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落下去了,金家墩村委會門前已是彩燈閃爍,還是那座四層樓,過去高高的紅磚圍牆變成了鐵藝柵欄,老榆木黑漆大門也換成了現代化的不鏽鋼電動門,地下是排列整齊的一盆盆黃**,上麵掛著留種的絲瓜、老黃瓜和老豆角,間或還有一片片綠葉下開著的不再坐果的小花,在燈光的照耀下別有一番景致。

金馬駒迎上來說:“統戰部高敏部長安排在了‘荷花餐廳’,涼菜已經布好,就等著你來開席了。她們說最近國家統戰部要來人,要你配合一下作作秀。”他看了一眼孫乃夫說: “孫秘是不是也去?人多熱鬧些。”金劍北理解地看了孫乃夫一眼說: “不用了,讓她們再等一小會兒。”說著,拉著孫乃夫穿過一條大樓旁邊的一個小夾道,進了一個非常地道的農家小院。竹籬笆牆上長滿了牽牛花,南半部是菜畦,中間有一口魚塘,西邊牆底下還有雞舍。一個利落的農家大嫂手裏端著半瓢金黃的小米從青磚到頂、白灰勾縫的正房瓦屋裏走出來說: “劍北哥,今晚吃什麽,我給你去做。”金劍北說: “我不在這兒吃,給這位客人炒幾個青菜,蒸一碗咱這兒的雞今天產蛋的小蛋糕,用新棒子麵熬粥,整點兒黃豆窩頭,酒弄瓶五糧液,愛喝不喝。這家夥是二線幹部,不願和現在來的人在一起,還有,今晚就把他安排在西廂房住宿吧。”說著,拿過她手中的瓢,抓了一把米,向空地上撒去。

首先聞到新糧香味的是高高梧桐樹上的喜鵲,飛下來好幾隻,在地上啄米吃,隨即而來的是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開始爭食,這時,一隻身高體壯的大紅公雞邁著毛毛腿帶著十來隻母雞出場了,雄赳赳地跑在前麵,先對著喜鵲和麻雀一陣大叫,隨後不客氣地炸開翅膀,抖摟著脖子上的毛,用長椽展開了攻擊。一時間,雞叫聲、鳥慌亂的哀鳴聲充斥了小院,並揚起了小小的灰塵。幾個回合下來,來自天空的侵略者被趕上了大樹,母雞們開始旁若無人地吃米,大公雞沒有吃,而是揚起高高的紅冠子,高傲地繞著自己的妻妾們行走,還不時衝著天空鳴叫幾聲,像一個合格的巡邏兵。

金劍北開懷大笑,拍著孫乃夫的肩膀說: “看見了嗎,老夫子,這就叫弱肉強食,這就叫手中沒有一把米,叫雞雞不來,這就叫責任心。哈哈,你先去吃飯吧,我陪那兩個娘們吃完,咱哥倆好好聊聊,按文人的說法叫秉燭抵足長夜談吧。我想,你來找我,絕對不是為了散心,也不是專門來看我,河海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我已經收到了一條信息。”

孫乃夫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然後點了點頭。

金劍北安排的飯確實吃著很舒服,粥香,菜爽口,很有筋道的黃豆麵窩頭裏麵還加了大紅棗,又甜又香,是來自田野樸素的香,進到胃裏以後很自然,很綿軟。盡管是這樣,他還是沒有禁住那瓶晶瑩透明的五糧液的**,自斟自飲了好幾杯。微醺著進了西廂房,靠窗是早年間農村常見的大炕,炕洞裏閃著若明若暗的無煙炭火,在深秋的天氣裏顯得特別溫暖,滿屋熱騰騰的。炕上鋪著用黃道婆時代的織布機織出的大厚棉被,粗布床單,中間放著一張紅漆小炕桌,一把上麵印著毛澤東為供銷社題詞“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提壺率領著四個小茶碗靜靜地臥在一個搪瓷盤裏。農村大嫂提來一壺滾燙的開水,一個茶葉盒,沏上了頂級鐵觀音說: “領導,你慢慢用吧,這裏是劍北哥累了休息的地方。那年挖村北的流花湖,大冬天的,他踩著冰淩茬子挖泥,落下了老寒腿。”說完,輕輕地放下門簾,扭著還富有彈性的腰肢走了。

大凡結了婚和老婆長時間在一起的男人,都願自己出差幾天,在出差期間碰到有點兒姿色的女人,特別是酒足飯飽之後,心裏就有些熱。孫乃夫拉過一床棉被,又墊上一個柔軟的大枕頭,斜倚在上麵,感到非常舒服,但還是忍不住從窗戶裏目送著那個年齡還不算太老的農村大嫂出了小院的門。

孫乃夫喝了一口鐵觀音,清香滿津,柔和滿胃,隨手翻開了炕頭散放著的幾本書,其中有《孫子兵法》、《李廣列傳》、《二戰實錄》、《戰爭與和平》、《古德裏安將軍》、《沙漠之狐—

隆美爾》,還有武俠小說《七劍下天山》、《小李飛刀》,也有現代的軍事小說《冷槍手》、《特種兵》等。孫乃夫畢竟是軍人出身,上的是解放軍的政治學院,是少校轉業,心裏想金主任想得真周到,還給自己準備了愛看的書,便一邊喝茶一邊讀書,倦意襲來,睡夢中看見了自己當兵前鄰居一個剛結婚的媳婦圍著紫丁香小花的圍裙在做飯。

直到三星正南,金劍北才回來,滿嘴吐著酒氣一把把孫乃夫拉了起來說:“我看你小子睡得笑模笑樣的,準是夢到小情人了吧,是女戰友啊,還是女同學啊?前年你不是開同學會去了嗎,同學會,同學會,敘敘舊情上床睡啊。找小姐太貴,找情人太累,找同學最實惠。”看到孫打著哈欠連連擺手又說, “要不就是你們秘書處那幾朵金花。”

孫乃夫徹底醒過來了說:“你以為我像你啊,和那個女部長泡到半宿。我說,一個縣統戰部長,無職無權的,有什麽可接待的,還作什麽秀?”

金劍北重新沏好茶,斜倚在小炕桌的對麵說: “這你就不懂了。不管什麽部門,省以上都有錢,省以下都是窮光蛋。為了顯示自己聯係群眾,出政績,都要在下邊找、樹典型,隻要當了典型,隻要你打點適當了,都會給點兒錢,而且數目還不少。在我的村委會辦公室裏有6個大立櫃,兩個是用來裝上級各部門發的先進牌子的,有組織部、紀檢委、宣傳部、農工部、統戰部、工會、婦聯、青年團、武裝部權威正規部門的,也有政府各個局的,民政、勞動、交通、農林牧副漁的,還有社會各個協會、學會的,可以這樣說,黨政有多少部門,社會上有多少團體,我這裏就有多少塊先迸牌子,而且還有四大櫃子用鋁合金和玻璃鑲起來的規章製度,每天都有專人擦拭,誰來了掛誰的,而且都是省和中央的,別的不要,因為他們沒錢。你可能要問,我這裏何以都先進呢?原因很簡單,就是我們村裏比較富裕,他們要的外在形式上的東西我們有錢弄;他們要的胡扯淡的內容啊、製度啊,我招來的那些二線千部,咱們的老夥計能寫、能編。我們村這幾年外出的勞力都回來了,他們要的由青壯勞力組成的各種組織我們能成立,他們編的劇本我們能演,能給他們裝門麵。來了之後好吃好喝再給些綠色土特產,他們能不給錢嗎?再說,現在的人往往事還沒幹就往上報,在媒體上吹,他們要不給錢,我一瞪眼不幹了,他們的臉往哪兒擱啊?那些錢是國庫裏的錢,給誰不是給啊,你就是不要,他們也是坐好車、吃好飯給浪費了。我算了一筆賬,搞形式用的、招待他們的錢也就占要來錢的十分之一。投人一,收人是九,我給這個事起了個名字,叫 ‘典型、榮譽產業化經營’。”

孫乃夫聽得如醍醐灌頂,來了精神,但還有些不解地說: “在女部長那收人了多少啊?”

金劍北說: “前幾年村裏早年有一個隨著蔣介石去台灣的老兵回來,在我們的大棚塑料薄膜廠投了一點兒錢,我利用此事套了統戰部門一筆扶持台胞企業的發展基金,不多,就百十來萬。”他說得有些輕描淡寫。

孫乃夫說: “依老主任的聰明,不會隻套這點兒錢吧,恐怕連人也套到手了吧?我觀察到了,那個部長見了你以後打情罵俏的時候臉可是不太自然啊,必有隱情的。我可告訴你,那個高敏可正在鬧離婚呢,你可別陷進去,溫柔鄉裏雖然**,可那是沼澤地啊,尤其是冬天,剛進去時確實感覺挺暖和的,不小心就淹到胸脯以上喘不過氣來了。”

金劍北哈哈大笑,說:“看來我們的老夫子也曾經有過豔遇啊。食色,性也,孔夫子是同意的,在這方麵我得教你一招,也叫和女人保持關係的‘吉祥三寶’。”

“願聞其詳。”孫乃夫心裏一動,認真起來,起身給金劍北換上熱茶.並給他點了一支煙。

金劍北恢複了痞子作風說:“看在你對老領導恭敬的分上,我就傳給你吧,叫 ‘三不一可’政策或者叫策略D我不是色中惡鬼,也絕不像小青年一樣,見了女人的身體就兩眼發紅,像豹子一樣不管不顧往上撲,全然不顧旁邊獵人挖好的陷阱。本人是事前和對方講好,不強迫,不拒絕,不承諾,可幫忙。再加上我的本事,她們都很服氣。”

“哈哈哈,哈哈哈。”兩人幾乎同時拊掌大笑。深夜的男人談起女人來都是**的。不管有無其實,但男人們曆來愛炫耀以抬高自己的能力。

孫乃夫想,這個高敏在市委統戰部民意測驗中得票不是很靠前,這次能到這個富縣來擔任常委,大概是金劍北幫忙的結果。官場真是深不可測啊,連身在其中的人都不知道誰在指揮誰啊。他想起大軍寨的事心裏莫名其妙煩躁起來,於是,收斂了剛才**的心情,向金劍北說了那裏發生的事。在說到那個怪女人和那片300畝地的種植園時,他看到金劍北的眉毛和雙腿同時動了一下,憑在軍事學院學到的戰地救護知識他知道,那是心在抽搐。

當東方微明、晨曦初現的時候,金劍北聽完了孫乃夫的敘述,立即跳下炕,在屋裏急速踱著步子說: “老夫子,事情絕不是你說得那麽簡單,千萬不要相信搞什麽化妝品基地的鬼話, ‘生鐵鍋’不是好東西,當年他辦‘柳浪聞鶯’的時候,毀了不少良家婦女,其中還有我們村的兩個呢,剛才給你做飯的那個就是。我到市裏找農業局要錢時,在路邊的垃圾場裏發現了她,她是因為得了病被趕出來的,她喊我大哥的時候,我想了半天才認出來是我前鄰居的一個當家妹子。你說,她一個大閨女家家的,帶著一身髒病,怎麽回家啊,回來後怎麽找婆家啊。我把她拉到了天津,托一個朋友治好了病,又找了一份臨時工的工作,半年後才回的家。我看到她心裏就有火,一直想騰出空來整治一下郭鐵生這個敗類。再說, ‘大運摩托’也不是善茬,大軍寨一定是要發生什麽變化,那塊大荒地裏一定有什麽名堂,才引來這麽多狂蜂浪蝶。你趕緊回去,通過你的秘書服務公司,通過魏正義他們了解情況,特別注意市委高層領導最近私下裏講了什麽話,包括最近會見了北京和省裏的什麽客人的談話紀要。有了信抓緊給我電話,還有,告訴魏正義,想法保護一下那個你說的在掃帚崗承包地的怪女人。”停了一下說, “對了,我好幾年沒回河海了,幹部調動頻繁,熟人也少了,那裏的政治形勢咋樣啊,新來的書記如何?”

孫乃夫說: “我看這個博士書記是來鍍金的,個人操守沒什麽問題,知識也很豐富,就是和咱們這裏不貼邊啊。一開會就講西方的民主政治理論,雲裏霧裏的。據說,此公橋牌打得蠻好,看到河海人熱衷於搓麻壘長城,就對宣傳部長和體育局長說要因勢利導,把人們從低俗的麻將桌上引導到高雅的橋牌上來,還說要建立‘橋牌之城’,將來舉行什麽世界橋牌大賽,以牌為媒,招商引資。他是追求新奇,政事荒廢啊。還說什麽腐敗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必然產物,隨著民眾覺悟的提高,民主製度的建立,物質的極大豐富,會慢慢消失的。前幾天我碰見劉建峰副市長,他也有同感,無可奈何地說,不在位子上了,幹著急啊。”

孫乃夫走後,一夜沒睡的金劍北感到頭疼欲裂,躺在炕上蓋上大被子,翻來覆去折騰了半天也睡不著。利索的農村大嫂悄然而入,端來一碗小米粥和兩個花卷一盤小鹹菜,微笑著看著他吃了,把放在炕頭的手機調成了靜音,拉上窗簾,放下門簾,小心翼翼關上門。

金劍北做了一個長長的夢。童年的夢是幻想的,青少年的夢是帶著翅膀的,中年人的夢是實打實的,而老年人的夢是最複雜的,是經曆了長久酸甜苦辣歲月的沉澱,是希望和失望、無奈窘局和歡快場景的碎片交替出現,是受到外力強力刺激後在腦海中形成的一片晴朗的天;而引起金劍北夢境的由頭是一種特殊的往事,有根有梢,有情有景,有凹有凸地清晰地展現在麵前。

20世紀70年代初期,一個春深如海的桃花天裏,河海市東風機械廠兩排紅磚房中間的廠區大道上,初春剛剛升起的太陽把嫵媚的目光投放在剛剛鑽出嫩芽的柳枝上,引得它們在微風中起舞獻媚。一支特殊的隊伍逶迤出現在大道中間,一色的新工裝,一色的還帶著農村土味的很年輕的男女,每人手中一個臉盆,向開水房走去。這是上個月才從農村招來的一批學徒工,那個年代暖水瓶是奢侈品,不管是鐵殼的還是竹子殼的,都價格不菲,相當於一個學徒工一個月工資的四分之一,另外,市場供應短缺,沒有後門根本買不到。早晨起來需要梳洗時,這支隊伍成了常見的風景。

把新工作服當作禮賓裝,常年穿著家裏姐姐和母親在老式織布機上織出的黑粗布的金劍北也在這支隊伍中。他昨天晚上上的夜班,又看了半夜書,起來得比較晚,端著半盆熱水往回走的時候,已經快8點了,在廠外住的職工自行車的洪流開始往裏湧進。廠裏唯一的一輛東風汽車發動了,那個見了女人就色眯眯的司機搖下車窗,神氣地按著喇叭往外疾馳,路人紛紛躲避,金劍北靠邊的時候,忽然聽到前麵一個女聲“哎喲”一聲,眼見一個中等個頭,留著齊耳短發,圓圓的臉上有一雙秀氣大眼睛的姑娘自行車一歪,撞到了路旁的一棵柳樹上,人摔到了地上,車把歪了,前車圈癟了。她趕忙爬起來,沒有像其他姑娘一樣,先撣衣服上的泥土,而是把車子扶起來,兩眼的淚花噗噗往下掉,嘴裏喃喃地說:“這怎麽辦啊,晚上還要接妹妹呢,還得花錢修,媽媽哪裏有錢啊。”

看著司機得意地把車開出廠門,金劍北放下臉盆,接過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兩腿夾住前輪,扭正了把,扛起來走進車間,卸下前輪,夾在了鉗工台上,找來兩根鐵棍,比畫了一下,交叉放在一個支點上,那雙在農村當過鐵匠的雙臂一用力,把癟圈撐圓了,捋直了輻條,拿過旁邊的一塊油布擦幹淨,安裝好。自始至終,姑娘一直跟著、看著他,目光是欣賞與喜悅的,當接過完好如初的自行車時,她沒有像初出茅廬的小姑娘那樣紅臉害羞和扭捏,而是朗聲說道:

“小師傅,謝謝你啊。”金劍北沉穩地說:“我不是師傅,是和你一塊進廠的。那天在歡迎新學員進廠的會上,你唱的《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真好聽。”說完,大踏步走了,他知道,她是城裏人,據說還是幹部子女,和他這個村裏來的土鱉小子根本不是一條河裏的魚,不可能遊到一塊去。

後來,他還是忍不住打聽了一下這個叫齊曼的姑娘的家世背景。她比自己的年齡大,是河海在全國最有名氣的中學畢業的, “**”時上初中二年級,冰雪聰明,能歌善舞,還極有組織能力。父母是河海60年代初建專員公署時從省城調過來的幹部。那時雖說人們有著強烈的到艱苦的地方去工作的思想,表現出堅決服從組織安排,其實也存了一點兒私心,就是到了一個新開辟的地方,無論大小,總算是開山立櫃的鼻祖,總要提拔得快一點兒的。她父親原來在省直一個部門當科長,看他檔案會寫點兒材料,就分到了黨的核心機關—

地委辦公室,很快當上了副主任,她媽媽原來是靠近省城一個縣的婦聯幹部,沾了丈夫的光,在機關直屬黨委當上了科長。齊曼家“**”前住在地委家屬院裏,4個孩子6口人住兩間半平房,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盡管孩子多,但因為有點兒小權力,平時送土特產的也不少,所以吃得飽穿得暖。父母忙於工作,她上麵雖然有一個哥哥但很貪玩,她作為頭大的女兒,自然成了家裏的三把手,裏裏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條,像個小雞媽媽一樣照顧著弟弟妹妹。左鄰右舍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她成了許多大人和男孩子青睞的對象。“**”來了,她父親成了某個書記的黑線人物,這個寫了半輩子材料的男人抓著自己的花白頭發日夜熬煎,怎麽也想不明白,自己按照黨的政策和領導的意圖辛辛苦苦一個標點一支煙熬夜寫的材料怎麽就成了黑材料,怎麽就成了黑線人物,加上造反派的侮辱批鬥和“士可殺,不可辱”的文人氣節,晚上,她父親在辦公室的暖氣管道上拴了一根白天造反派捆綁過他的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媽媽被押到了幹校勞動改造,齊曼也被學校經過一場武鬥險些被打散的一派紅衛兵組織中開除出來,白天到華新旅館當臨時工,傍晚領著幾個弟妹靠撿廢品、剩菜艱難度日,後來下了3年鄉,才和金劍北一塊招工到了東風機械廠。

此後,金劍北時時注意齊曼,後來到了廠裏的科室以後,又特意看了她的檔案,知道她比他大幾歲,但這並不妨礙他對齊曼的關注。

有一天,炎炎烈日下,寬闊的籃球場上,滿臉橫肉的廠民兵營長石永傑給青工們訓話: “我叫石永傑,三代貧農,當過兵,和在場的大多數人一樣,苦大仇深,我們要聽毛主席的話,工業學大慶,發揚 ‘幹打壘’的精神,用自己的雙手建起新的廠房。”他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土窯說, “今天上午的任務就是把老師傅們燒成的紅磚搬到前麵的空地上加平整地基,我宣布一下分工,女學員去平整地,男學員和可教育好的子女到磚窯出磚,下午搞軍事訓練。”他看了一下名單,發現在“政治麵貌”一欄裏填著“中共正式黨員”的人員時,心裏動了一下,隨口說道, “出窯這個組由金劍北臨時負責,我也參加。”

齊曼默默地從女工隊伍裏走出來,拿起了背磚的繩子和木板。剛剛停了火的磚窯,熱浪滾滾,炙烤得讓人窒息。大個子的民兵營長一馬當先,放下木板,大手一次掐起5塊磚,放了四摞,兩頭套上繩子,往雙肩上一掛,大步流星往外走著說: “看見了嗎,就像我這樣幹。” 20塊紅磚,足有100多斤重,對男孩子來說,勉強可以背動,但對於女孩子來說,就很吃力了,再加上磚窯裏的熱度,很多男青工打起了赤膊,有的還隻穿了一件褲杈,汗水都像蚯蚓似的流滿了全身。齊曼的灰色襯衫前胸後背很快被濕透了,頭發打起了縷,她每背起一摞磚都咬一次牙,臉蛋憋得通紅,嘴唇似乎都要咬出血來。尤其是麻繩勒著濕透的衣衫,使她的**特別突出,裏麵的內衣清晰可見,許多不懷好意的男青工用狼一樣的眼睛盯著。她低著頭,一言不吭,但金劍北看到了,她在單獨對著角落裝磚的時候,總有大顆的淚水隨著汗水滴在地上。

“太不是東西了! ”進廠前在農村生產隊當過幹部的金劍北罵道, “可教育的子女也是人,在村裏燒窯都不讓女人靠近,怎麽能讓姑娘幹男人都幹著費勁的活呢。”看著作了幾次秀就沒了影的民兵營長,他借著上廁所來到了磚窯旁邊脫磚坯的大曬場上,看到有幾輛拉土用的架子車和手推車,找到一根麻繩串了起來,拉到了磚窯前,大聲說道:“同誌們,毛主席教導我們,要鼓足幹勁,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咱們青年人,要善於搞技術革新,來,小拉車三人一輛,手推車兩人搭夥。”幾乎累昏了頭的眾青工自然是歡呼雀躍。金劍北很自然地把手推車靠近齊曼說: “咱們一組吧。”裝磚的時候,他不讓她動手,說扶好車把,往外推磚的時候,說你不會駕轅,在旁邊扶著就可以了。快中午的時候,民兵營長回來看到這個情況,發火地訓斥大家說: “讓你們參加勞動,主要是改造思想練紅心,怎麽用上車了? ”金劍北說:“營長,我們是農村來的,從 10多歲就參加農業學大寨,除草耪地了。苦點我們不怕,我想的是如何加快速度把咱們的廠房蓋起來,造出機械支援農業生產啊。”

石永傑看著這個和自己一樣根正苗紅,而且像見過一點兒世麵,伶牙俐齒又是青工中唯一黨員的家夥,沒說話,但心裏嫉恨上他了。

金劍北不怕因齊曼得罪人,有些跟齊曼接觸的小細節現在回想起來,心裏還是微微生起波瀾。

一次,民兵訓練場上,在營長粗暴的口令中,大家在做匍匐前進,過鐵絲網時, “呲啦”一聲,金劍北的褲子內襠咧開了一條口子,緊隨其後的齊曼趕緊閉上了眼又忍不住睜開了,她看到這個家夥從上衣兜裏拿出了一條醫用膠布,麻利地從裏麵貼上了。在下一個訓練科目走正步的時候,他的腿再也不敢踢到位了,惹得民兵營長直罵街。

訓練休息的間隙,她向他招招手,來到一叢紫穗槐後,從綠色小挎包裏拿出了針線包,飛針走線給他縫好了褲子。

夕陽下,民兵營長正在獨自訓練金劍北走正步,金劍北突然蹲在了地上,營長說看你個熊樣,揚長而去。齊曼趕來,從兜裏拿出一塊在上海的舅舅半年前給的一塊巧克力,塞到了已經虛脫的金劍北嘴裏。

一次,臨下班時,車間主任宣布第二天有來自歐洲的社會主義國際友人來廠參觀,早上8點全體到大門口列隊迎接,男的一律穿藍褲子、白襯衣、白球鞋。還說書記說這是在國際上展示中國工人階級形象的大事,是政治任務。金劍北回到宿舍急得團團轉,一雙球鞋四五塊,自己一個月才掙20元。掙錢時想到家裏爹娘的苦楚,給自己定了一個生活標準:每天花3毛錢,早晨2分錢一個的饅頭兩個,1分錢的稀飯一碗,再加上1分錢的老鹹菜,中午3個饅頭一碗菜湯,花 1毛多錢,晚上和早晨一樣,這樣每月省出10元錢給家裏,自己隻留下1元零花。根本沒有零用錢,用什麽去買球鞋啊,況且就穿那麽一會兒。月光下,他在廠區外邊的圍牆下蔫頭蔫腦的時候,齊曼騎著自行車翩然而至,把一雙哥哥曾經穿過的半舊回力球鞋送給了他,還細心地拿來了兩支粉筆頭,金劍北感激得幾乎掉淚,回到宿舍,用力讓粉筆頭和鞋麵摩擦起來。

後來與齊曼之間發生的一件事,讓金劍北一生不忘,也讓他至今琢磨不透這個女人。

夜來南風起,小麥伏壟黃的季節,東風機械廠組織工人到聯係點大軍寨支農。麥浪滾滾的田野上,手持鐮刀的金劍北和齊曼並肩割麥,齊曼動作嫻熟,一邊割,一邊還和大軍寨的社員們拉呱著,滿臉的陽光,當大隊支部書記“老杧牛”一臉涎笑著向她打招呼時,她的臉陰沉下來了,看到劍北有些奇怪的目光,她笑著告訴他,這裏是她下鄉插隊鍛煉的地方, “當時,有好多人呢。”說完,拿出了一張幾個姑娘在一叢紅荊花前的合影,看模樣和打扮,有幾個應該是從大城市來的。

那天,柳蔭下,一邊是金黃的麥田,一邊是青青的夏播禾苗,田間的機耕路上,幾個女公社社員挑擔提籃,送來了雞蛋烙餅和解暑解渴的綠豆湯,民兵營長石永傑和“老杧牛”開著粗俗的玩笑: “我說,你這個騷牛犢子,連個肉星也不見啊,把你這老牛腿砍下一條來算了。”

“老杧牛”嘴裏噴出一口辛辣的煙說: “這年頭不過年、不過節的哪有肉吃啊,養的那幾頭豬交國家征購還不夠呢。大鬼窪裏倒有不少野物,兔子、黃鼠狼、大蟒蛇有的是,誰敢去打啊?前幾年有個東北人想去那養鹿,結果弄了二十幾頭進去,不到一個月,就讓不知道什麽野物吃了一半多,別的都變野鹿了。他晚上睡覺時兩條3米多的大長蟲爬進了他的帳篷,偷吃他養的小雞崽,嚇得那小子掀開帳篷的後門腳不沾地地跑走了,再也沒敢回來。別看你當過兵,拿著這個破槍窮擺弄,你敢去啊?說不定讓哪個狐狸精變的俊俏的小娘們把你引到破墳丘裏出不來了,在爛草堆裏瞎折騰,你還以為進了金鑾殿呢。”

石永傑“嘩啦”一聲把手裏的半自動步槍推彈上膛,又拍了拍腰裏的手槍說:“你老小子別胡說八道了,老子在朝鮮戰場上連美國鬼子都不怕,還怕幾隻狐狸、幾條蟒蛇?下午我就去看看,叫你知道什麽是當過兵的人!”

兩人正在鬥嘴,忽然遠處有人喊道: “馬驚了,快躲開啊! ”隻見一匹脖子上的馬鬃立了起來的黑馬拉著輛裝了半車小麥的膠輪車滾滾奔來,拉著車歪歪斜斜地直衝禾苗地,後麵,一個戴草帽的農民拿著鞭子跌跌撞撞跑著,前麵,有幾個小孩在蹦蹦跳跳地歡快地逮著媽蚱,對即將到來的災難渾然不知。

眾人正在驚慌的時候,在路旁喝湯的齊曼一下扔掉了大瓷碗,上去抓住了馬籠頭,打起了千斤墜,那匹黑馬對這個穿著小碎花褂的女工很是討厭,馬不停蹄,仰脖急甩,幾次差點把她甩到車輪底下。千鈞一發之際,金劍北順手拿起了一小截不知誰何時在樹底下扔的拴狗的鐵鏈子,一個虎跳,衝了上去,準確地勒住了馬的上牙唇,單膀叫力,馬唇上出了血,疼得它噅噅直叫,速度慢了下來,金劍北另一隻手把齊曼攔腰一抱,輕舒猿臂,送到了路邊的草叢裏。盡管這樣,她的一隻腳還是被車輪軋了過去。

驚馬攔住了,幾個小孩得救了,大家豎著大拇指直誇金劍北是好樣的。齊曼的腳脖子腫了,走路一拐一瘸的, “老杧牛”趕緊找來了村裏的赤腳醫生和一個會接骨的農民,忙著上藥按摩,齊曼說: “沒事,為了人民的利益,為了人民公社的秧苗不受損失,為了祖國的花朵,這是我應該做的。解放軍同誌輕傷不下火線,我要和大家一起搶收麥子,我的腳雖然受傷了,手還在。” 一番豪言壯語伴著清脆的女聲在田野間震**著。

石永傑站起來擺起了姿態說:“貧下中農同誌們、工友們,大家看到了嗎?這就是中國在毛主席領導下的工人階級,這就是我們的共產黨員,這就是我們可教育好的子女!今天他們兩個人攔驚馬的勝利,就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我們要向他們學習,他們是現代的歐陽海。現在我宣布,金劍北同誌為這次支農小分隊的副隊長,齊曼同誌記功一次,從下午開始,不再參加割麥,到麥場看麥子、養傷,並寫一份發言材料,回廠後在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上演講。”

中午,綠樹在微風中輕搖,蟬聲陣陣。金劍北嫌屋裏悶熱睡不著,悄悄走出了小分隊住的院子。村裏靜悄悄的,幾縷炊煙從農戶的房頂上嫋嫋升起,輕描淡寫地在天空中遊**,街上偶爾跑過幾條小狗和幾隻小雞。他穿過一條不長的胡同,來到打麥場上,一片攤開的小麥在陽光的照射下鋪了一地金黃,場邊上,齊曼正端坐在小場屋前的一棵小槐樹下,時而用警偈的目光巡視著目光所及的地方,時而低頭看一段攤在膝蓋上的《毛澤東選集》,時而托腮思考,好像是在準備發言稿吧。

他沒過去說話,看到一個麥秸垛後邊有一棵老柳樹,走了過去,拔了幾棵地邊上因缺水缺肥缺陽光還未完全成熟的麥穗,扯下兩片青麥葉,用兩個手指熟練地一繞,捆在了一起,抓過一把幹麥秸,拿出一根火柴,在一塊小石頭上蹭了蹭,刺啦一聲點著了火,輕輕炙烤,一會兒,新糧的香味就冒了出來,他用兩隻大手一搓,吹走草灰,捏著麥粒愜意地咀嚼著,一陣涼風吹過,他心裏大叫“痛快”。

“你,你偷吃公社的小麥! ”齊曼站在了他麵前氣急敗壞地喊道。

金劍北奇怪地看著她說: “幾隻青麥穗,至於嗎?哪個村裏割麥子時不燒幾個麥穗吃啊,你真是大驚小怪。”

“什麽,我大驚小怪?每一棵麥穗都是農民兄弟一個汗珠摔八瓣種出來的,都是勞動成果,都是集體的財產,都可以支援世界上還在受苦的勞動人民。”

“得,得,你少給我說這個,我七八歲就開始種麥子了,你別無限上綱上線,我說不過你,惹不起躲得起,我走。”說著起身揚長而去。

齊曼在後邊追著他說: “你這是偷盜!我要揭發你,讓你做檢討!”

金劍北根本沒拿她說的話當回事,下午把最後一個麥捆裝上車,最後一個收工回到小院子裏,卻看見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和他關係不錯的一個工友衝他向北牆上努了努嘴,他順著提示看過去,靠近窗戶的地方竟然貼著一張小字報,題目是《金劍北偷盜社員的勞動成果》,顯然是齊曼寫的。他怒氣衝天剛要到女工宿舍找她算賬,大門被咋咋呼呼地推開了, “老杧牛”趕著一輛小驢車喊道: “好事啊,同誌們,石營長給咱們打牙祭了啊。”車隨聲到,上麵有幾隻野兔、野雞,兩隻野羊,居然還有一頭鹿,後麵,石永傑扛著槍神氣得意地笑著。 “老杧牛”繼續吹噓著: “石營長槍法那個準啊,簡直是神了。過去我們農村打獵用土槍,一打一大片,還不一定打得著,他用的可是子彈啊,出去一條線啊,而且是雙槍並用,近處用手槍,遠的使步槍。這頭鹿剛一露頭,200多步遠啊,石營長單手持步槍,一下打了個對眼穿,一點兒血都沒流,不僅留下了整張的好皮子,那血也是好東西啊,一會兒宰的時候,放出來做個血豆腐,那可是下酒的好菜啊。”

石永傑的臉上更是樂開了花,剛要吹噓幾句,齊曼走到他跟前低聲匯報。由於她的嗓音特別清脆,本來離得近的“老杧牛”也聽到了,湊到牆根底下看了一眼那個小字報說:“嗬嗬,燒幾個麥穗那不算什麽,村裏的社員都這麽幹,收秋的時候還燒棒子,燒紅薯呢,不往家偷就行了。”齊曼爭辯說:“那不行,一顆一粒都是公社的財產。”表情特別嚴肅。一時,全院靜場,大家都呆呆地看著石永傑。

也許是當天石永傑的心情特別好,也許這件事不算個事,也許是“老杧牛”的話起了作用,但看到齊曼認真的表情又不得不說幾句,他大眼珠子轉了轉說:

‘齊曼同誌值得表揚,”又回頭看著金劍北說, “我說,你這個黨員同誌,叫我說你什麽好呢,剛提拔表揚了你,你又犯了錯誤。這樣吧,我宣布,撤銷你副隊長的職務,一會兒大家吃肉的時候,你隻能喝湯,最多吃兩塊血豆腐,還有,今晚罰你去看場,丟一粒小麥給予嚴重處理。”

吃飯的時候,金劍北端著自己分到的一碗肉湯和“老杧牛”特意給他盛得滿滿的血豆腐與齊曼擦肩而過的時候說: “你知道嗎,昨天我救了你的命,你太沒良心了。”齊曼朗聲回答: “那是兩回事,你對我是階級友愛,我對你是保護集體財產,都是我們應該做的。”說得金劍北哭笑不得、啞口無言。

仲夏夜的晴空,涼風習習,湛藍的天幕上鑲嵌著寶石般的星星,醉人的麥香彌漫著鄉村的土地,勃發的野草叢裏,密密的矮樹稞底下,發出小動物們求偶的柔和叫聲,舉著綠雲的大樹上、鳥巢裏,不時傳來雙飛雙棲鳥兒們的呢喃細語。吃了一碗鹿血豆腐三個新麥饅頭的金劍北垂頭喪氣、無可奈何地來到打麥場上,一腳踢翻了上午齊曼做的小板凳,抱過一堆麥秸,斜躺在上麵看著天空發呆。突然,一股熱流從丹田湧起,很快下行,下麵的那個東西像一根鐵棒一樣粗壯滾燙。農村出來的男孩子,雖然沒有多少性學知識,但也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也有自己解決的方法?他坐不住了,抓起水桶,到旁邊的井裏打了一桶涼水,脫掉褲子, “嘩”的一下澆到了上麵,但那裏隻是抖動了一下,依然銳氣不減。他隨即撩開大步,圍著麥場跑了起來,四圈過後,滿身大汗淋漓,那個家夥還是直挺挺的,他又取出一根火柴掏耳朵,效果還是不大。沒法了,隻得一柱朝天躺在麥草上,痛苦地煎熬著。齊曼悄然出現了,他趕忙翻身坐起,蹲在地上掩蓋著自己的不雅,憤聲說道: “你來幹什麽? ”齊曼的臉上掛著憐憫說: “我下鄉的時候當過赤腳醫生,知道你是怎麽回事,鹿血是促進男性荷爾蒙狂暴增高的東西,不放出來你會憋出病來的,來,我來幫你。”

還沒等金劍北緩過神來,她就抓住了他,自己褪掉了褲子,擺了一個彎腰推車的姿勢,邊引導他進人邊說:“隻能用這個地方,別的地方不準摸,你放心,我不是處女了,也知道避孕知識,來吧。”她說話的語氣沒有一點兒柔情蜜意,反而體現出一種大義瘭然的獻身精神。

金劍北一進去就如岩漿般噴射了,但不軟反而更硬,他無師自通地大幅度動作著,不僅感到身心通泰,還產生了一種報複的快感,悶聲說道: “你這也是階級友愛嗎?”齊曼嗯嗯地說: “是的,你救了我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互不相欠了。”

等金劍北兩次噴射過後,齊曼說: “行了,你沒事了,好好看場吧,如果你不負責任丟了社員們的勞動成果,我還是要揭發你的。”說完,整理好衣褲,急急地向村裏跑去。

他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百思不得其解地狠狠罵道:“這真是個怪女人啊。”說完,拿著手電筒圍著場院巡視了一圈。他想起小時候爺爺教訓本家一個侄子說的話: “你那個小雞子插到人家裏麵去了,你就得娶人家做媳婦,男子漢要能擔當事。”想到此,他琢磨著,自己雖然是農村來的一個窮小子,但好賴也是貧農子弟,共產黨員,她家裏雖然成分不好,但好賴也是城裏人,真能娶這麽個媳婦也不錯。可是他發現他一點兒不了解齊曼。

第二天,明亮的廠部辦公室裏,新來的耿書記聽完石永傑、金劍北和齊曼關於支農的工作匯報,眯縫著眼,邊聽邊不斷點頭,說: “工農聯盟是我們黨的執政基礎,對這次英雄事件一定要大力宣傳,齊曼同誌的講演稿我要親自看看。”隨著示意石、金兩人出去,眼睛睜開了,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珠子掃了稿子兩眼說: “不錯,不錯。”隨即說, “小曼,我來之後才知道你在這兒,你媽媽快出來了吧?看,都長成大姑娘了啊。”一雙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沒有閃開,以貌似天真的大眼睛看著這個和媽媽原來在一個單位的宣傳幹事,靠造反、揭發批鬥書記上來的人,用甜蜜的聲音說:“耿叔叔,你可要多照顧我啊。”“那是當然,那是當然。”那雙手在她的肩膀上往前、往下走了一寸多,回頭看見在窗前小樹下站著等待她的金劍北,不情願地放下了。

自那以後,在黃昏的餘暉裏,金劍北看到過好幾次齊曼在廠部前的水管上洗著男人的褲衩和襪子,旁邊的晾衣繩上有幾件已經曬幹了的上衣和男褲,她收好放到了書記的宿舍裏。

齊曼的報告會在剛剛建好的寬闊的大車間裏舉行。水銀燈下,全廠工人每人一個小馬紮,坐得整整齊齊,主席台上,齊曼一身藍工裝,胸前戴著一個毛主席去安源的大像章,剛洗過的烏黑的短發齊肩,英姿颯爽,快步走上台去,首先對著巨幅的毛主席掛像深深鞠了一躬,又向廠領導致敬後,開始聲情並茂地講演著,不時聽到她在攔驚馬和做其他好事時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導,毛主席語錄在耳邊響起,雷鋒、歐陽海的英雄事跡在眼前浮現等詞句。在耿書記的示意下,石永傑不斷用他的破鑼嗓子領著大家喊著“毛澤東思想萬歲”、 “向齊曼同誌學習”的口號。

金劍北在下邊無精打采地聽著,看到齊曼上台的時候右腳有些顛,想一定是那次馬車軋的鄉下的正骨醫生沒接好的緣故, “平時慢走看不出來,快了就顯出來了,年輕時看不出來,老了就要拐了。”他心裏很是煩惱。

會議結束時,精於宣傳的耿書記對廠文藝宣傳隊隊長吳阿杜說: “你們要用文藝的形式把這次支農的事跡排成文藝作品,鼓舞大家的鬥誌,突出在毛澤東思想教育下工人階級的崇高覺悟,不要隻突出個人,以齊曼的事跡為主吧/我看就叫《支農新曲吧》,齊曼可以做個女主角的。”石永傑在旁邊說: “咱們的文藝宣傳隊可是清一色的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後代啊。”耿書記說: “加上一個可教育好的子女不是更能說明咱們的宣傳威力,說明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嗎?就這麽定了。”

領導的話很快執行下去。 《支農新|丨丨丨》小歌劇排練場上,吳阿杜邊操琴邊當導演,開場是譚麗萍帶著幾個姑娘的幕後女聲小合唱: “麥浪滾滾閃金光,田野一片亮汪汪,豐收的喜訊到處傳,社員心裏喜洋洋,喜洋洋……”在豐收的鑼鼓和悠揚的樂曲的伴奏下,飾演工人支農隊長的齊曼上場,碎花小褂藍工裝褲,頭戴草帽,斜挎印有“為人民服務”的軍綠挎包,左手拿鐮刀,右手一本毛主席語錄,唱道: “一路走來一路唱,看不盡田野的好風光,貧下中農學大寨,千般累萬滴汗種出了萬頃新糧香,工農聯盟是基礎,我們有義務幫他們顆粒歸倉。”隨即,扮演農村生產隊長的金劍北上場:“今天早晨喜鵲叫喳喳,就知道有親人來到俺們家,工人老大哥下鄉來,貧下中農笑哈哈。”隨之是兩人的對白,圓場,邊舞邊唱,讚頌領袖,讚頌黨,欣賞五彩繽紛的仲夏美景。齊曼演得認真、投人,金劍北則在兩人拉手、對視的過程中脈脈含情,悄悄地遞過去一顆水果糖。

如果沒有後來出現的“康公子”,也許金劍北和齊曼會結成夫妻也不一定。

隨著耿書記一起調來的號稱“康公子”的是一個瘦高的男青年,在電機繞線車間裏,齊曼和他對手纏線。康公子心不在焉地幹著活,扭著頭對著旁邊的一個顯然也是城裏的幹部子弟的青工,唾沫星子亂飛地神侃著: “你老爹是17級吧? 1945年的八路軍,勉強是中級幹部,頂多是少校。建國後定軍銜時毛主席就說過,紅軍不下校,八路軍不上將,那是憑資格的。我爸爸是]938年的八路軍,而且是賀龍120師獨立旅的,跟29軍學過大刀術,在冀東老鹽河戰役中,和小鬼子拚上了刺刀,4個鬼子圍住了他,4把刺刀一齊較勁,4個鬼子喊著口號往我爸脖子裏突刺,我爸使出了貼地滾龍刀法,一矮身,他們刺了空,他一招就地旋風刀,砍斷了鬼子8條腿。就那一仗,一戰成名啊,提成了突擊連長,後來授銜時兩杠三星,上校,相當於地方的14級幹部啊,高幹啊。一直幹到軍分區的參謀長,這次毛主席搞解放軍支左,才到地革委政治部當組織勞動組組長。”旁邊的男工沒聽完走了,他很是掃興,回頭對齊曼說, “你知道組織勞動組是幹什麽的嗎?告訴你,就是過去地方上的組織部和勞動局,管著提拔調動幹部和T.人的招丁就業,這個耿書記就是我老爸說話調來的,要不,他一個小幹事,哪能到這樣一個大廠來當書記,都相當於18級幹部了。我爸想叫我當兵,我最怕早晨早起跑操了才跟著耿書記來這個廠了,幹煩了就換個單位,反正他一句話的事。”

齊曼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說: “你這老革命的後代知道得真多啊,以後我要向你學習啊。”康公子大言不慚地說:“你是廠裏的模範啊,咱們互幫互學吧,一幫一,一對紅嘛。”說著,老練地抓住了齊曼的手,她並沒有躲開。

此後,晚霞中,康公子和齊曼經常並肩騎自行車下班,他的錳鋼大鳳凰明光鋥亮,轉鈴打得山響,看到停在路邊廠裏的東風卡車說: “哪天我開著這個車拉你轉一圈。”齊曼說: “你會啊,有鑰匙嗎?”康公子哈哈一笑說: “我從小就擺弄我爸的蘇聯嘎斯六九吉普車,當然,也沒少挨揍。”

眼看兩人越走越近,金劍北決定表白了。

那晚星光閃閃,金劍北拿著一工具帆布袋裝著在工廠空地上種的蔬菜敲響了齊曼的家門,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齊曼的妹妹齊婉跑了出來,銀鈴般地說:“哥,又給我們送菜來了啊。”掉頭喊,“姐,這兜菜足夠我們吃兩天的,省出的錢明天給我買兩根冰棍啊。我們學校啊,不是支農就是開批判會,沒意思極了,還不如去上班呢,我們班有兩個同學去電子元件廠了。金大哥,聽我姐說,你現在是工段長了,讓我去你那上班吧。我不怕苦,幹啥都行,隻要能給家裏掙錢,我還能吃冰糕。”齊曼走出來製止了她,朝金劍北努了努嘴,兩人向外走去。

絨花樹下,金劍北把一封疊成燕子形的信遞給齊曼顫聲說: “咱們之間的關係能比同誌間更進一步嗎? ”齊曼不置可否地點了頭,又搖了搖頭,低聲說:“我也不知道,讓我想想吧。”說得金劍北一臉幸福地憧憬著離去。

齊曼回到家裏,見妹妹齊婉正對著哥哥齊國抱怨: “就你一個大男子漢,小夥房都快倒了,你也不想想辦法,你看張林家蓋得又寬綽,又結實。”齊國說: “哪裏有磚啊?咱家又沒錢買。” “怎麽沒有?城東老城牆底下有的是,破四舊拆下來的,好多人在那撿呢。”齊國抓了抓亂七八糟的頭發說:“那麽遠,怎麽往回拉啊?”齊曼說: “你們別吵了,明天是星期日,都去撿磚頭,車的事我來想辦法。”

磚是康公子拉回來的。康公子載著一車磚和齊曼姐妹三人得意地按著喇叭,在眾人的豔羨中離開,齊曼向他甜笑著遞上了一小瓶橘子汁,他拍著東風大汽車的方向盤說:“小菜一碟,放心,那個耿幹事不會找我事的,我老爸是高幹,他的小命我家捏得住。”

小夥房是金劍北砌起來的。電工吳阿杜拉起了一百瓦的大燈泡,金劍北領著一夥工友和泥、砌磚,幹得熱火朝天,齊婉蹦蹦跳跳地給大家送水遞煙,在屋裏做飯的齊曼隔著窗戶看著金劍北熟練地碼完磚,抓起一根檁條,熊腰一扭,粗壯的胳臂上舉,穩穩當當地擱在了山牆上,心裏喜悅地動了一下,但一想到當晚的煙茶和準備的夜宵就花掉了自己將近半個月的工資,臉上又布滿了薄薄的愁雲。

後來,齊曼宣布和康公子結婚了。星兒閃閃、月光皎潔、惠風和暢的夜晚,那邊,大禮堂裏,耿書記親自主持婚禮,喜浪潮湧;這邊,吳阿杜的宿舍裏,愁雲慘慘,金劍北臉憋得通紅,用鋼牙咬下一塊半生不熟豬蹄上的一塊肉,揚起脖子,灌了一口號稱悶倒驢的烈性老白幹,兩眼通紅,淚花在大眼眶裏閃動著,胸膛一起一伏像拉風箱。善解人意的老大哥愛憐地看著他說: “兄弟,我知道你心裏難受,難受到什麽程度我不知道,但不能憋著,得宣泄出來,來,哥哥給你拉首曲子,也算陪著你哭,哭完了咱們再細說。”說著,拿起了一把小提琴,弓子一抖,《小白菜,心裏黃》淒苦、悲涼的曲調立刻彌漫開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隨著悲涼樂曲的浸潤,這個小時候被同學、村裏支部書記兒子打破了鼻子也不哭的堅強漢子想起了童年家貧所受的苦難,八九歲的孩子喝完了從生產隊食堂裏打回的一碗照得見人的稀飯湯和一個小孩拳頭大的紅薯,夜晚餓得滿村亂跑到處找吃的,偷偷鑽到牲口槽底下,從驢嘴裏搶了一把紅高粱,在飼養員的追打中吞到肚子裏;想起了因交不起學費,在縣一中年級裏學習拔尖的他,忍痛退學,在如血的殘陽裏,一步一回頭地看著美麗的校園走在滿是浮土回家鄉的黃土路上;想起了那年和同村一個小夥伴征兵體檢回來,隻因對方有一個遠方親戚在公社當秘書穿上了新軍裝,被全村人敲鑼打鼓歡送到村口,自己扛著犁耙,趕著一頭老牛走在荒草蔓延的田間小路上的情景;想起了進廠後因自己沒有背景,先被分到又髒又累的翻砂車間,而後又調到整天煙熏火燎,掄大錘、出大汗的鍛工工段,女工見了都躲著走的歲月;想起為了齊曼所做的一切,淚水立刻無聲地流出了眼眶,像一條冤屈的溪流細細地在臉上爬行。

吳阿杜凝重地觀察著他,放下小提琴,操起了二胡,拉起了一支更加淒涼、悲苦的曲子《斷腸天涯》,如泣如訴,那弓弦裏奏出的不再是樂曲,仿佛天地間的一切生靈都在壓著嗓音抽泣。

“哇,我苦—

啊—

”金劍北像失去了幼崽的野狼一樣號叫了一聲,撕心裂肺地哭了出來,滿腹的冤屈、悲憤潮卷浪湧,淚水、鼻涕如夏季肆虐的黃河之水奔騰而來。

吳阿杜紅著眼圈,滴著兩行清淚繼續拉著,手在發抖。

門外,興衝衝地拿著齊曼特意暗地裏送給金劍北的一大把大白兔奶糖的譚麗萍驚呆了,俏麗的臉上也掛上了淚花。

室內,金劍北漸漸平靜下來,吳阿杜擰了一把熱毛巾給他擦了臉,長歎了一口氣說: “兄弟,大丈夫何患無妻,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杜哥,不是啊,我們已經那個了啊。”金劍北臉紅費勁地說。 “哦?”吳阿杜意外地應了一聲,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

金劍北心一橫,看著比他大五六歲,已經結過婚的老大哥細細地講了整件事情的經過和細節。吳阿杜低聲問道: “她是處女嗎? ”金劍北搖了搖頭。吳阿杜思考了半天,轉到他背後,兩手扶著他的雙肩說: “這個女人是有點怪,扭曲的心靈,複雜的綜合體,太不可思議了。我想,她一定受過什麽傷害,這種傷害是刻骨銘心的。不,也許是真愛過,那種愛也一定是刻上了永不磨滅的烙印。她也許認為,那種愛一生隻有一次就夠了,永遠記在心靈深處,以後不再有,也不再接受其他,剩下的一副空殼和皮囊,用來麵對嚴酷的生活、命運給她帶來的不可推卸的責任。”

兩人久久地沉默。門外,譚麗萍驚恐而害羞地悄悄走了,把糖放在了窗台上。

不相信命運相信奮鬥。這是那晚在老大哥宿舍裏金劍北立下的誓言。但在那個年代裏,個人的奮鬥總是不如權勢的眷顧來得快。齊曼很快就調走了,到木材公司當了會計,康公子也在這幹煩了,調到了商業局,去管老百姓不容易買到的自行車、縫紉機等緊缺的東西了。不久,齊曼的妹妹齊婉來上班了,沒到車間,直接進了廠辦當了人人都羨慕的打字員。

金劍北也奮鬥到了科室,一個偶然的機會到幹校培訓,認識了原來的河海地委的農工部長徐波, “**”結束,徐波擔任了市委書記,把金劍北調到身邊當了大秘。一次跟隨書記到木材公司調研,在門口歡迎的隊伍裏,他看到了即將進人中年的齊曼,還是齊耳短發,似乎留得更密更多了些,有意遮蓋著臉上的傷痕。隊伍解散的時候,他注意到她的腿已經明顯的跋了,走路有點兒顯得地不平了。在過了幾天的當年東風機械廠文藝宣傳隊的定期聚會上,他無意間說了幾句看見齊曼的話,在魏正義和小鋼炮李俊拚酒鬧得正歡的空當,譚麗萍湊在他耳邊告訴他,齊曼結婚後過得一點兒也不好,結婚的當天晚上,康公子發現她不是處女,就把她痛打了一次,婆婆也常常用“不正經”、“婊子”數落她。康公子常駐南方跑業務、做生意,常年不回家,據說在那邊養了個二房,齊曼自己拉扯著一個閨女過活。金劍北的心裏酸酸地動了一下。

再後來,企業改製,木材經營放開,凡是個體戶能幹的買賣,國有企業都垮了,齊曼當然也就下了崗。隨著原軍分區參謀長退休回到家鄉長江邊上,康公子和她離了婚,給她留下了兩間平房和一個半大女兒。金劍北在報社當副總編的時候,東風機械廠寫廠史,請他當了副主編,並具體管幾個章節,其中文藝宣傳隊因當時在省裏拿過大獎,被單獨列為一章。老隊友在一起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時候,談起了齊曼,魏正義陰鬱著臉說她下崗後開過餛飩館,賣過菜,在賓館打掃過衛生,收人總趕不上物價的日益高漲,後來回到曾經插過隊的大軍寨種地去了,承包掃帚崗時和“老杧牛”的兒子“二杧牛” 一同找他做過公正。圍繞著人間、命運、機遇、捉弄、無奈,大家唏噓了一番,使大家在聚會結束時心情都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