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龍抬頭。這個節也算是在春閑的日子裏，北方別的農村在這一天也就是全家吃頓好的，晚上耍個龍燈熱鬧一番。但嘉穀縣靠近土 龍河，對龍崇拜的圖騰意識更強一些。再加上這幾年發展經濟，提倡 “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所以，嘉穀縣每年二月二的廟會辦得很隆重， 按於書記的話說是要辦成展示縣域民族文化的大會，商貿交流的大會， 招商引資的大會，改革開放的大會。
書記有指示，而且調門兒很高，當然要專門開會布置。張二牛副縣 長主抓農業，文化這一塊在他眼裏並不重要。文人們多是半瓶子醋，平 曰裏酸文假醋地裝斯文，到了個人利益上尤其是分房子、評職稱發論文 得獎什麽的，都急扯白臉的，什麽難聽的話也說得出來，什麽陰損的手 段也使得岀來，特難纏。文化又是花錢的地方，誰也不願管，分工的時 候就硬塞給了敢打敢衝、碰見難事從不皺眉頭而是攥拳頭、說話滿不在 乎的他。他對別人說他管文化是莊稼人沒事摟草打兔子，後麵帶著幾個 細毛羊，碰見嫩草就讓他們吃點，沒有了就湊合著啃柴火棒，不願吃就 滾蛋。
張二牛的“粗”和開短會是出了名的。十年前他在東裏屯當鄉黨委 書記，那時縣裏評先進的主要條件是征收提留，誰繳公糧早就扛紅旗， 就受表揚。夏收季節，麥子一上場，張二牛就讓鄉秘書把十二個村的支 部書記十一點半叫來，在鄉夥房的大案板四周坐一圈，每人麵前一個大海碗，二斤老白幹，一隻燒雞，兩籮大蔥，一盆黃醬，沒筷子。他大大 咧咧地蹲在板凳上宣布“開會，吃蔥！”大家在他的帶領下大綹子小蔥 沾著滴滴答答的黃醬吃得滿眼冒生淚，他又說：“吃雞！”每人掰下一隻 雞腿大嚼，吃得滿口流香。最後端起大海碗，眾人站起來一碰，他大喝 一聲“幹！”一仰脖咕嘟幾口，把海碗往案板上“啪”的一摔，擦著嘴 唇上的酒星子說：“明天下午六點以前都把公糧給我交上來，誰完不成 操他娘。散會！”第二天太陽沒落山，新麥子就堆滿了糧站，他抹著嘴 唇笑嗬嗬，紅旗穩穩當當地拿到了手。
此刻，五大三粗的張二牛正給一幫文人們和各鄉的宣傳文化委員們開會，先介紹了柳楓，把縣文化局長集中了一幫秀才寫的講話稿往一旁 一扔，亮開大嗓門講了起來：“哎，又要過二月二了，是咱縣裏的大節。 咱們的老大，也就是於書記，有重要指示，電視台上整天嚷嚷，我也不 說了，大家都知道。反正是要熱鬧起來，又用著你們這幫酸秀才，臭文 人了。從今日開始，都給我精神起來，別像睡了一冬天女人你下麵的那 個，”他看著下麵有女同誌，其中還有一個是本村當家的侄媳婦，才強 忍著沒把那個什麽說出來。“總之，不能蔫了吧唧的，早晨多用涼水衝 衝頭，把你們的心眼活泛起來。對了，按你們的話叫靈感。縣直單位 的，無論你們是局裏的，還是文化館的，或是劇團的，別再鬥雞眼，互 相掐，誰也瞧不起誰了。我給你們批點錢，文化局的黃局長請個客，都 歸攏在一塊，好好合計合計，把咱們的戲台彩門搭得成為周圍三縣蠍子 扈扈——獨一份，叫他們看了瞪牛眼，——不是，大眼瞪小眼。把咱們 的詞，把咱們的曲編得、唱得像娘娘廟前石頭縫裏的青頭蟈蟈叫的那 樣——獨一聲；把咱們的龍燈紮得、舞得威風八麵天上飛，顯擺顯擺咱 嘉穀的能耐。你們鄉裏這幫小王八蛋們也別光樂， 楓也都不小了，有的都 娶了媳婦了，你們也是文化人，最次也是咱們市裏的中專畢業，回去也 別閑著，把村裏的鼓啊、鑼啊的敲起來，把咱的老鼓點想想，把那些年 輕時愛玩這一手的老棒子給我牽出來，別讓他們總蹲在炕頭上守著自己 看了一輩子的老倭瓜抽旱煙，出來活動活動手腳，說不定老太婆給他個 笑臉看，不過，那臉也沒他媽什麽看頭。對了，把你們現在玩的‘嘣嚓嚓’也摻和進去，老敲這方圓百裏都知道的點兒耳朵裏都出繭子。 還有你們這夥搞雕刻的，也別整天人五人六的覺得自己是藝術家，扯 淡！老子當年也會刻李三娘推磨，你們也把你們的豬腦袋換成猴的，開 動開動，別總畫什麽王小臥魚、四喜發財什麽的，也弄點新的，把咱們 的大樓啊，老百姓辦的鄉村旅館啊，咱們土龍河裏四季的景啊，還有現 在光膀子露腚的紅歌星也畫上去。總的來說，就是土的洋的一起上，辦 成東北的大雜燴菜，讓人們越吃越有味，把咱們的廟會弄得紅紅火火。 五天以後咱在這兒再開會，誰辦不好我叫他站到台上來，大夥打祕的屁 股。完了，下麵請柳楓書記講話。”
柳楓聽著張二牛亦莊亦諧、罵聲連篇的講話，感到此人絕非是粗，而是粗中有細，精明、義氣過人，唯一的缺點大概是直，說話髒字連篇，低俗。等眾人的大笑聲落下來之後，他攤開筆記本，清了清嗓子 道：“剛才張縣長的講話我完全讚成，立意高，理念新，舉措實。尤其 是如何讓我們的民間文化煥發出時代氣息，闡述得很深刻，也指出了明 確的目標。於書記對辦好我們縣的二月二龍抬頭的民間節日有著重要指 示，我通過認真學習，感到的是節日文化要做到四個結合：節日活動與 時代精神相結合，節日活動與經貿活動相結合，節日活動與旅遊活動相 結合，節日活動與平時開發民族文化資源相結合。通過這個節日，我們 要按著於書記、張縣長的要求，開發、繼承、創新我們縣的民間文化。 民間民俗文化是經過曆史的積澱保存下來的對人們的生產、生活和精神 需求有益的非物質文化成果。比如我們過春節拜年，元宵，二月二舞 龍，展示新歡樂的等等節目，對人們的健康，親朋間的感情聯絡與溝 通，活躍人們的文化娛樂生活，當然，對拉動我們的經濟發展都有很大 的促進作用。”
“民間民俗文化一般說來是舊的東西，但是隨著社會的進步，經濟 的發展，人們文化素質的提高，思想觀念的轉變，民間民俗文化也應該 不斷創新，俗隨時變，與時倶進，既是民俗文化的發展規律，也是推進 民俗文化繁榮的動力。所以，剛才張縣長指出的要有新鼓點，新創意， 就是說既要弘揚優秀的民族民俗文化，也要發展新民俗文化，除舊布新，與時代同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先哲之言，發人深省。 隻有民風淳，民風正，民俗新，民心齊，才能民情振奮，眾誌成城，提 高我們縣的整體形象。”
“文化上的新與舊是相對而言的，其中既有時空性標誌，也有內涵的演進。舊是新的源泉和搖籃，新是舊的升華和與時俱進。隻有保護好、研究好舊的，才能推陳出新，根脈相連。民間文化的創新是隨著時 代的發展而變化的，任何創新，都是時代政治經濟的反映。因此，倡導 創新，首先是研究傳統的文化內涵，運用當代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使 其發揚光大。通俗地講，一個地方人們的活法就是文化，時間長了，就 形成了一種大家約定俗成的傳統，表現出了深深的認同感與深厚的具備 特色的文化底蘊。我們文化工作者的任務就是把這種底蘊挖掘出來，恰 如其分地表現出來。比如剛才張縣長說把咱們的彩棚搭得獨具特色，這 就需要大家開動腦筋，怎麽能表現出我們嘉穀的文化底蘊，讓人一看就 是到了嘉穀，而不是別的地方。建築是無聲的藝術，凝固的音樂，更是長期一種文化熏陶的結果，比如，北京的大氣，上海的洋氣，廣州的火爆，南京的傷感，武漢的平民化，有許多是通過獨特的建築風格和設計 藝術讓人們感受出來的……”
柳楓似乎找到了感覺，滔滔不絕，使台下這幫基本沒在大學正規聽過課的文化專幹們覺得既新鮮又深刻，其中一個鵝蛋臉、丹鳳眼、皮膚特白的長發女子一邊沙沙地記著，一邊忙裏偷閑地不時看著柳楓，一池春水般溫柔的丹鳳眼裏充滿著仰慕。張二牛也想著這幾年外出走南闖北到過許多大城市的感受，抽著煙頻頻點頭。
柳楓的講話戛然而止，站起來向大家鞠躬說：“早春天氣變化無常，大家要穿好衣服，預防感冒，謝謝大家。”
第一次聽這樣張揚一種觀點，傳遞一種思想學術式的講話，第一次 受到領導這樣的禮遇，來開會的人都有些愣神，大廳裏響起有節奏的掌 聲。方囊不知何時進來坐在了最後一排，隻見他站起來，滿麵笑容邊鼓 掌邊往前走邊說：“好，好，觀點明確，論證嚴密，佐證生動，真是聽 君一席談，勝讀十年書啊。”他嗬嗬地笑著，坐在了柳楓的旁邊。張二牛站起來說：“聽聽，人家才是真正的細毛羊，不，知識分子，不像你 們這些半吊子貨。去，都給我好好學習去，散會！”
人們散去之後，方囊拉住張二牛要他請客。二牛說：“去你個蛋吧， 敲竹杠也不看個時辰，老子晚上還一個電話會呢，傳達中央的一個領導 視察氣象台的講話，說及早準備防汛。真是扯淡玩，還是大春天的呢。 他們也不看看，咱們這條河幾十年不見一個水星了，渴得旱螞蟥都不配 對了。得，吃人飯，服人管，不叫黨生氣。對了，你小子也是多半個細 毛羊，你倆去吃吧，文化館對過那家小肥羊還不錯，你們去涮雞巴一下 子去吧，準他娘的舒服，你回去老婆還高興。記我的賬！”張二牛豪氣 地揮了揮手，揚長而去。
“一點兒散碎銀子，還不至於，謝謝大縣長。”方囊對著他的背影笑道。
二人要了一斤十五年的古越龍山生產的陳年紹興花雕，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在乍暖還寒的早春二月裏的傍晚吃得渾身是汗，酒勁微醺，胃暖體熱，通體舒泰。方囊也沒花錢，不知是哪個局的局長，悄悄地把 賬結了，讓服務員通知了一聲。
街上的路燈已經亮了。二人在人行道上看著小縣城喧囂的傍晚。方囊的眼睛又開始閃爍了，閃爍過後是凝視，對著柳楓問：“柳書記是不 是有個筆名叫寒濤？”
“何以見得？”柳楓笑而不答，反問道。
“三年前我在省報上讀到過此人的一篇文章，是講民俗文化的繼承、創新與發展的，觀點與你今天的講話相同，語言風格也差不多，隻是沒有城市文化與建築那部分。”柳楓承認了，那是自己在省文化廳工作時， 聽了中國的民俗文化大師馮驥才的講座後有感而發，信筆寫的，還得了個獎。
“佩服之至。”方囊由衷地說。並說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了，回去也是冷屋子涼炕，提議到對過文化館開辦的文化茶座一遊。
所謂文化茶座，實際上是縣文化館為彌補經費不足打開的臨街的一排南房，牆麵上貼著花花綠綠的馬賽克，俗豔之極。裏麵倒有些文化味，幾把藤椅，散落在用土龍河大堤上連根大柳樹墩粗糙雕刻成的茶桌周圍，上麵放著景德鎮的細瓷茶具。四壁牆上有幾幅本地名人和書畫愛 好者的作品，說不上上乘，看著倒也不是十分難看，也有名家的贗品和 複製品。中間一個花梨木大條案上放有文房四寶，旁邊的一個小工藝架 上掛著二胡、京胡、月琴、小提琴等中西樂器，供茶客們品茗之後雅興 大發時或揮毫潑墨，或琴瑟和鳴，當然，也有人伴著演奏引吭高歌。比較典雅的布置，龍井的清香，以及窗外的月光，使柳執心裏感到清爽了許多。
在座的四五個人都是今天下午開會的各鄉的文化專幹，大概是剛散了酒席來這裏顯示雅趣來了。也算是第二次見麵，是熟人了，大家看柳楓他們進來，紛紛巴結地賠笑握手。茶座的老板是原來評劇團唱青衣的，捏著細尖的嗓子說：“剛才聽幾位小老弟說，下午聽了柳書記的講 話像是小姐春遊上高樓，眼前美景說不夠。想不到書記不僅水平高，人也長得這麽瀟灑漂亮，真是唐伯虎再世啊，一定是水墨丹青的高手，來，請您給小店留下墨寶。”說著，麻利地攤開了宣紙，拿來了湖筆， 用一個特製的小壺在一個烏龜型的大硯台上倒了幾滴清水，挽起袖口， 開始親自沙沙地研起墨來。
柳楓深知政壇上人走茶涼，人下字亡的道理。再加上自己小時候頑皮好動，沒像爺爺那樣黎明即起、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地臨摹過多種大 書法家的帖子，自己的字隻是結構不錯，花哨而已，筆道裏沒有真功夫的。他堅決不肯寫。看著圍在跟前人們巴結期待的眼神，回頭找方囊，希望他給解圍，誰知他卻端著不知誰送給的一杯茶，饒有興致地欣賞著 一幅南宋時期的拓片，似乎這邊的事仿佛沒有聽到。隻得說：“我實在不會寫毛筆字，給大家奉獻一支小提琴曲吧。”
老板一甩水袖，步如行雲流水，迅捷地用雞毛撣子把小提琴撣了一遍，恭恭敬敬地遞給了柳楓。
柳楓拿過來一摸，就感到質量不錯，是真正用天火也就是雷電燒焦 的泡桐木做的。略為調試了一下琴弦，琴尾上肩，下頜抵住，馬尾弓一 抖，拉起了《梁祝》。那琴聲，悠揚、柔和，但穿透力也很強。那琴聲，不像是從他的指間奏出來的，也不是從琴弦裏淌出來的，而好像是從他 的頭頂上冒出來的。曲罷，他向大家拱手說：“獻醜。”便坐下來品茶。方囊不知何時又鑽過來了，帶頭鼓掌，讚歎道：“真是餘音繞梁，三曰不絕啊。柳書記真乃一大雅之人啊！ ”眾人也搜腸刮肚地找好詞吹捧。
柳楓就有些飄飄然，忙招呼著大家喝茶，剛要客氣兩句，忽然傳來了一陣簫聲，那簫聲如泣如訴，在月夜裏悠長地飄忽著，傳得更遠，他不禁側耳細聽。
見狀，方囊向老板遞了個眼色，老青衣悄悄地把後麵的牆推開了。原來這文化館的南房的北牆起先是板壁，後被老板換成了鋁合金，為了古樸，請劇團的道具和美工畫成了磨磚對縫、白灰勾勒的假牆，底下安 了滑輪，一推即開。後麵院子的正中央有一個橢圓形的水池，裏麵閃爍 著幾點星光，池邊的幾棵老樹已綻出新綠，還有兩叢盆栽三角梅在怒放，發出淡淡的清香。北屋是一棟青磚瓦舍，竹簾低垂，似乎沒有開燈，在若明若暗的燭光搖曳中，簫聲陣陣，嗚咽傾訴。
柳楓聽得如醉如癡，半天回過神來對大家笑著說：“剛才方主任說 我雅可是言過其實啊，小提琴是西方的樂器，談不上的，這簫才是真正 的雅樂啊！中國五千年文化源遠流長，讚美簫聲的詩句文章浩如煙海，像最近的著名武俠小說《神雕俠侶》裏的‘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聲按玉簫’，是黃藥師在腥風血雨中的一點優雅與詩意。‘二十四橋名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杜牧的千古名句，詠的也是簫。就是說在天下 月色最美麗的揚州，也少不了簫聲。在銀色月光下，低婉的簫聲，幽幽 升騰在江南水波上，如輕煙，如薄霧，傳遞著一縷淡淡的哀愁，不知給 揚州增添了多少魅力。”
“不知你們看到沒有，簫是豎著吹的，吹簫者時刻要低著頭，這種 省力的謙恭姿態，注定了簫聲的樸素含蓄，毫不張揚。簫，是低吟淺 唱，是自說自話。‘洞簫聲斷明月中，唯憂月落酒杯空。’在夜晚的深 處，簫聲越發顯得孤獨無助。”
“當然，簫也能歌唱美好，也能壯懷激烈。‘人吹彩簫去，天借綠雲迎’是蕭史與弄玉的愛情與幸福。‘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那低回的簫聲裏，是深樓閨閣中‘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相思 與幽怨，是足以打濕江州司馬青衫袖的慨歎。所以，簫聲裏有太多的離 愁別緒，哀婉情思。簫聲，是沉吟千年的一闋婉約詞。”
在他讚美的簫聲裏，在人們剛才的吹捧中，再加上紹興花雕酒綿長 的後勁，柳極越說越激動：“有一次，我到南京看到了徐悲鴻為蔣碧薇 畫的簫聲圖，畫中的吹簫女子手持長簫，神情嫻靜，如水的明眸凝視前方，眼神裏卻有揮之不去的憂傷。凝神觀看一會兒，你會感覺到在恍惚 間似有簫聲溢出，一詠三歎，縈繞不絕。”
他的高談闊論剛完，北屋的簫聲也止了。他意猶未盡的信步站起來踱步到院子裏，望著月華的幽輝大聲說：“在這個萬物萌動的季節裏，為什麽要吹幽怨的《妝台秋思》，何不來一曲生機勃勃的《春光吟》呢。”
“韻致，出來吧，知音在此啊！”方囊笑嗬嗬地說。
竹簾輕挑，一個穿一身紅色棉旗袍，長發過肩，拿著一支黑色洞簫的小女子款款走來。人淡如菊，明媚皓齒，粉麵桃腮，每一個毛孔裏都 透著樸素，攜帶著鄉間花草的芳香。臨水有一種流動之美，憑風也會生 出搖曳飄舉的姿態。看她輕移蓮步，婀娜在滿地春色中似有意賞花，眉 宇間卻結著哀愁一點，無意留戀，步履間似暗藏著彷徨無限。正是這一 點哀愁，幾步彷徨，造就了一種典雅的姿態。
柳楓看得有些人神，暗自驚歎道，想不到在這小小的縣城裏還有如 此典雅的女子。方囊介紹說，她叫韻致，是文化館的群眾文藝活動輔導員，也是自己在河海師專的師妹。並向韻致介紹柳楓，韻致說不用了，說自己今天下午也聽了柳書記的講話，就像在大學裏聽了一堂高水平的 講座，很受啟發與感動，尤其是方才對簫聲的詮釋，更是受益匪淺。
韻致說這話的時候，哀愁消失了，白嫩的小臉上還有了一抹紅暈， 粉黛含春中夾著三分敬慕。
“今日難得啊，”茶社老板說：“來，咱們請韻致老師唱支歌吧，她 可是咱們土龍河畔的百靈鳥啊。柳書記主弦，咱們伴奏。”說著把樂器遞給了幾個文化專幹，向韻致說：“你拿手的，《天涯歌女》怎樣？”
韻致看著柳楓，含笑點了點頭。
樂曲一響，韻致整個的眉眼、身段立刻活了，往前走了半步，柳腰輕彎，向大家道了一個萬福，亮開了嗓子：
“天涯呀，覓呀莧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啊，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哎呀哎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聲音甜美，圓潤，真如周旋再生。柳楓一邊拉琴，一邊在心裏讚 歎。他離韻致很近，看著她的櫻桃小口出氣自然，總感到身邊有一股暗 香似有似無地襲來。
第二段過門之後，韻致的聲音變的淒美起來：
“家山呀北望，淚呀淚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難之交 恩愛深，哎呀哎呀郎呀，患難之交恩愛深。”
“人生啊，誰不惜呀惜青春，小妹妹似線郎似針，郎呀，穿在一起 不離分。”
韻致隨唱隨看著旁邊比自己高出一頭的柳楓，那濃密的黑發，那輪 廓分明的充滿男子漢陽剛之氣的臉，那雙海藍色的眼睛，那體態勻稱的 身軀，兩眼不僅迷離起來，似乎一江春水在全身流動，並有意無意地向 這邊靠了靠，特意讓點在腕間的蘭蔻香水襲遍了柳楓的全身。等最後一 句唱完，她看柳楓的目光就變成火辣辣的了。
這一切都被方囊看在眼裏。他的眼睛疾速地閃爍了幾下，趕緊拉著柳楓回機關了。沒有看到韻致那目送他們時一雙哀愁的眼睛裏的怨恨。
嘉穀縣委是過去的縣衙改的，一大片平房，柳梘住最後一排，兩明一暗，臥室兼辦公室。他感到今天的心情特別好，覺得這個小縣城很親 切，也說不出具體原因，迅捷地處理了桌上的幾份文件，哼著小曲洗了 個熱水澡，便安然人睡了，連手機上一個剛來的信息也沒聽見。
也就在當天晚上，方囊也向於茂盛匯報了柳楓的講話內容和一天的活動，不知為什麽沒說他在文化茶座和韻致拉琴唱歌的事。於茂盛摸著自己的禿腦殼說，這人不愧是省委機關的大秘書，大筆杆，確實有兩把 刷子，可用，也需要進一步觀察。可惜啊，在官場不怕辦錯了事，就怕跟錯了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