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海市西郊金角山金角嶺上,古樹參天,荒草荊棘遍野,中間有一條新 修的平整的盤山道,在慘白的月光下,一輛奔馳600盤旋而上,驚飛了夜宿的 飛鳥,停在了一塊足有半個足球場大的石板壩子上。車裏下來兩個人,進了一 所外麵是用粗糙的石頭和圓木砌起,裏麵卻裝修極盡豪華的房子,身穿軟鍛旗 袍,把身體襯托得極其婀娜渾身嫩白的女子把他倆引到了兩把舒適寬大的藤椅 上,在圓木茶幾上放了兩杯洞庭金山銀針悄然離去,軟底繡花鞋踩地無聲,隱 在了掛著粉紅色門簾的小屋裏。
兩個人對麵而坐,一個瘦小精悍。一個雄壯彪悍,一個眼睛不大,黑漆 似的眼球裏射出銳利的目光,能看透每個人的心肺;一個劍眉朗目,炯炯有 神,能看見人間的一切財富。他們是市委副書記穆昌運和“給力”集團總裁 陸秋生。
四目相對,朗目對著黑漆,首先軟了下去,移向別處。資本、財富永遠鬥不過政治、權術。這是陸秋生與穆昌遠打了 10多年交道後逐漸明白的道理。
河海市西部山區螞蟻眾多,其中金角山金角嶺上的螞蟻是吃著這裏盛產的 鹿銜草、黃芪、半夏、布丁等野生藥材,喝著天上降下的清露長大的。嶺上有 一道觀,名為“青雲觀”,據說是宋朝時候從武當山來的幾個道士來此化緣、 建築、開壇設立的,有一天一個叫“雲中子”的老道夜晚練功,踩到了一朵野 人參苗,踢腿時把幾片葉子帶到了鞋裏,回來後上床酣然人睡,早晨醒來鞋子 到了門外,順著晨曦一看,有30多隻螞蟻正在圍著鞋子大快朵頤人參葉,感到這夥螞蟻特殊,力大無窮,便招呼道士們捕捉,用開水燙死曬幹磨成麵,混合 在玉米小麥裏麵蒸幹糧吃,果然體力大增,武功飛躍精進。大家都想在道士行 裏盡快晉升,就把這特殊蟻餅送到了他們的祖宗所在地武當山。據他們自己 說,祖師張三豐閉關修煉時就是因為吃了這裏的蟻餅練出了一身刀砍不傷、百毒不侵的功夫。幾百年來,蟻餅成了這裏道人們的專用食品,很少外傳。
山腳下有一個大村莊叫陸家灣,一彎河水直通黃河,一條陸路直達太行,是有名的水陸碼頭,山上果樹,山下糧棉,每年都是雙秋雙麥,很是富足。但是,再富足的資源也幹不過窮折騰,1958年的大躍進砍光了山腳上蔥蘢的果樹 煉鋼鐵,耽誤了下麵千頃良田的耕耘栽種,100年就來了大災荒。原來陸家灣 碼頭的龍頭大爺陸老栓的小兒子陸秋生實在餓得受不了,半夜爬到青雲觀的夥 房裏偷吃蟻餅被“青雲子”一把拿住,陸秋生撲跪在地,苦苦哀求。修道之人 以善為本,看著這個骨架子很大的青年餓得麵黃肌瘦,便給了他幾塊,他覺得 特別擋餓。在後來的日子裏,這個因解放前家裏過得太富裕而初中畢業後不能 再繼續升學的小夥子無論是在滔滔的黃河邊上拉纖,還是在生產隊的酒坊裏用 土製的大燒鍋造酒,都沒有忘記那幾塊蟻餅。歲月變遷,文革時紅衛兵砸爛了 道觀,道士四散漂流到茫茫曠野上走四方。改革開放大潮湧動,陸秋生帶著幾 個夥伴上了山,把舊道觀修葺一番,架起了燒鍋容器,就地捉螞蟻造酒,並注 冊為“給力”牌滋補酒,老人喝了更加康健,年輕人飲後更加勇猛,很快暢銷 全國。但天然的螞蟻畢竟不多,他自己搞起了養殖場還是不夠用,又發動附近 村裏的老百姓散養他收購,既提高了產量,也帶動了一方百姓致富。幾年下 來,利稅過了億,還成了全國保健行業的前幾名。然而,樹大招風,由市工業 局長提升為管工業副市長的穆昌遠很快看到了這個企業的富庶,平時三番五次 來調研,過年過節來看望,穆昌遠對待民營企業最大的特點是中秋與春節不休 息,拿著兩盒月餅或點心直接到老板家裏看望或拜年,老板們也不傻,回贈的 禮品自然比穆市長送去的東西價值貴幾百倍或上千倍。陸秋生對穆昌遠送來的 橄欖枝心知肚明,就是不接招。他知道,像他們這樣的草根企業完全靠自己, 沾上公家的邊最後吃虧很可能是自己,企業好的時候,都來捧場,一旦有風吹 草動,他們跑得比金角嶺上的野兔子還快,還很可能臨走時叼走你不少東西。 所以,他對穆昌運不冷不熱,每次接待都是該吃吃,該喝喝,改送就送,但不 多送,就兩盒小包裝的禮品兩瓶。有一年的八月十五,穆昌遠的司機裝車時口裏不幹不淨的罵街說:“就這麽一點也拿得出手,還大老板呢。”陸秋生沉穩地說要比穆市長的月餅貴好幾倍呢。對穆昌遠許諾說要給他在市裏評勞模,在企業開現場會以及要多拿他的產品到省委和中央單位做宣傳,陸秋生一概不聽,兩盒之外多要,對不起,打8折,拿錢來提貨。穆昌遠表麵上哼哼哈哈,心裏恨得直咬牙,不久就派了國地稅上了山,突擊査賬3天,査出了“給力” 滋補酒剛建廠時偷漏稅100多萬,抱走了賬本,封了門。並讓人捎來信,不僅處以三倍的罰款,還要派檢察院繼續偵査。陸秋生服氣了,當天晚上帶著大紅 包乖乖地敲開了穆昌遠的門,從此成了穆市長案板上的肉。穆昌遠以此案暫時 留置不辦為名,牽住了陸秋生的鼻子,並說就像文革時對壞分子實行群眾專政 一樣,帽子拿在群眾手裏,看本人的表現可戴可不戴。在商場上叱吒風雲的企 業家成了穆昌遠手中軟塌塌的小麵人,叫他怎麽著就得怎麽著。穆昌遠不僅從 這裏吃、拿、要,還安排了許多自己的親戚來此就業,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其 中有一個叫穆二狗的,是穆昌遠的親侄子,是個遊手好閑的二流子,膽子大得 出奇,閻王爺的錢都敢花。那時“給力”滋補酒采取的是銷售陣地戰,即每省 一個戰區,統一價格,不許跨界,都在自己的地盤裏攻城略地,擴大市場占有 量。穆二狗來後,對陸秋生說:“我叔叔說了,讓我當大區銷售經理。”又說 自己沒見過海,想去海南當總經理。陸秋生哪裏敢得罪這尊神,便把他派到了 瓊島,特意讓一個精明的親戚給這位少爺當副手。
穆二狗渡過瓊州海峽登島的時候,正值第一次海南開發熱,高大的椰子 樹下燈紅酒綠,穆二狗的本性找到了歸宿,每天喜笑顏開快樂生活著,不管業 務推銷,隻管把收來的貨款拿去瀟灑。當然,他有一件事沒有忘,就是把海南 生產的強身壯陽的“海馬營養液”源源不斷空運到河海,使穆昌遠能常在小情 人茉莉身上縱馬馳騁,連連說這個侄子有良心。同時,穆二狗還辦了一件讓非 常重視傳宗接代的叔叔高興的事,穆二狗的原配妻子給他生了一個女兒後得了 婦科病,不能再生養了。他到西甸島銷售點斂貨款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不同於 瘦巴巴的海南本地人的女子,麵容姣好,身材豐滿,皮膚白皙,一問知是江蘇 人,在海南大學讀大三,因家庭困難到此打工。穆二狗看得直流口水,當場就 說讓她到總部上班,工資漲一倍。不韻世事的女大學生欣喜若狂,很快被穆二 狗花錢如流水的大方迷得五迷三道,自從二人在白沙門公園裏的紅鬆林裏第一 次接吻和撫摸之後,喝了椰子水,吃了海鮮燒烤,當天晚上就住進了“金海灣大酒店”,成了穆二狗的活床墊,幾番進出,幾次風流,女學生懷了孕,到醫 院B超,是個小子,穆二狗喜不自勝,到南渡江畔的別墅區租了一套房子,專 門雇了一個月嫂伺候,九個月之後,生下了一個白胖小兒,三個月後,穆二狗 拿出一筆錢讓她走人,女大學生不幹,說是“我的兒子,我要我的兒子。”穆 二狗流氓地說:“什麽你的兒子,你說的根本就不對,就好像我到銀行去取 款,我插進了我的卡,輸入了密碼,錢取出來是我的,而提款機呢,還照樣在 那裏,懂嗎?”把女大學氣得當場暈了過去,穆二狗把兩萬元往她身邊一甩, 抱起兒子揚長而去。女大學生醒來時,人去樓空,撥他的手機已成空號,隻得 回到校園裏在東坡湖邊坐到三星正南,一頭紮了進去,還好,被巡夜的更夫救 起,回到老家去舔傷口,自己療傷去了。
這一切,都被陸秋生派去的親戚看在眼裏,不斷匯報,陸秋生指示他說:
“你別管,隻管記清賬本就可了。”讓他買一微型錄像機,把穆二狗的行為都 秘密錄下來。一年多來,“給力”公司海南分公司的800萬貨款一分也沒交到 總部,被穆二狗大部分扔給了賭場和做皮肉生意的女人身上,200萬圈的一塊地 也因中央政策調控成了沒人要的爛地。俗話說,搞好一個企業需要眾多人的艱 苦不懈的努力,而搞壞一個單位一個人就足夠了。有穆二狗做榜樣,別省的業 務員也紛紛對總部說產品被罰了,交往被騙了,截留了許多貨款。陸秋生隻得 停止了供貨,資金鏈很快斷了,銀行的貸款沒法還,老百姓養的螞蟻無錢收, 銀行要起訴他,幾千戶養螞蟻的農民坐不住了,螞蟻總不能當飯吃,扔又沒處 扔,他們組織起了上千人的上訪隊伍,到了省城,揚言去北京,有的還要去臥 軌,都被信訪部門弄回來了,就是沒人來解決實際問題。這時,一個叫二杧牛 的精明的農民出現了,他組織了一百多戶養螞蟻多的人,準備了拖拉機,把螞 蟻裝上了密封箱,浩浩****開到了河海市區,在“劉秀休閑廣場”上用電喇叭 向全體市民宣布:如果再沒人給個說道,就把這10多億隻螞蟻撒向每個稠密的 居民小區,放任爬向每一個地方,爬遍居民樓的每一個角落。說得人身上癢癢 直起雞皮疙瘩,各種警告和怒斥聲通過不同渠道傳到了市委、政府。
水三清嚇壞了,市長也毛了,要求穆昌遠立即平息事態。多年在江湖行 走的陸秋生也不是吃素的,沒等穆書記調兵遣將,他單槍匹馬來到了穆的辦公 室,未等領導開口,就拿出了一份起訴書,在長長的一串被起訴的業務員欠款 名單中,穆二狗名列第一,數目最多,時間最長,按法律規定,可定為對公款的侵吞和貪汙,量刑最高可判無期。隨著又拿出了一份複印的公司多年非正常 開支列表,穆昌運不用看也知道裏麵有許多錢是自己花掉的。陸秋生在穆的客 氣聲中既沒喝茶抽煙,更沒落座,放下後昂然而去。穆昌遠拿著這兩份材料, 一邊罵陸秋生心腸狠毒,一邊無可奈何歎了口氣,破例地晚上沒有回家,也沒 到丈夫出差的河海日報淩茉莉溫馨的小窩裏去,讓秘書送來一盒工作餐,喝了 半瓶“綠房子”法國酒,抽了一盒極品雲煙,多半夜未睡,第二天向書記市長 表態說自己去“給力”集團蹲點,三天內拿出解決方案。
破例沒帶秘書,也沒有迎接儀式,穆昌遠和陸秋生在一間密室裏密謀了一 天一夜,然後把一個方案拿到了常委會上。他首先拿出了一疊厚厚的訂貨單, 富有鼓動性地說“給力”保健酒銷售正旺,全國訂貨達10多億,前途廣闊,隻 是資金鏈臨時斷裂,暫時困難而已。目前幾個銀行的負責人都剛從外地調來, 對企業不了解,業務沒有開展,又聽信了某些傳言,不敢給“給力”貸款。現 在唯一的辦法是從財政上撥一筆款過去,給企業救急,把養的螞蟻原料收上 去,安撫住老百姓。現在需要討論的是借款還是持股的問題,按國家規定,借 款不能抽取利息,如果變成持股,可以分紅。他說據初步匡算,按這個企業的 銷售情況,投進兩個億,年底政府可分紅3000萬到5000萬,而且還可以擴大生 產規模,在市區劃撥一塊土地,把酒廠從山上搬下來,建成標準化廠房,使市 區的建築多一個亮點。他把他們忽悠住了,水三清想,在穆昌遠的操作和庇護 下,陸秋生對自己一直不冷不熱的,這次有了公家的股份,自己可以理直氣壯 對企業說說道道了。他立即決定把新廠建在省領導進河海的必經之路上,能顯 示政績,也為日後升官添一點砝碼。市長也為這兩年財政上一直找不到比較大 的增收點苦惱,看書記同意了,自己也就不反對了,於是,從各個專項資金裏 湊了兩個億給了“給力”集團。
資金到位後,陸秋生的集團確實緩解了一陣,起碼是老百姓不鬧事了。 建新廠時,穆昌遠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河海地方窮,生產者少,吃飯的 多,隻要有一家企業來此落戶,城建、土地、環保、消防、公安都來搶著收 費,甚至連在街道上管衛生的老太太也都來要個小錢。穆昌遠深知其中弊端, 土建開工後,他讓建築單位在旁邊進口處搭了一所活動板房,號稱“給力”牌 保健酒籌建指揮部對外聯絡處,自我降格任處長,隻要不開會,就和司機秘書 在此喝茶上班,凡來收費者有他親自接待,上門來收費的沒有上級文件規定的,一律被他嗬斥得抱頭鼠竄,有省以上文件規定的,他就說企業初建,先欠 著,有了利潤後一定交,並由他親自寫欠條,一張白紙,上麵寫上欠某單位多 少錢,也不寫科目,下麵赫然寫有市委管政法、組織、工業副書記的名字,明 眼人一看,知道這才是真正的白條,慢慢也就沒人去收費了,建設的速度還是 比較快的。
市場風雲變幻莫測,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這一年,全國的保健酒生產 —哄而上,廣告和促銷手段五花八門,讓人們難辨真假,隻得跟風消費。“給 力”集團因為資金不足,廣告上宣傳沒有創新.投放量也少,穆二狗雖然被他 叔叔調到了市工商局,但他的影響源遠流長,銷售量持續下跌,到年底一算 賬,還是虧損,多虧了陸秋生獨具慧眼,在政府劃撥的土地靠近市區一塊那裏 有一個水坑,他稍加修葺,改名為“怡心湖”,在旁邊建了幾棟住宅,賣得很 快,才使集團的資金鏈沒有斷裂。從此,他也醉心上了房地產。
眼看到了年底,全市的經濟會議召開在即,財政局長自然要算收人賬,投 到“給力”集團的兩個億不僅沒有收回來,分紅也遙遙無期,清理“給力”的 資產,發現它的總資產裏麵加上劃撥的土地和市裏的投人,國家占了一多半, 按照公司法的規定,“給力”集團成了市屬正兒八經的國有企業,在國退民進 的大潮下,成了一個笑話,成了一個怪胎。怪胎也是有生命的,也得當人來 養。經過穆昌遠上下一番運作,“給力”集團變成了大型國有企業,人股的資 金變成了國家投資,陸秋生也搖身一變,成了正縣級的企業老總,還兼任了國 資委的副主任,也有了公務員身份。身份不能當飯吃,什麽級別也變不成錢, 不管你是國有還是私營,是企業就得想法造產品,擴大規模抓錢,這是顛撲不 破的真理,從小土法造酒,挑著貨郎擔遊走四鄉的陸秋生比誰都明白這一點。 很快,上級在企業改製上開始糾偏,首先是不允許企業的負責人擔任行政部門 的領導,其次是減少國有控股企業。這時的“給力”集團已經資不抵債,穆昌 遠與陸秋生又密謀一番,趁水三清的公主去英倫三島留學,給她匯去了十萬英 鎊,在工商局撤銷了“給力”集團的登記號,改為“瑞星公司”,把大牌子掛 在了門前的一棟三層小樓上,說後麵的資產已經為安置職工剝離幹淨,不管有 多少貸款與股份投資都從這個小樓賣的錢裏出,結果是瑞星公司破產,逃掉了 —大筆債務。剩下的財產又被陸秋生新組建的“新給力”買斷,仍用原來的設 備生產“給力”保健酒苟延殘喘。陸秋生覺得心裏特不是滋味,自己轉了一圈,又成了個體戶,所幸的是有兩個事比較開心:一是這幾年用公家的錢結識 各了不少官場政要,他們都在自己手裏有小辮子,二是通過房地產開發賺了一筆 錢還在自己手裏存著。他從自己做生意的經驗中體會出了三部經:開始是人找 錢,其次是錢找錢,順了以後是錢找人。他那雙善於發現斂取天下財富的眼睛 盯上了市裏最早、最大的國有企業——“東風機械廠”。
“東風機械廠”的前身是1958年大煉鋼鐵時建的“東風鐵廠”,當時在 “趕超英美”的口號下,市委書記大手一揮,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就在市郊 占了2000多畝地建起了幾座高爐,平地冒起了滾滾黑煙,直衝雲霄,白天紅旗 飄,夜晚爐火亮,可惜練出的鐵疙瘩用處不大。大躍進的狂熱過後,改成了機 械廠,開始打製一些生產隊用的農具,造些鐵製7寸步犁、雙輪雙鏵犁,在毛 主席提出“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的偉大指示下,從省城要來了幾個技 術人員,又招了幾批農機校畢業的學生,批量生產單缸195柴油機和簡易水栗, 代替原來農村水井上靠人推、牲口拉的五輪水車和和平水車等提水工具,後來 又製造出了能把柴油機放上去的鐵架子,安上動力傳送帶,柴油機長上了腿, 叫小拖拉機,代替農村的圓蹄騾馬和大膠輪車。由於質量低,不僅費油,返修 率也很高,再加上單缸柴油機發出的聲音單調,就“蹦蹦蹦”一個聲,社員們 對它很有意見,就編了順口溜:“蹦蹦窮,窮蹦蹦,越蹦蹦越窮,越窮越蹦 蹦。”不管群眾怎麽說,那時上級考核農業生產有一個指標,看機耕地多少, 機收、機運多少,所以“東風機械廠”的產品雖然差強人意,各公社、各生產 隊還是搶著買,有時候還得托人走後門。廠子很是紅火,不斷招兵買馬,金劍 北、吳阿杜、魏正義、麗萍等人就是分幾批進了這個廠的。有一年全市召開農 業學大寨會議,會場上有一條標語是“加快農業機械化步伐,促進糧食大增 產”。解放軍坦克營長出身的“東風機械廠”廠長肖達貴很是興奮,上台表態 時說:“我們工人階級學大慶當先鋒,學大寨也要打頭陣,一年內造出農用汽 車支援農民兄弟奪高產。”當時的市委書記水長江一聽“農”字就高興,當場 表揚了他。他回到廠裏後,看到滿院子的機器和原料以及半成品,插腳不下, 心裏就想著這農用汽車在哪裏造,信步出了東門,蹲在圍牆下看著對麵一個大 蘆蘋坑出神,抽了三支煙,在大翻毛皮靴上撚滅了煙頭,當天晚上掂著自己花 錢買的兩瓶老白幹和一隻道口燒雞進了東裏馬村支部書記馬大貓的家門,二人 喝了個昏天黑地,最後兩人達成協議,肖達貴用兩台小拖拉機換馬大貓村裏的800畝大蘆葦坑。由於生產任務緊,他在第二天下班後召開了全廠職工大會, 先學習毛主席有關語錄,後又講了列寧在蘇聯十月革命後對工人參加義務勞動 是“偉大的創舉”的故事,號召革命職工們積極參加填平大葦坑,並根據自己 看過的《三國演義》《隋唐傳》《楊家將》的小說故事,把人們分為“羅成 隊”“穆桂英隊”“老黃忠隊”“佘太君隊”開展比賽,不到一個月,大葦坑 變成了平地,把廠區擴大了三分之一。盡管後來農用汽車沒上成,但隨著城市 的發展,這裏現在成了城市中心的黃金地帶。
農村實行生產責任製,地塊變小,剛剛分得了土地喜悅的農民那時還不知 道搞運輸,辦企業,都專心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精耕細作,養起了牲口,又 能積肥,又能耕耩働刨,大鞭子一甩看著藍天白雲唱起了信天遊,不亦樂乎。 這邊“東風機械廠”的帶頭人肖達貴臉上陰了天,國家由計劃經濟轉為商品經 濟,材料不再調撥,產品不再包銷,農民也不來買,成品和半成品堆滿了院子 和倉庫,就是變不成錢,工人要工資,銀行催貸款,原來的坦克營長如同坐在 了一輛沒了燃料的戰車旁,一籌莫展。隻得坐上廠裏的“老上海”去了市委找 主管工業的書記穆昌遠,在接待室等了三個小時,連麵也沒見上,隻讓秘書傳 了話出來說:“現在是市場經濟,企業優勝劣汰,要發揚工人階級特別能戰鬥 的精神,勇闖市場求生存。” “屁話,等於什麽也沒說! ”肖達貴恨恨地罵 了一句,讓司機掉頭去了火車站,買了張車票一猛子紮到蘭州,找到了原來的 老師長、現為兵工廠長的老首長,一瓶西北高粱酒下肚,一頓哭訴,老師長看 著這個腦袋已經花白的老部下動了惻隱之心,答應給他一批軍工零件加工活, 並再三叮囑,這是造武器,一定要用好鋼。肖達貴樂了,交底說自己的倉庫裏 還存著7000噸錳鋼,那是他多年從國家分配的物資裏昧下的,知道的人不多, 也是想著一旦廠子不行了,是工人們最後的飯碗,質量絕對沒問題,幹不好願 提頭來見。回來後立即召開了全廠動員大會,讓老保管劉鐵鎖打開靠近北門的 倉庫,提出了 1000噸錳鋼分到各車間。停了好長時間的車間裏又傳出了機聲轟 鳴、鐵屑鋼花四派的喜人場麵。三個月後貨發秦嶺深山的鳳翔縣,肖達貴想著 一下能回來2000萬,把欠了工人三個月的工資發了還有剩餘,喜上眉梢,大叫 讓廠辦主任請來財務、銷售、技術三個科長,掂過兩瓶老白幹,讓把在廠門口 賣道口燒雞的譚三麻子的筐提來,有多少全包圓。酒倒上了,燒雞也撕開了, 桌上的電話響了,老首長在電話裏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說檢驗後原材料沒問題,但加工精度沒一個合格的,耽誤了他的工廠組裝,受到了國防部領導的批 評,說現在恨不得就拿著手槍來槍斃他這個混蛋。“完了,我的好鋼,他媽 的,這些用了20年沒錢更換的老設備。”肖達貴的心裏話還沒說出來,一股熱 血上湧,一頭栽到了地上,大麵積心梗加腦出血,躺在了醫院裏,幾乎成了植 物人,看見人隻會用拇指彎成一個勾。
工廠陷入了一片混亂。這時的東風廠的工人階級隊伍除了 50年代進廠的 老工人已經退休外,剩下的分三部分:一是像吳阿杜、金劍北60年末和70年代 初進廠的學徒工;二是那個年代畢業的市技校畢業生;三是有一批轉業軍人, 有著較強的組織紀律性,依靠組織、依靠國家是他們的堅定的政治信念和思維 方式的首選。眼看著工廠沒了指望,家裏老婆孩子等米下鍋,他們忍不住了, 曾在抗美援越的戰場上當過高射炮連長,被美國的航空炸彈皮弄瘸了一條腿的 史大個子振臂一呼,軍人們集合起來了;心靈手巧,能言善辯的吳阿杜站在 車間的天車平台上演講一番,工人們組織起來了;曾經是校花,後來是廠花 的尹麗萍在同學們中間一串聯,在各個車間班組擔任技術員的人們也排起了 隊伍。全都打起了 “我們要勞動,我們要吃飯”的標語,準備向市委、政府進 發、請願。
穩定是第一大事,維穩是第一要務。水三清聽到下麵千名工人要上街的報 告,立即如吃了辣椒的猴,拉上信訪局長三蹦兩跳下樓上車趕到廠子大門口, 對工人們承諾許願,說三天內一定給大家一個可靠的答複。動作確實不慢,第 二天他和穆昌遠帶著各大銀行的行長到了“東風機械廠”,在會議室首先宣布 由工業局一個副局長代行廠長權,隨即讓工人代表旁聽他們組織的銀企對接 會,銀行雖然是人財物管轄權都在中央和省裏,但也得給地方黨委點麵子,在 水三清的高壓逼迫下,三個銀行和臨時廠長簽訂了臨時貸款意向性協議。整個 會議穆昌遠一言未發,隻是散會時和行長們眨巴了一下他那漆黑賊亮的眼仁, 行長們也還以此禮。別人不明白,市委辦公廳綜合處長孫乃夫心裏卻清楚得 很,銀行的各位大佬都是看見的管不著,管著的看不見的主,地方上能製約他 們的隻有紀檢會和檢察院,因為中央規定是屬地辦案,而這兩個部門都具體掌 握在穆昌遠手裏。
結果果真如此,銀企對接會一個月後,毫無動靜,那個兼職的臨時廠長 時來時不來,來了以後隻是布置一下大家學習一些上邊來的文件,對恢複生產隻字不提。工人們工資無人發,活沒人幹,許多家庭陷人了斷頓絕糧的境地。 這時,金劍北給吳阿杜打了一個電話,說最近省委要開黨代會,是個絕好的時 機,在黨代會報道的頭一天,廠子裏準備了五輛汽車,上插標語和旗子,揚言 明天一大早往省城進發。有耳報神告知水三清後,他更加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親自給武警、公安打電話,要求調動軍警聯合攔截。但那裏的負責人說他們的 上級有文件,對上訪群眾不得動武,正在一籌莫展之時,陸秋生適時出現了, 向水書記提出他來兼並“東風機械廠”,先拿出500萬平息工人的情緒,而後 再進行資產評估和企業改製。水三清真像臨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連夜開會 議定下來,第二天一早拉著穆昌遠、陸秋生和工人們對上了話,陸秋生也真不 含糊,當場拍出了500萬,給100多人補發了三個月的工資,還預發了下月的生 活費,當天下午,穆昌遠就宣布免掉了臨時廠長,派來了自己的親信國資委一 個副主任和一個會計事務所的評審小組進駐了“東風機械廠”。有了錢買米的 工人們暫時安定下來。這個河海最大的國有機械企業開始掌控在賣酒的陸秋生 手中。他眯縫著眼,坐在廠長辦公室裏的皮轉椅上,喝了一口女秘書沏好的安 溪鐵觀音茶水,品著香味,站到窗前,看著1000多畝偌大的土地廠房和機械設 備,尤其是想著庫裏的6000多噸高碳鋼,心裏樂開了花,開始實行了自己早已 琢磨好的三步走戰略。要走前麵必須有路,草根出身的他知道,在他的麵前原 本沒有路,路要靠錢來鋪。立即叫來從企業開始辦的時候就跟著他,特別善於 作假賬又善於模仿別人字體號稱“鐵臂聖手”的黃會計辦了幾張卡,既有銀行 的信用卡,也有在京、滬、寧大商場的消費卡,分別送到不同的人手裏,邁開 雙腳走路了。
第一步,清產核資。全廠固定資產評估2.26億,欠各個銀行貸款1.2億,再 加上陸秋生來時拿出的650萬,廠子基本是資不抵債,把整個廠子全賣掉,還了 銀行貸款後,還欠陸秋生50萬。賬目公布時邀請了原是工會委員的職工代表吳 阿杜、史大個、麗萍和老保管劉鐵鎖參加。聽後,老保管劉鐵鎖立即說:“不 對,設備你們說老了不值錢,土地的價格我也弄不清楚,但那6000噸好鋼按現 在起碼值3000萬。”其他人也說是。陸秋生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說的那鋼 材確實有,但這裏麵有糾紛,所以沒有評估,到時弄清了一定給弟兄們一個滿 意的交代。”吳阿杜和史大個子囑咐劉鐵鎖一定要看好這批鋼材,說不定會救 大家的命。開完大會的當天晚上,穆昌遠分別把紀委副書記和主管反貪的副檢察長叫到了辦公室,拿出了幾封不知是真還是假的舉報信,讓他們連夜和機械廠的債 權人工、農、建三個行的行長談話。第二天上午,再次召開了銀企對接會,開 口就道:“支持地方經濟發展是各個銀行的責任,保護各個銀行在河海市遵紀 守法,合法經營是市委的義務,國退民進是經濟發展的方向,‘新給力’集團 兼並即將破產的‘東風機械廠’為了市裏的安定團結作出了巨大貢獻,各個銀 行也應拿出實際行動支持‘新給力’集團的發展,對原來的貸款減免緩。”說 完用幾乎凶殘的目光看著三位行長。三人低頭不語,但心裏都明白,按現在的 紀檢條例,不用說你接受的禮品和賄賂,真要瞪起眼來,算算你平時抽的軟中 華、吃的魚翅海參宴席,年消費也得過了萬元,也夠紀檢會雙規的條件。再想 著陸秋生送去的消費卡,斜眼看著列席會議名為企業保駕護航,實際為威懾他 們的反貪局局長和監察局局長虎視眈眈的樣子,都立刻認賬,立刻表決心馬上 和上級銀行溝通爭取。回單位後立即找來骨幹、親信,寫報告,編理由,找政 策,改報表,拉上禮品到省進京。一個星期以後,捷報傳來,“東風機械廠” 的貸款舊賬所剩無幾,陸秋生一身輕鬆,美妙得渾身輕飄飄地步人雲端,恨不 得把自己變成二八嬌娥,寬衣解帶,當夜送到穆昌遠的**。
第二步,讓女秘書組織對全廠職工進行業務考試。大家拿到的考題是產 品銷售戰略和銷售方法,結果是除原來供銷科的人答的題靠譜外,絕多數不合 格。吳阿杜等人抗議道:“這是欺詐,我們是‘東風機械廠’的技術工人,不 是跑銷售的業務員。”女秘書酸酸地說:“‘東風機械廠’已經是城南舊事 了,你們現在是‘新給力’集團的職工,不合格者一律下崗,停發生活費。” 史大個等一幫轉業軍人氣得虎目圓睜,要上台揍這個酸不拉幾的妖嬈女人。早 已在商界練成蔫皮獅子笑麵虎的陸秋生適時出現了,說:“眾位師傅息怒,馬 秘書說得不錯,到了新企業就要有新本領,不過,我也體諒大家,這麽著吧, 我給大家發一部分材料,都學習吧,不過那生活費得減一半,每月300元。” 想著逐漸日高的物價,心直口快的工人們吼道:“那還怎麽混啊! ”陸秋生顯 出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說:“要不這麽著吧,我在原來上農用汽車的地方蓋幾 排房子,大家隨學習也可以做點小生意。”很快就來了一批建築工,把廢舊零 件清理了一番,蓋起了兩排很簡陋的小磚房,號稱為“下崗工人一條街”。已 在工商局上班的穆二狗適時出現了,給每個在此營業的人發了證,說隻能在這條街上做生意,出去要交稅罰款。產業工人們常年打交道的是機器、刮刀、錘 子、扁鏟,幹活在車間、生活在小社會的廠區基本和外界不打什麽交道,做生 意也想不出別的什麽來,無非是賣個菜,開個小吃部,從農村老家倒騰點糧油 米麵,或者是開個煙酒小店。這條工廠自己新開的南北走向的街道雖然不窄, 兩頭也連著繁華的大馬路,但裏麵卻坑坑窪窪,暴土揚塵,很少有人進來,更 奇怪的是自這條街開業後,路兩頭出口處的小商小販突然多了起來,多為售貨 車,經營的品種與街內差不多,把人口堵得水泄不通,吳阿杜和幾個工會的幹 部找作為工商監察支隊的穆二狗,他都避而不見。街裏的生意冷落稀少,按開 小吃部麗萍的話說,是她這個小吃部買了王師傅的菜,李師傅的麵,張師傅的 油鹽醬醋,包成了餛飩、餃子,那三個師傅再來吃,純屬是烙餅卷手指頭,自 吃自,能賺錢才是怪事。兩個月過去了,正當大家無精打采哀歎命運不濟時, 陸秋生又適時地出現了,他笑嗬嗬地對人們說:“各位師傅啊,現在是人們追 求舒適消費的時候,看來我們這個地方太簡陋了啊,吸引不來顧客啊,我看這 樣吧,咱們在這裏蓋個大超市吧,大家到裏邊上班,拿現成的工資,省得你們 投資賠本賺吆喝。”
—支更大的建築隊開來了,不用磚,不用水泥和沙子,幾十輛載重上百 噸的汽車拉來了鋼梁和用鋁合金夾著的塑料泡沫板,不到半月,一座上萬平米 鋼結構的大型超市拔地而起,門前的路也修得平平整整,街兩頭也沒了小販的 蹤影,又一輪招收職工的考試開始了,這時已經停產將近多半年的“東風機械 廠”,職工們有點門路的調走了,年輕點的大部分到外地打工了,剩下的多 是40歲以上的女工和50歲上下的男人,可超市的營業員多都要年輕利索,長 得有模有樣的,結果,到售貨和收銀上去的很少,大部分男的當了保安,女 的則穿上粗糙的白大褂和笤帚、墩布叫上了勁,擦著川流不息人群帶來的塵土 與垃圾。
陸秋生一連串的動作搞得工人們暈頭轉向,吳阿杜等幾個人總覺得不對 勁,但又說不很明白,便叫了早年的工友鐵杆,也是東風廠唯一沒有依靠上工 農兵大學自己奮鬥出來的人金劍北和開法律服務所的魏正義來廠裏看看,特意 把麗萍從郊區的小院裏叫來了,三男一女在原來當工人時經常聚會的原叫“革 命路餃子館”現在叫“忠義酒館”的小飯店裏剛坐下,年近六旬,髙大、黑 胖、粗壯卻有一雙黑葡萄似地大眼睛老板段二嫂立即叫了起來:“哎呀,我這不是來到了《沙家浜》嗎?你們幾個可都是東風廠唱戲的主角啊,你,金 毛,裝胡司令的,你那一句‘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那老生’味那個足啊, 一抱拳那個動作真像黃河上跑碼頭的那樣,這幾年你幹什麽去了,前幾年聽 說你當了市委的大幹部,有時還在電視上看見你,怎麽這兩年不見了?還有 你,‘能不夠’的阿杜,把刁德一的壞勁裝得那樣像,有一年多沒上我這小飯 館裏來吧?你這個扮胡傳魁的魏正義,還是那麽濃眉大眼,也好幾年沒見了。 還有俺麗萍妹妹,當年的阿慶嫂,小腰那麽細,臉那個白,小圍裙一刹,小台 步那麽一走,兩眼一撲閃一放電,你知道迷住了多少男人啊。不行,你們今天 幾個都來全了,得給我來上一段,我還得錄下來。當年,我可是你們的鐵杆粉 絲,你們的節目我都是場場不落的,為這兒,我那死去的教書的老頭子還說 我迷上你們了呢。”金劍北壞笑著喊著她的外號說:“黑牡丹,是迷上我了 吧?” “呸,”段二嫂回了他一句,瞄著吳阿杜說,“這麽大歲數了,反正什 麽也不怕了,我最看上的是吳師傅,按我那老頭子說,那年毛主席最高指示發 表,你們廠遊行慶祝,走在最前邊的指揮銅鼓樂隊的就是他,一身海藍運動 服,白球鞋,拿著金黃的指揮棒,個子高,頭發黑亮,叫什麽了,對,叫月下 長劍舞清風,瀟灑飄逸啊。這可是我那當了一輩子教書匠的老伴說的,我可不 知道有這麽個詞。”說著,把他們讓進了二樓一個裝修考究的包間,嘴裏不停 說,“你別看我這個地方小,這間房可來過不少大人物,吃了你們廠的陸老板 也常帶著他的女秘書、老會計、還有穆二狗來喝幾口,也是三男一女,高興了 還對著你們廠唱幾句‘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呢,也有點味,我也錄下來了。你 們看,我這窗台上有台錄音機,裏麵裝的是超長的磁帶,進這個屋能唱老歌、 老戲的人我都打8折。我原來在我們縣文工團幹過,特愛唱老歌,聽老戲,我 這裏原來不是叫‘革命路餃子館’嘛,以後放音樂專門放這些……麗萍妹子你 說從網上下載啊?那不行,現在的年輕人唱不出那個味道來啊,搖滾啊,通俗 啊,聽著心煩,他們沒那個感情啊,還是老人們唱出來有滋有味啊。今天,你 們都是當年的名角,打5折,來段《沙家浜》,再來幾支老歌,專門唱咱們年 輕時候的。”段二嫂真像快嘴李翠蓮那樣,嘴一份,手一份,自己一邊擦桌子 拿杯子,開瓶子,一邊指揮服務員端上了酒菜。金劍北看著師兄吳阿杜有些委 靡的樣子,覺得是應該調節一下氣氛,順勢而為,和他與麗萍唱了一段《沙家 浜》的折子戲“智鬥”,演過郭建光的魏正義也來了一段“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樂得段二嫂隻拍巴掌,自罰了好幾杯酒,在她的要求下,魏正義又唱了 李玉和的《提籃小賣》,金劍北唱了《歌唱二郎山》,吳阿杜和麗萍合唱了 《九九豔陽天》,最後喝得不少的麗萍唱起了《阿瓦人民唱新歌》,“村村寨 寨嗨打起鼓,敲起鑼……”
還沒等麗萍唱完,外麵的鑼鼓響起來了,許多在機關和事業單位退休的老 太太在夕陽的餘暉下伴隨著老頭們敲起的鑼鼓點聲中跳起了歡快的秧歌舞,走 出酒館的魏正義對夥伴們說:“你們看,這就是差別,我們的師傅們大概不是 在家裏發愁,就是去撿破爛或者到菜市場撿拾剩菜和菜葉了。”大家看逐日破 敗的廠區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來到超市,魏正義低聲罵道:“這個陸秋生真 他媽是個鬼精靈啊,他這先建下崗工人一條街、後建超市的做法,起碼逃掉了 好幾百萬改變土地使用性質的出讓金。”
“這裏麵肯定有穆昌遠的支持與默許,還有穆二狗的配合。”金劍北說。
魏正義皺著眉頭說:“陸秋生是做生意起家的,根本不懂機械製造,我看 他最後是要把咱們廠這塊地搞房地產,那樣我們的工友們可就慘了,你一定要 聯合大家保住這片廠房和機械設備,尤其是那6000噸鋼材,必要時我那裏可以 提供法律援助。”
吳阿杜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我得抓緊和史大個幾個老師傅商量一下,我 就不信憑我們手裏的技術和幾百套設備掙不到一口飯吃,非要到資本家那裏討 飯吃。”
“對,”金劍北說,“我找一下曾經通過我升了市城管大隊長的那個家 夥,讓他在京港大道的旁邊劃出一塊馬路邊上的空地,你和幾個師兄師弟們先 開個修理摩托車、自行車的攤子,維持生活再說,慢慢想辦法對付他們。”
這事倒辦得挺快。曾經也是“洛陽大拖拉機廠”的技術員,因為婚姻不順 當,無奈之下離了婚,托金劍北的老姑要調回老家本市,金劍北想著當年上中 學時家貧,冬天還穿著單鞋,凍得腳上長了瘡,老姑給做了一雙棉鞋的恩情, 知道城管局下邊有一個“清潔機械修理廠”,趁著跟隨徐波書記到那裏調研的 時候給局長打了個招呼,那個局長一心想巴結上書記的大秘,把這個姓展的技 術員一舉改變身份進了行政單位並提拔為大隊長。展隊長自此一直想回報,聽 了金劍北的要求,昔日的工人階級情懷豪情大發,立即照辦。對機械工人來 說,修理自行車、摩托車是小菜一碟,有了地方,吳阿杜和幾十個工友把工作服一穿,明碼標價牌一立,正規的標準工具和檢測設備一擺,立刻把那些土作 各坊出身,穿得工不工、農不農的遊擊隊修車匠比了下去,生意興隆,每天每個 人進賬都達到了四五十元。吳阿杜樂了,稍微有點兒閑空,就坐在馬紮上,兩 手托腮,琢磨著廠子裏的事。
還沒等他們想出對策,陸秋生的第三步就開始了。那天,吳阿杜正要去 和眾弟兄們去練攤,老保管劉鐵鎖跑來匯報清晨廠子裏把6000噸鋼材拉走到火 車站了,說是還賬。吳阿杜急忙叫上史大個幾個人趕到廠部質問陸秋生,陸笑 而不答,讓黃會計拿出了一張老廠長肖達貴當年給四川攀枝花市一個叫“冠 龍”貿易公司寫的欠條,上麵寫著:“今借冠龍貿易公司高碳鋼6000噸,肖達 貴”。時間是三年前。“胡說”,史大個眼睛裏幾乎噴出火來,“鋼材是攀枝 花的不錯,但那是老廠長找機械部調撥的,你們這是侵吞國家資產,我要去告 你們。”陸秋生仍然笑著,不緊不慢地說:“史師傅不要著急嘛。白紙黑字寫 得清楚啊,欠賬還錢啊,這是商道上的規矩,天經地義啊,這樣吧,黃會計, 把欠條複印給他們一份,讓他們給老廠長看看,是不是他寫的,也可以去鑒定 筆跡。”
吳阿杜沒有說話,看著到手的複印的欠條,仔細打量著,那字像也不像, 老廠長都快變成植物人了,肯定問不出結果,便去交給了魏正義。回到攤前, 剛拆開一輛摩托車,搞了一輩子技術革新,廠裏每台車床都被他搗鼓了一遍, 退休後仍然每天到車間轉一圈的王長命師傅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剛才 他在車間門口看到陸秋生領著一夥人正在指指點點,說要把機器全賣掉,把車 間推倒蓋大樓。吳阿杜咬牙切齒,把眼裏含著的即將潸然流下的淚水硬憋了回 去,想著這回可不能讓他們搶了先機,果斷命令弟兄們收攤,回去後在家屬院 的小廣場上開了個會,決定把退休老工人和老弱病殘者全動員起來,組成護廠 隊,由史大個任隊長,日夜值班,一旦有事,抓緊通知在外謀生的人,誓死保 衛廠房與機器設備,並說掙來的錢大家平分維持生活,如果不夠的話,自己將 現在住的兩間樓房抵押出去,讓大家吃飯。
史大個不愧是軍人出身,很快把人們編成了班、排建製,劃定了防區,用廢舊機器、鐵塊、石頭壘成掩體,封鎖了一切進入車間的通道,找出早已不 用的三菱刮刀,安上木棍成了長矛,自己則做了一把能打鋼珠的土造手槍,穿 著舊軍裝,拿了從部隊帶來的一個蘇製望遠鏡掛在胸前,瘸著腿日夜巡視,像—位即將指揮一場戰役的將軍。搞得陸秋生唉聲歎氣,隻得深夜把穆昌遠邀上 山,尋求對策。
山風吹來,林濤陣陣,夜鳥哀鳴。茶水已換了三遍,陸秋生說完了廠裏的 情況,看穆昌遠如老僧人定般閉目不語,隻是偶爾看一眼來續水姑娘紅旗袍下 雪白的大腿,便試探著說如果不行就讓二狗哥的監察支隊的弟兄們出出麵。他 知道,穆二狗那裏有不少協議工是地痞流氓小混混。
“胡鬧”,穆昌遠睜開了黑漆似的小眼睛,“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不戰 而屈人之兵,斷糧草,絕糧道為上善之策。你還要多讀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