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晨從省裏來河海上任,車和司機都是帶來的,車並不超標,也就是排量1.8的奧迪,但司機很特別,姓翟,叫翟劍,刀條臉,如峻峭的山崖,機靈得不可思議,冷得可怕,變化極快,和人打招呼時滿麵笑容,話一結束,臉就立即冷下來,比四川的名劇角色的變臉還快;看人總是盯著人第二個扣子和第三個扣子中間,好像是不打爆頭的狙擊手瞄準你的胸膛一樣;開起車來像釘子一樣盯在座位上,眼睛直視前方,而且記性特好,車裏經常備著一份十萬分之一的軍用地圖,找目的地的本領驚人。有一次柳楓和東方書記去武漢,書記淡淡說了漢正街的一個地方,翟劍看了一眼地圖,把車三拐兩轉,鑽了幾個小胡同就找到了。而且,柳楓還發現他的車上有好幾個牌照,省城的、武警的、軍隊的都有。每次出門吃飯,他從不像地方上的司機一樣,和領導們坐在一桌 或附近的桌上,而是自己隨便吃點便到車裏等候,但他也不是孤獨。有一天早 晨,柳楓到龍陽河畔遛彎,看到他正在和何老碑以及魏正義那幫法律服務隊熱 衷武術的人在一起,一套軍體拳打得虎虎生風,隨即是切磋武藝,連著把幾個 小夥子扔出了老遠,隨打還隨說不要迷信武俠小說上描寫的那些玄奇功夫,也 不要太相信民間所謂武術高手,其實,最現實、最管用武術招數還是在部隊和 專業部門。“有一年,國家體委武術局從各地招聘高手,有的是從深山野林招 來的,架子挺花哨,對抗起來就不行了,有一個在民間南中國出名的遊龍八卦 掌的大師,在和我們特種兵對打時,拳頭都快砸到他頭頂上了,他還按著套路 在那裏胡轉圈呢,一點都不實用,二十九軍的大刀隊隻有兩招半,刀背朝外,敵人的刺刀一來,往上一磕,一翻腕子,不是砍對方的脖子就是卸對方的胳膊 腿。”翟劍隨說隨表演,人們很服氣。還有一天晚上,柳楓在“君悅酒店”招 待外地來的同學,出來時在隔壁一個包廂裏看到他正和魏正義一起猜拳行令, 喝得滿頭大汗,其中還有公安局的政委夏平。當那兩個人向他打招呼時,翟劍 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連座位都沒離開,回來後柳楓琢磨了半天,覺得這個司機 和東方晨一樣神秘,或是東方晨對社會伸出一個觸角。總之,顯得很另類。柳 楓盡管對翟劍很佩服,但看他那冷漠勁總覺得心裏別扭。
別扭歸別扭,柳楓深深知道,按官場的規矩,領導身邊的人也是領導,何 況翟劍集司機和秘書兼於一身,經常代表東方書記傳令。這不,下午柳楓剛一上班,他就來告訴他說三點半市文聯和報社要開一個河海對外宣傳策劃會,書記要去講話,要求他一起去。
自從上次常委會上東方書記提出打生態牌,做足綠色文章,強化對外宣傳,招商引資後,金劍北可賣了力氣,和文聯、電視台的一夥文人一起以金角 湖為題材,新聞消息、通訊、照片、散文、詩歌、專題風光片一起上,重新聯 係整合了過去在市委辦公廳和首都新聞單位的關係,在北京、上海等周邊大城 市大打外宣之戰,尤其是在上海的外灘和北京的中華世紀壇搞的“金角湖甜美 鄉村景色”攝影展,還真出了些效果,雖沒有大的投資,但大城市的闊佬還真 來了幾撥,沙灘排球場、模擬叢林戰地遊戲場、戲水樂園、商業會所還真搞起 來了幾個,金角湖還真的在中國有了點名氣。觸角靈敏的宣傳部長立即把成績 匯總起來給書記寫了一個專題報告,東方做了鼓勵性批示,宣傳部貫徹得挺 快,馬上召開再鼓幹勁策劃會,並加了一項內容——河海文化座談會,讓新來 的書記和本市的文化人見見麵,還組織了一幫秀才,給東方書記搞了一個類似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稿子。
到了會場,東方晨看見這些坐不正、立不直的無冕之王的記者編輯以及眾 多文化界的獨行俠們,拉著宣傳部長下了主席台,和大家圍坐在了一起,瞥了 —眼宣傳部準備的稿子,隨手放到了一邊,隨口講道:“說起新聞宣傳和文化 藝術的重要性,領袖、各級領導、權威以及在座的各位都比我明白,論述的 高度和透徹是我不敢望向其背的,我隻是一個地方小吏,隻說說和咱們河海 有關的話題。我認為,河海的600多萬人都應該感謝在座的文化人,感謝我們 的編輯、記者妙手著文章,讓我們這名不見傳的地方在全國有了知名度,感謝我們的攝影家、詩人、畫家對我們這窮鄉僻壤的美學開發,讓我們的野渡、 潭水、雞聲、茅店一路升值到了和大酒店可以分庭抗禮的地步,讓來這裏的 旅遊人數和收人成倍增長;感謝我們的音樂家創造了奇妙的曲調和奇妙的歌 聲,使本來在社會某個不得意的領域裏的人一旦插上了歌聲的翅膀,立即忘 卻了暫時的煩惱,並且隨著歌聲的翅膀上升,升得比人生得意時或幹事得手 事還讓人們羨慕;感謝我們的小說家,作品裏反映了那麽多底層小人物酸甜 苦辣的生活,讓大大小小的公務員看了更加珍惜自己今天的地位,觸動了為 人民服務的善良的心靈。還有寫官場小說的作家們,在你們的作品裏,打倒 懲治了那麽多各式各樣的貪官,讓老百姓讀了之後心中大快,看到了生活的前 途與希望……”
“嘩……”掌聲四起,一個市委書記這樣的講話贏得了這些平時眼高於頂 文人們內心的欽佩。
在眾人鼓掌之際,金劍北對一起上廁所的柳楓說:“東方書記還應該加上 一條,還應該感謝情愛小說家和賣黃碟的,讓人們在別人的纏綿中沉醉,渾然 忘卻了單位的局長、處長以及狗腿子們長得什麽樣。”
柳楓說:“別瞎說,你也是領導幹部了。不過,東方書記的講話確實有點實用主義的。”
金劍北說:“其實,不管什麽主義,什麽方式,隻要對老百姓有好處就可以了,不束縛人們的本性最好,比如男女之間吧……”
“打住,”柳楓知道他又要說痞子話了趕緊製止了他,慢慢拉上褲門,洗 手時對他說,“你搞的這個外宣確實值得稱道。”金劍北也出來說:“女為悅 己者容嘛,何況咱是爺們啊。”兩人說著話回到座位上,會議已接近尾聲,宣 傳部長正胡雲八侃講著東方書記講話的幾點重要性,東方晨則笑眯眯把玩著手 裏的一支未點燃的香煙。
會議室的門被機要局長悄悄推開,手腳像貓一樣輕輕來到柳楓麵前,把 一份解放軍某總部來的、剛剛譯出電報給了他,柳楓看了以後,衝著金劍北一 樂,給了東方晨。東方看後站起來說:“還得感謝各位的生花妙筆啊,這不, 解放軍總部的一個老將軍看了你們的文章,要來舊地重遊啊,還點名要見咱們 的金劍北大總編啊”
金劍北莫名其妙看著東方和柳楓,其他人也看著他,眼裏有探詢,有佩服,也有妒忌。
迎著初升的朝陽,東方晨、柳楓、金劍北坐著一輛考斯特中巴到市界去 迎接北京來的老將軍。開中巴的意思有兩個:一是接到老將軍後在車上匯報情 況,二是聽聽金劍北和老將軍交往的故事。
翟劍駕車出了城剛要踩油門加速,突然,一個40多歲農民打扮的人舉著 —個大檔案袋攔住了車,說要向東方書記反映情況,柳楓知道書記最愛接觸基 層的老百姓,示意停車後接了過來,袋子很厚,口用一段細細的藍色電線代替 了機關常用的白棉線封著,正要打開,被翟劍一把奪了過來,猛的拉上手刹, 開門竄了出去,同時一揚手,把袋子扔到了旁邊的道溝裏。柳楓的“你太過分 了”惱怒的話剛出口,隻見那個袋子就冒出了一股白煙,並有低沉的爆炸聲和 一束藍色的火光,車上的人臉色都為之一變,在看那個送檔案袋的人早已鑽進 了旁邊的小樹林。
“他媽的,他們真要動手了啊。”金劍北吼了一聲,要下車追趕。
翟劍攔住了他說:“窮寇勿追,逢林莫人。”
東方晨淡淡地說:“趕路吧,這個事到此為止,不要往外說,也不要找 公安局破案,有些事情讓其順著規律走,蓋子揭開得更快。”柳楓以有些道歉 口吻請教翟劍說:“你怎麽看出那個袋子有問題啊? ”翟劍告訴他:“一是一個農民哪來的機關檔案袋啊?二是那麽厚,哪個材料有這麽多字啊?三是裏麵是**炸藥,那個藍電線是引發裝置,我們特種兵都會做,到藥店買全藥就 可。”說完再也不理別人了,直視前方專心開車。
金劍北繼續講他和那位老將軍的事。那是70年代的事了,當時老將軍是鄰省的一個軍區司令,五五年的中將,不知是哪個老帥山頭的人,老帥被打倒了,他也被撤了職,下放到河海的“東風機械廠”來勞動,到最苦最累的鑄造車間砸條鐵。有一天,鍛工車間活不多,便抽了幾個人到鑄造車間幫忙,金劍北帶隊,當然也要帶頭,別的青工用大錘都是像農民用鐲頭刨地一樣,直上直下砸,三四下才砸開一塊條鐵。金劍北有從小跟著父親當鐵匠的基礎,穿一件 藍工裝褲和廉價尼龍紅背心的他,臂膀上的肌腱在夏日的陽光下特有動感,把 大錘從後到前旋轉一百八十度,掄圓了,使得虎虎生風,一錘能砸斷兩塊。老 將軍看得興致勃勃,說他要到部隊肯定是個好兵,並和他打賭說能不能砸斷三塊?他說“能”,老將軍便親自搬條鐵。曾在冀中平原上和鬼子拚過剌刀的老 頭頗為壯實,挽起了軍便服的袖子,非常利索地從亂草叢中搬出了帶著經雨水 衝刷的兩塊條鐵,當他搬第三塊的時候,一條當地的最毒的號稱“三步倒”的 紅腹蛇竄了出來,平地立起半個身子,嘴裏吐著紅色的芯子,向揭了它家房 頂的人衝了過來,毒牙所向,直指老將軍的脖子,在人們的驚呼之中,金劍 北扔掉大錘,一個箭步竄上去,出手如電,一下卡住了它的七寸,那毒牙離 老將軍皮肉還有一厘米,一米多長的蛇身纏到了金劍北的胳臂上。老將軍驚出 了一身冷汗,但到底是身經百戰的軍人,依然把第三塊條鐵搬過來碼好,拍了 拍手上的泥土,嗬嗬笑著說:“這家夥比小鬼子的武士刀的突刺還快啊,小師 傅,你救了我一命啊,今天中午我得請你一客。”金劍北憨厚笑了,一邊玩弄 著那條死蛇一邊說:“不用,我們今天就吃它。”當天晚上,老將軍破例沒回 軍分區招待所,在金劍北的宿舍裏吃了他用小煤油爐、小鐵鍋精心烹製的蛇羹 湯,還喝了半斤綠豆燒,渾身通泰。就在將軍出門回返時,意外地遇到了正往 外倒垃圾的惠瑤,她一改總是帶著淡淡哀愁幽幽的聲調,歡快地叫了一聲“張 叔叔”,將軍也笑逐顏開,叫著“慧慧”,兩手張開,等意識到對方是大姑娘 了,又收了回來,回頭對劍北說他和惠瑤的父親抗戰時一起在西北,他是分區 司令,惠瑤的父親是地方上的縣委書記,他帶的一個主力團的軍糧全靠惠瑤父 親籌集。有一次他帶著警衛員到軍區開會,半路上遇到了鬼子的特工隊,兩個 警衛員都犧牲了。彈盡糧絕腿負傷之際,是惠瑤的父親帶的縣大隊手裏的土槍 土炮救了他,後來他消滅了那股鬼子後,把所有的好武器全給了他們。解放後 進城,將軍是省軍區司令,惠瑤的父親是副省長,住得不遠,來往甚多,後來 惠瑤上調到了北京做副部長,將軍也離開了那裏。在迷離的星光下,將軍問惠 瑤父親的近況,惠瑤含淚說關在牛棚裏,生死不知,將軍無言,隻是托付金劍 北多給予照顧,金劍北按照他的囑托,後來當了廠裏的政工組長後為惠瑤他們 兩口子做了許多事,包括後來返城調動。
“後來呢? ”聽完金劍北的敘述,東方晨饒有興致地問道。金劍北說:“後來就成了朋友,我沒事就到軍分區招待所去看他,那裏有個副所長叫馬溜 須,特別不是東西,好飯好菜先給他們的司令、政委吃,給老人都是剩飯剩 菜,我看不慣。後來他和我們廠的一個女工搞對象,我對那個女工說那人不怎 麽樣,女工要和他斷,可他還死纏,晚上賴在人家宿舍裏不走,還動手動腳,讓我抓了一個現行,弄得他提前複員了。” “好啊,你小子從小就會算計人啊。”“我算計的可是壞人啊。”金劍北辯解。
說著笑著,很快來到了市界,三人下車到等了沒一會兒,一輛掛著軍牌 的奧迪A8以每小時起碼150公裏的速度開了過來,大金板肩章上綴著兩顆星的 滿頭銀發的老將軍紅光滿麵,精神矍鑠,在省軍區一個副參謀長介紹下和大家 握過手後,仔細看著金劍北說:“好小子啊,當年的打鐵匠成了舞文弄墨的總 編輯了,有出息,有出息! ”隨後又說,“這麽多年你這小子也不找我聯絡聯 絡啊,你知道嗎?當年在你們廠鍛煉的那幫學生娃許清華他們大部分在我手下 啊,閑談時我們總議論你。”金劍北知道老將軍是總裝備部的,研究尖端武 器當然少不了那幫名校畢業的高材生,恐怕那夥人都到了專家教授級別了, 心裏似乎有一絲亮光閃了一下,但嘴上說:“我們窮鄉僻壤的地方小吏,安 敢隨便踏進戒備森嚴的國防部大門啊。”老將軍大笑著說:“恐怕政治得意 的時候光跑中南海了吧?你這個鬼精靈,是知道我們部隊對地方政權沒什麽影 響力的。”雖然是在軍界,將軍畢竟是黨的高級幹部,一句話說得金劍北臉紅 了,說:“那我以後找你辦事可不能推脫不見啊。”“好,君子一言,駟馬難 追。”老將軍幹脆利落。
車隊一路往南,出了市區到了金角湖,在湖濱的一個會所吃完飯後稍事 休息,一行人順著湖岸遊覽,在野地叢林戰基地看著一叢叢不成規則的半人高的灌木叢、蜿蜒的戰壕、碉堡和地堡,擺著的老式步槍、衝鋒槍、煙霧手榴彈、空包彈、迷彩服、作戰靴以及遠處幾個年輕人震天的殺聲,老將軍來了興趣,說:“還真像那麽回事啊,來,咱們也來一把,多年不打仗,手發癢啊。”
將軍發話,誰敢不聽? 一行人在特種兵出身的翟劍的帶領下,下場換裝, 各自選了武器,軍方3人,地方4人,玩起了對抗戰,雖然煙霧彌漫,翟劍始終 跟在東方晨旁邊,老將軍的警衛員當然更是不離首長左右。在省軍區副參謀長 投出一顆煙霧手榴彈時,翟劍忽然看到他們前方50多米處的一棵小樹叢裏伸出 了一支黑洞洞的槍口直指東方晨,他一把把書記推到,隨即壓倒了他身上, “砰”,一顆真子彈從空中劃過,把翟劍的帽子打了一個洞。
老將軍一愣,隨即罵道:“還真他媽的有壞人啊! ”一伸手摸出了警衛員身上的槍,在大腿上一蹭就打開了保險,順手一槍,就聽那叢小樹後麵“哎喲”一聲慘叫。翟劍使出了八步趕蟬的功夫,像一頭豹子一樣敏捷地撲了過去,提溜出了一個腿被打斷了的家夥。
東方晨咬了咬牙,趕過去和翟劍耳語了幾句,翟劍把車鑰匙淩空扔給了柳楓,奔到路邊一腳踢開了在湖區值班的一輛當地派出所值班的車門,單膀叫力,一隻手把所長扔了出來,帶上俘虜直奔市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