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楓睡著了,韻致可失眠了。一位哲人講:有的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都是陌生的,有的一見麵就覺得天生應該在一起。現在韻致就是這 種感覺,為什麽?她獨自躺在**,看著小院裏北方少見的桂花樹,一彎下弦月斜斜地掛在樹枝的一角,如少女的耳環,仿佛隻要樹一動,便 可叮當作響。月光融融地灑在人間,若有若無的風聲,若即若離的花 香,若明若暗的樹影,牽動著她的情思。她一遍一遍地問自己,為了他 的官位?不,她立刻罵自己。自己一直恬淡生活,對官場人從來不屑一 顧。同時她也知道自己的價值,頻繁的文藝演出,接觸的官場人也不 少,大部分比柳楓的級別高,其中有些人表麵上道貌岸然,實際上是色 中餓鬼,沒人的時候對她挑逗的也不少,都被她冷麵拒絕了。為了他的 藝術?不,說實在的,柳楓的琴藝和她的母校河海師專藝術係的老師 比,頂多算業餘靠上。他的音樂理論也談不上專業,隻是把各方麵的知 識融合嫁接得好,顯得很高深,叫人聽了特舒服。“撲哧”,韻致想到這 裏,自己笑出了聲,心裏說:這個聰明家夥!為了容貌?也不是。他頂 多是個有陽剛之氣的英俊小生,絕不是現代女孩崇拜的虯髯客和鐵麵硬 漢。為了愛情,是一見鍾情?她又笑了,又不是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自 己是過了三十往四十裏奔的人了。“愛,是沒有理由的。”她想起了一首 流行歌曲的一句歌詞,說服了自己。管它呢,喜歡就是喜歡。她抄起座 機,要通了在縣委辦秘書科工作的一個女同學,說受一個朋友所托,問清了柳極的手機號碼,發出了一條信息。然後,就躺在老式銅**,想起酸楚的往事。
韻致的命很苦。她出生在梨園世家,父母是河海市京劇團掛牌的武 生和青衣,郎才女貌的神仙伴侶。她出生時就瘦弱,長到六七歲時還像 個溫順的小貓,彎眉順眼地叫人愛憐。“文革”來了,平時有本事、有 名氣、又清高的武生與青衣理所當然地被當做“牛鬼蛇神”橫掃,厄運 降臨到這個幸福的讓人嫉妒的三口之家。
一個秋日豔陽高照的中午,被關在牛棚的武生趁值班的兩個造反派不在,翻出窗戶,越過一個小牆頭,來到京劇團的後院看望單獨關押的青衣。小屋的門緊閉著,裏麵傳來吭哧吭哧地像是搗地的聲音,間或還 有女人壓抑的哭聲。武生心知大事不好,拚盡全力撞開門,見愛妻赤身 **,四肢被綁在長條木椅上,嘴裏塞著一團破毛巾,一個造反派正在 肆意**,旁邊還有兩個在看著**笑。他全身的熱血湧上頭頂,衝過去 把糟蹋妻子的家夥打了個嘴啃泥,隨後兩人廝打起來。剛才那兩個**笑 的人把文攻武衛狼牙棒同時舉起,一個打在武生的頭上,一個打在他胳 膊上,武生當場暈倒。一個陰損的家夥還拿起武生沒有知覺的手蘸著臂上流出的鮮血,在一張廢報紙上寫下了“打倒文革,反對法西斯”幾 個字。
等夫妻二人醒來,造反派已無蹤影。大門洞開,二人抱頭痛哭,互相攙扶著回了家,看著當年大紅大紫的劇照,想著今日受此奇恥大辱,覺得實在無臉活在世上。二人洗幹淨,穿上演戲時的行頭,雙雙服毒 自盡。
金烏西墜,殘陽如血,放學回來的小韻致在好心鄰居的陪伴下,趴在父母身上哭得撕心裂肺。那幾個造反派又來了,還帶著一隊河海師專的紅衛兵,亮出了武生寫的“反動標語”,宣布他們是畏罪自殺,要開 批鬥會,殺氣騰騰地擺開了戰場。台子很快搭好,高音喇叭架起,標語 也糊滿了牆,膽小的人們遠遠地躲開了。
這時,穿過京劇團家屬院中間爬滿青藤的籬笆小徑,一個打著一把遮陽傘,穿一身黑色旗袍的老太太在黃昏天空的餘暉下走進了人們的視線,後邊還跟著一個推獨輪車的莊稼漢子。
在那個年代,那個季節,那樣的政治氛圍,有人竟然還敢穿代表“封、資、修”的旗袍,還打遮陽傘,人們像看到一個怪物,怔住了。
老太太似乎什麽也沒有察覺到。旗袍襯托出她娉婷的身段,還有那雙耀眼的、不時被籬笆牆旁邊的叢草所掩映的白色高跟鞋,招來了人們驚異的目光。在她走過的身後,看客們一字排開,眼珠隨著她的移動而轉移,像是在接受檢閱,全場鴉雀無聲。
遮陽傘繼續向前移動,徑直到了造反派頭頭麵前,從一片陰影中傳出一個冷酷的聲音:“我要給他們送葬。”
“你,你是幹什麽的? ”造反派頭頭愣住了,似乎聽到的是從另一個世界裏發出的聲音。
“準是個地主婆,要不就是資本家的姨太太,鬥她! ”旁邊的紅衛兵說。
黑色的遮陽傘凝固了,老太太緩緩轉過身來,臉上布滿了憤慨,從純羊皮的精致的手提袋裏掏出了兩個紅色嵌著黑白相片的硬皮本,上麵 赫然印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烈士證》,《中華人民共和國烈士遺屬證》, 上麵還有中共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解放軍總司令朱德的親筆簽名。
“你,你是他們什麽人? ”造反派頭頭像小鬼見到了閻王,立刻慌了。
“她們是我的孩子。”
“這不可能啊。”旁邊的紅衛兵說。
“你們這幫小王八犢子知道什麽,老子打國民黨、美國佬的時候,你還他媽在娘腿肚子裏轉筋呢。”一聲粗野的叫罵在人們耳邊響起。不知何時,院子裏停下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在老太太旁邊出現了一個穿一 身半舊將校呢,胸前掛滿了勳章,腿有些瘸,拿著山榆木拐棍的老軍人,後麵還跟著兩個紮武裝帶、腰挎手槍的威武的解放軍戰士。
全河海市的人沒有不認識他周大槍的一保衛延安特等功臣,解放 軍一級戰鬥英雄。當年為讓黨中央、毛主席安全撤出延安,他帶領一個連在延河邊上打阻擊,子彈打光了,和胡宗南的部隊拚刺刀,他把從附近一個古代將軍廟裏拿來的一杆大鐵槍舞得風雨不透,神龍擺尾,靈蛇出洞,挑刺劈紮,槍槍見血,拚死了九個敵人,自己也弄得滿身是血。河海市上至白發蒼蒼的老人,下至開褲襠的小孩,都聽過他的英雄事跡 報告。尤其是在“文革”期間,偉大領袖說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他不僅是軍隊幹修所的老大,更是河海市的一尊神,連市裏的頭頭都敬讓他 三分。
解放軍的半大祖宗出麵了,造反派們害怕了,那頭頭趕忙遞過煙去說:“老英雄,您……”
“去你媽的,”周大槍一掌打掉了造反派手裏的煙,用拐杖點著他的腦門說:“老英雄是你叫的嗎?你他娘的沒資格!你們這些狗日的,逼死了人還不讓人家收屍,我們過去打仗還掩埋敵人的屍體呢。要按以 前,我非拿機關槍把你們這幫混賬王八蛋突突了不可,還不快給老子 滾!”說著,拐杖揚起,“颼”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造反派頭頭的腰上,把 他打了個趔趄,趕忙帶著蝦兵蟹將跑了。
周大槍扔掉拐杖,兩腿一並,向老太太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 單腿跪下,抱拳說道:“老嫂子,我周大槍全家的命都是你給的,是男人,是漢子要講忠,講義,知恩必報。”然後站起來說:“你安心給他們 辦後事吧,我也該走了,唉,這個世道亂得不是那麽回事了。”掉了幾 滴老淚,搖晃著花白的頭發,上了旁邊的綠吉普車。
老太太還是沒說話,指揮著那個莊稼漢子把武生兩口子搬上了平板 車,蓋了一塊白布,拉起小韻致,依舊打著遮陽傘跟在後麵出了城。
說起來這老太太是青衣的姨媽,也就是韻致的姨姥姥,祖籍是嘉穀 縣人,不過從她爺爺那一輩就到天津懸壺濟世了。到她出生的時候,她 家的“百草堂”已經聞名京津,再加上爺爺、父親醫術精,性格淳厚, 家中頗為富裕,她順利地讀完女子師範,正準備去南京金陵女子大學深 造。抗戰勝利,國民黨軍坐著美國軍艦在塘沽港登陸進了天津,許多國 民黨軍官學美國兵開著新式的美國吉普車玩瀟灑,在大街上搶女人。一 天,她上街給患者送藥,被一個在西點軍校受過訓的上校團長一把拉到 了車上,搶到軍營強迫做了小老婆,讓衛兵日夜看守不讓回家。後來,林彪揮師進關,派劉亞樓打天津。百草堂緊靠金剛橋附近的一個大碉 堡。拂曉,解放軍萬炮齊鳴,一顆大口徑的榴彈炮彈打中了百草堂的小 二層樓,全家無一幸免。破城時,上校團長叫馬弁把韻致的姨姥姥綁在 擔架上,帶領部下拚力突圍,順著土龍河一路西撤到嘉穀,在城西碼頭 遇見一南方商人的一條大船,眾匪兵一湧上前,亂槍齊射,商人全家斃 命。攻城時,土槍土炮的縣大隊不敵步兵炮和湯姆式衝鋒槍,扛著三八 大蓋,拖著漢陽造出西門進了土龍河畔的柳林子。上校在這裏做起了土 皇上,征用了一個精致的小宅院安頓家屬。沒過十天,縣大隊搬來了剛 在清風店打了勝仗的楊成武的正規軍,上校一看不妙,連夜縋城脫逃, 連小老婆也沒帶,獨自進北平乘飛機去了南京,據說又跟著老長官陳誠 跑到台灣去了。
解放軍兵不血刃進城,舉行了盛大入城式。被馬弁看了好幾天沒有 出門的女子師範畢業生也站到了街旁看熱鬧。也許是她獨有的大城市風 情,也許是別的,她被隊列中一個挎駁殼槍的連長看了好幾眼,她也覺 得這個穿著土黃色軍裝的小夥子很麵熟。
解放軍主力部隊有新的任務要撤走,四周又鬧起了國民黨和原來逃 走的惡霸地主組成的還鄉團,隻留下了一個連,那個挎駁殼槍的連長成 了城防司令。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新任司令帶著他的一排長風風火火 地走遍四城,查完了哨,敲開了韻致姨姥姥小院的大門。
其實,那天上午二人眼神對光之後,晚上記憶的閘門就同時打開 了。連長叫趙柏木,是當年開藥店的父親從家鄉帶去的搗藥的小夥計。 那時她正上小學,放學回來後對那些小碾子、小磨覺得好玩得很,常去 幫忙,二人年齡差不了兩三歲。行醫的人也是靠三個手指頭摸脈的手藝 吃飯,也沒有豪門大戶的窮規矩,也不講究什麽小姐、夥計的界限。開 始趙柏木有些拘謹,後來也就熟了。他教她搗藥,講家鄉土龍河的風景 和逸聞趣事,她教他認字說學校的課文。她戲謔地叫他“木頭”,他親 切地稱她“鬼丫”。可是有一天,她放學回來,藥房裏沒有了她熟悉的 有節奏的搗藥聲,也沒有了木頭哥。問爺爺,爺爺說,今天上午他派柏 木到楊柳青一個裝裱年畫的窮苦人家送藥,那裏正過八路,被卷走了。
當趙柏木連長進門之後,準確地說是她從街上回來之後,聰明的女 子師範畢業生就打定了一個主意,她已經看到了國民黨的大勢已去,看 到了共產黨做天下的必然,知道了自己家的不幸,也知道了現在住的這 所精致的小院是逃亡上校的下屬在碼頭打死的南方商人的私宅。當柏木 連長喊出一聲“鬼丫”時,她表現出了少女時代的天真活潑,用一雙水 蔥似的手抓住了連長的粗糙的手,並嬌羞地喊了一聲“木頭哥”,把兩 個大兵讓到自己的閨房裏,端上了明前龍井茶。木頭連長也給她介紹了 自己的一排長王鐵槍。
三人坐定,鬼丫淚水漣漣地說了自己的家境變化,說自己一家被炮 彈炸飛了,自己放學回來無家可歸,到故鄉投奔在縣城的老姑,不想老 姑到城外走親,遇到一夥國民黨亂兵,被糟蹋後在土龍河大堤的一棵歪 脖柳樹上上了吊,隻得自己流落在此避難,靠變賣老姑的家產度日。說 得兩個軍人長籲短歎,捶胸頓足發誓要消滅蔣匪軍,為老姑報仇雪恨。
看著比以前更加俊美的鬼丫妹,柏木連長也說了自己當年如何從楊 柳青參加了八路軍,如何到太行山和延安受訓,如何殺了幾個鬼子,端 了幾個炮樓,和國民黨軍打了幾場惡仗的故事。看到鬼丫崇拜神情的時 候,他隨手把一排長派出去重新查哨了。王鐵槍一走,鬼丫讓木頭哥先 歇一會兒,走到桂花樹旁邊的小廚房裏忙乎了一陣,端出了四個精致的 小菜,開啟了一瓶土八路的下級軍官從沒有見過的貴州茅台酒,芳香四 溢。二人對桌而坐。一個淺斟低飲,含情脈脈;一個豪飲牛喝,兩眼通 紅;不一會兒木頭連長就酒意闌珊了。當鬼丫的手借碰杯時先用自己的 手心碰他的手指頭,再用小蔥似的手指撓他的手心時,連長一把把她抱 到了雕花**,二人滾到了一起。第三天倆人就結了婚,精致的小院成 了連部。
老百姓來報,還鄉團襲擊東裏屯,趙連長帶一排去剿,太陽快落山時出發,深夜回來,身材瘦小的趙連長背著五大三粗的王鐵槍排長進了屋。一個滿頭大汗,一條腿襠裏流了許多血,疼的大鐵槍咬著牙直哆 嗦。趙連長先把鬼丫支到了別的屋,大喊衛生員,不久就傳來連長的罵 聲:“你他媽的白吃小米幹飯了,連這都治不了。”接著就聽衛生員委屈地說:“我們隻有急救包,沒有特效止血消炎藥,他這個地方又不好固 定,按西醫大醫院的做法,就是動手術割掉。”“什麽?割掉?!放你娘 的屁,他還沒娶媳婦呢,你知道不知道?!讓王排長斷子絕孫啊你!混 蛋! ”連長大吼起來。
鬼丫立即明白怎麽回事了。中醫世家的閨女,不管從業不從業,總要學會幾種濟世救人的絕法,隨身帶幾包救人於水火的好藥,這是規 矩。她到西廂房拿了一個輕巧的樟木匣子,推開衛兵進去說:“起來,我給看看。” “不、不,”王鐵槍疼得掛著生淚的臉通紅,擺著手說。 “什麽不,都什麽時候了,”鬼丫柳眉倒豎,“我是你嫂子,俗話說,老 嫂比母,快解開。”他命令著趙柏木和衛生員。
“隻有這樣了。”趙柏木嘟囔著,褪下了鐵槍的褲子。哎喲,鬼丫疼得心裏直哆嗦,隻見一顆子彈擦著邊穿過了他命根的底部,一道深深的血槽往外滲著鮮紅的血珠子。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刀,在火上烤了烤,飛快地刮去了他那茁壯的叢毛,又撒上了一包黑藥麵。趙柏木的一 根煙剛抽了半截的工夫,血神奇地不流了。又撒上了一層白藥麵,鐵槍 覺得疼勁小多了。最後又把一包褐色藥麵在水裏和成泥,全糊在了傷口 上,包紮好了說:“行了,你就住在這裏吧,每天換一次藥,七天 準好。”
趙柏木高興地當著眾人抱起老婆親了好幾口。七天後,王鐵槍下床,把鬼丫讓到堂屋的太師椅子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抱 拳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們王家子孫後代的救命恩人。嫂子 在上,我王鐵槍今日拜佛發誓,大丈夫生在天地間,忠義當先,有恩必 報!”在一旁抽煙的趙柏木樂嗬嗬地說:“是這個理。你那家夥要是沒有 了,還拿什麽娶媳婦,沒有媳婦當然就沒有子孫了。”“你們男人就是沒 正經”,鬼丫臉一紅,長發一甩,跑到廚房給他們燙酒做飯去了。連長 與排長相視哈哈大笑。 楓城裏安定下來了,鬼丫到小學做了教員。抗美援朝開始了,趙柏木 的連隊迅速歸隊,全軍跨過了鴨綠江。兩年後,拐著腿的王鐵槍背著一個骨灰盒跪在嫂子麵前哭訴道:自己和老連長在新義州城南山嶺裏雪夜潛伏,一排炮彈飛來,部隊傷亡過半,老連長血肉橫飛,自己腿上中了 一顆彈片。
當年的女子師範畢業生默默地接過來,鞠躬默哀。上供燒香三天, 在縣民政局和老部隊派來的人的陪同下,和鐵槍共同把柏木的骨灰安放 在了華北烈士陵園,而後仍然在縣城教書,身份變成了烈士遺屬,多次 政治運動都未受到衝擊,精致的小院還是那麽花木蔥蘢。這中間,她聯 係上了在省城的姨表姐,也認識了在市京劇團唱青衣的外甥女一家。有 一次,青衣一家邀請她到河海看戲,意外地碰見了已進了榮軍休幹所的 王鐵槍,二人欷歡了一番,也就有了聯係。由於她喜歡靜,鐵槍腿腳不 便,所以來往並不多。
“文革”來臨,聽到外甥女兩口子被鬥、被關的消息,就悄悄地到 了河海,住在了臨近的小旅館裏,看到外甥女兩人的暴死,怕自己去收 屍壓不住場,就通知了王鐵槍,才有了上麵的一幕。
老人細心撫養小韻致,白天送她上學,晚上教她琴棋書畫,女紅繡 花裁剪衣服。到星期天,一老一小,一個穿著素色旗袍,一個穿著鮮豔 的花旗袍或裙子,兩把傘,一黑一紅,穿過古老的小巷,到大堤上看著 平緩的河水眺望,成了嘉穀縣的一景。四鄰八家的人都說這老烈屬心眼 厚道,說這孩子有福。
想當年,縣城落後,社會化服務根本談不上。兩個女人過日子畢竟不方便,正好老太太的一個遠房侄子在縣城邊上種菜每天來城裏賣,老太太就讓他中午在家裏吃,有時也住下來,挑水劈柴、買煤盤爐子等活 也就順手幹了。後來老菜農的兒子來城裏上中學,也就理所當然地住在 了這個小院裏,一來省點住宿費,二來也幫著幹些活。說起老菜農兒子 的名字,還是姨姥姥給改的呢。那是他第一次跟著父親到這種著桂花 樹,栽滿海棠、**、夾竹桃的小院,拘謹得很。姥姥問他叫什麽名 字,老菜農說叫菜車,姥姥笑著說,太土了,就知道你那一車菜。老菜 農分辯說,我的菜車可是我一家人的寶貝呢,管著一家人的吃喝用度。 將來他能天天有我這麽一車菜賣就不錯了,莊戶人家的孩子能有多大盼 頭。姥姥說,我給你改一個名字吧,也不大改,叫車才吧,意思是說,
咱不像他們才高八鬥,學富五車,有一車才就行了。從此,這個菜農的 兒子就變成了車才。
小韻致在這裏的生活是幸福的,順利地讀完了小學、中學,後來考 上了河海師專藝術係,和方囊算不是一個專業的小師妹。她畢業時正趕 上姨姥姥病重,同時自己也不願留在父母受過淩辱的地方,就回到嘉穀 到文化館當了一名負責群眾文化的幹事。
那個車才還真是隻有一車才,初中畢業後覺得考重點高中沒把握, 就上了縣裏的職教中心,也算是中專,畢業後分配到了糧食局直屬倉 庫。雖然有時也出去押車運糧,但仍然住在家裏。韻致在河海讀書時 候,老菜農已經很老了,十來裏路去城裏一趟得歇三歇,主要靠車才照 顧姨姥姥。老太太已經年邁,一天不如一天,在彌留之際,她吃力地坐 起來對韻致說:我要走了,求你一件事。韻致哭得淚人一樣,連連點頭 說,姥姥你說什麽我都聽。姥姥說:閨女,人生下來為什麽隻哭不笑 啊,就知道是來受罪的,女人受的罪更大。你找婆家一不要找商人,他 們重財輕別離;二不要找官人,在他們眼裏政治高於一切,個人的前途 比誰都大,妻子更不在話下;三不要找文人,他們水性楊花,花花腸子 太多,對所有的女人都說我愛你,其實,他一個都不愛,愛的隻是新奇 和刺激。要找一個忠厚老實的人。說著說著就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她 和在窗外熬藥的車才,韻致馬上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答應嫁給車才。說 來也怪,看見韻致答應下來,姥姥竟然喝下了半碗蓮子粥,精神了好幾 天,看著他們辦完了喜事才帶著滿意的笑容去了另一個世界。
從此,五大三粗老實巴交、憨厚笨拙的管糧員和表麵上人淡如菊、 內心風情萬種的女子成了兩口子。結婚後,他對她敬重,她對他感恩, 雖然共同語言不多,但也相敬如賓。車才總是怕累壞了她,除了什麽活 也不讓妻子幹外,連幹那事都小心翼翼的,逗得韻致直想笑,當然也有 不盡興的意思在裏邊。有一個星期天的夜裏,韻致問他,世界上什麽東 西最能馱?他一會兒說牛,一會兒說駱駝,一會兒又說馬。韻致把他拉 倒在自己身上,湊到他耳邊悄悄地說,是女人,多重的男人女人也馱得 動。車才趕忙說,不對,不對,你沒看我每次都用胳膊支著勁呢,你這 麽瘦弱,壓壞了可不是鬧著玩的。現在看病貴著呢,醫院的大夫黑得 很,上次我娘來看病,一個腰疼就花了三百多元。韻致看他把兩口子的 閨房趣事扯到了他娘身上,立時沒了興致,也不聽他講的順口溜了,把 他往下一推,翻身睡覺了。
這樣過了幾年,兩人始終沒孩子,到醫院一檢查,是車才家貧,小 時候經常冬天下河摸魚補貼家用,下身凍出了毛病,是死**。韻致安 慰了他一番,也就過去了。就這樣不涼不熱地過了幾年。這幾年糧食係 統搞開放,在南方建立了銷售點,車才老實,又精通業務,經常被派到 南方駐站,一年也回不來兩三次。韻致過得倒也清淨,有時晚上幹脆不 回家,住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和大家熱鬧或自己擺弄樂器解悶。
直到雄雞報曉,韻致才枕著過去實際的夢和未來不可知的夢,迷迷 糊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