人向他打小報告 說“他連班長都沒當過,管不好河海600萬人”的傳言時,他就懷疑是金劍 北散布的。所以,他在任期間,再加上穆昌遠有意貶職金劍北,金劍北沒好果 子吃是必然的了。

金劍北到報社後,很快感到了和在市委核心部門呼風喚雨的落差,首先是酒場少了,尤其是到大飯店的酒場少了,來找他辦大事的少了,其實也辦不成什麽大事了,頂多是各縣的窮通訊員上篇顯著位置的稿子送條煙或到小飯館吃頓豬頭肉,還得帶上版麵編輯。這樣,用於交往的費用也感到了拮據,盡管自己又另辟蹊徑開了財源,心裏也總覺得不是滋味。再加上徐波書記留下的老班底被穆昌遠像當年日本鬼子蠶食抗日根據地一樣逐步消滅或被調離重要崗位,或被明升暗降,他也常常在夜裏長籲短歎。真正激怒他的是省裏那年發了一個文件,推薦評比自學成才人員,老社長根據金劍北在市委辦期間在中央核心期 刊上發表的有關企業改製、農村改革、幹部使用管理的文章,便把他報了上 去。據說,評上之後學曆上可按本科待遇,提拔使用上不再受學曆限製。頗有 政治野心的金劍北看到了希望。但是,名單報到主管書記穆昌遠那裏卻被卡了 下來,一下斷了金的仕途夢,大怒之下拍了《背影》組照,其中大多是穆昌遠 的親信所表現出來的醜態。

穆昌遠那幫人也不笨,早就看出了《背影》其中的端倪,都恨恨的,他們找到穆昌遠說要好好教訓這個金毛獅王和北京那批文人,老謀深算的穆昌遠否 定了。他知道,金劍北的原在東風廠的師兄弟,現在開辦法律事務所的魏正義 那裏養了一幫通曉黑白兩道的類似黑社會的人,動武肯定不可;上過師專,也 曾在報刊上發表過幾篇小文章的他更深深知道,和中央的學術藝術團體和社會 名流抗衡更是愚蠢之舉,那些人雖然沒有實權,但有輿論權和話語權,而且和 許多政界人物交往頗多,在適當的時機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會使下麵的官員 的命運發生逆轉,幾十年苦苦鑽營奮鬥的成果可能在瞬間毀於一旦。自己一個小小的市委副書記在北京隻能是一個小蘿卜頭,甚至連小蘿卜頭都算不上。他 隻得抻長了脖子咽下了這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心裏 暗道:“此人是我今生遇到的一個勁敵,可不能讓這個家夥翻身。”

這些背景,當然是要聞部主任所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