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翻幹部花名冊是領導幹部的一大愛好,也是習慣,尤其是剛來的領導,柳楓也不例外。此刻,他的目光接連跳過了周步犁、王木耠、付向黨,停留在了四海糧油公司總經理劉華侖上。華侖,華麗,華美,美輪美奐,名字不俗,給他起這個名字的人一定是當地有些文化功底的人。他來到嘉穀有一個願望,就是想在工作之餘挖掘一下本地的文化底蘊,最大的苦惱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訪問交流對象。他曾經和縣文化局長談過本地文化的起源、變革、繼承與發展,但對方說,他的任務就是一年搞幾次活動,別的沒想過,還給柳楓提了一大堆要錢的事,使他興味索然。

在上次招商引資有縣委常委和副縣長參加的調度會上,柳楓從文化角度深刻剖析了嘉穀開放興縣進展緩慢的原因。他說:本縣位於華北平 原腹地,交通落後,形成了特有的“農耕文化”,和北方的“遊牧文化”和最近東部地區興起的“藍色的海洋文化”大相徑庭。我們這裏的 人們多少年來對貧窮有著超常的忍受與滿足,過著一種在圍城裏的固定 模式的生活,安貧守土,自我封閉,住著三間外磚掛麵土房,種著幾畝 責任田,守著自己的小菜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不敢發 財,不願外出,總認為南方人精,城市人滑……

“對,是他娘的這樣,”張二牛服氣地說:“早晨就著老鹹菜疙瘩喝 一碗菜粥,啃倆饅頭,大祅一披,趿拉著鞋,摸摸兜裏不多的幾塊錢,順手扯一根掃帚苗,剔著牙在街上瞎雞巴轉悠,碰上麻將桌就一二四毛地玩兩圈。碰不上就脫下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胡扯蛋,上至國家大事, 下至村裏的雞狗零碎,一侃就是半天。就這樣,還開放,開放個蛋吧!” 柳楓點了點頭繼續說:“關鍵是地域的封閉。西方人崇拜太陽,東 方人熱愛河流,認為河流哺育了萬物,過去人們逐水草而居,一方麵是 為了生活方便獲取生產生活資料;另一方麵是為了加強和外界的聯係, 因為那時的交通主要是靠水運。”

方囊幽幽地說:“可我們這裏也有河啊。”他顯然是在誘導什麽。

“對,但關鍵是我們這條河斷流好幾十年了,和以前的農耕文化形成了斷續再接,河流沒了,而國家的公路建設又沒在此投資,連一條省道都沒有。往東南,離我們這裏不足一百公裏是隋煬帝時修的大運河,一直沒有斷流,所以那裏的人比較開放,從小老人們就給子孫說,從這 楓裏往南是人間天堂的蘇杭,往北是繁華的京城,所以,那裏的人們從曆 史上就是在外做買賣的多,招商引資的人脈也多。而我們這裏呢,往東,是比我們更窮的叫花子遍地的八十八村,往西是過去強人出沒的大山,所以更加深了人們的封閉意識。土龍河,過去是人們生活的希望,現在是老百姓解放思想的桎梱,河裏有的隻是發水時從西邊大山裏推過來的一堆堆的流沙,散漫地堆在那裏,傻乎乎地任憑風吹雨打。”

“那按你說我們這裏的人就是土龍河的流沙,散漫而又呆傻了?”方囊的眼睛閃爍了幾下。

周圍的本地幹部露出了憤慨之色,柳楓沒有察覺,可張二牛看到了,他說:“你別雞巴在這煽風點火,柳書記的意思是說都要走出去,別當窩裏蹲。”

於茂盛最不願看到的是在開會時的爭論,趕緊打圓盤說:“柳楓同誌到底是大知識分子,分析得很透徹,但也不太全麵,我也說句文化 話,‘理論是灰色的,生活之樹長青’,咱們下邊主要是幹實事,看效果,四海糧油公司的項目要抓緊。”

書記又一次發了令,二人隻得籌劃去北京跑部委。在縣委辦秘書科 給四海糧油公司下通知的間隙裏,張二牛問柳楓:“你啥時候和方囊結上了梁子?”柳楓一臉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看肯定有,你好好想想吧,”張二牛說,“這家夥陰損著呢。不過,這小子也是苦出身,爬上來也不容易,他上來的過程縣裏人們有個 順口溜:‘王書記家裏哭姥娘,和蘇書記認同行,說李書記像太陽,與 於大頭拉老鄉’。”

“願聞其詳。”柳楓興趣盎然。

“其實也就是那點蛋事,”張二牛說,“他師專畢業後分配在東裏屯教書,那時掌權的縣委書記姓王,老家是西邊土龍河上遊嘉禾縣的,方囊他姥姥也是那個縣,好像還是臨村,不知道怎麽扁擔鉤子掛犁鏵,小腸連蛋地勾咕上了。王書記的丈母娘就一個閨女,一直跟著他,老婆又 生了兩個閨女,家裏男人短缺,他短不了去幹點雜活。那年王的嶽母死 了,咱這裏的規矩是必須至親男人陪靈打幡,王書記是縣裏的老大,幹這活自然不合適,可又是個怕老婆的受氣布袋。方囊知道後,進門三拜九叩,喊著姥娘哭得昏天黑地。這樣一來,野外孫就變成了家造的,穿 著大孝袍子打幡摔盆送到墳塋。這樣調到了縣文化館。王書記走了,蘇 書記來了,他和你一樣,也是個細毛羊,原來是河海日報的總編輯。方囊在文化館那兩年寫了幾篇小散文,還加人了什麽雞巴作家協會。他趕緊拉來了市文聯的一個作家,給蘇書記套上了近乎,調到了縣委宣傳 部。姓蘇的走了,又來了一個姓李的書記。方囊在報道組,經常跟著頭 頭下鄉。那時,市裏的書記提了一個口號:叫什麽‘常進農家院,常幹 農家活,常吃農家飯,常聽農家言,常解農家難’。有一次,李書記到 西裏屯割麥子,他寫了一篇通訊登在了市報上,裏麵有這麽幾句:‘朝 霞映紅了半邊天,看著金黃色的麥田,太陽笑了,藍天笑了,大地笑 了,李書記也笑了’,真他娘的惡心!後麵還說,李書記走的時候讓司 機慢慢開,恐怕乳了老百姓的秋苗,這更是扯雞巴蛋,車開得越慢莊稼 碾得越壞。就憑這,他調到了縣委辦當了副主任。”

“後來呢?”柳楓越聽越有興致。

“後來這不是於大頭來了嗎,他也是嘉禾縣的,方囊不知從哪裏找 來了一本破家譜,說他們家原來也是嘉禾的,民國初年發大水遷過來 的。老鄉見老鄉,見麵互相幫。不過這小子也確實心眼多,人也機靈。 於大頭想的,就是他寫的,他辦的,也是於大頭盼的,我說的是私事 啊。沒兩年就提了主任,還成了常委。聽說這陣子正忙著改出生地的檔 案呢,大概又要往前拱一步吧。反正,這小子夠他娘的下作的,你說, 還真有人吃他這一套,真他媽的怪,那些在下邊真殺實砍的倒不如他。”

柳楓想,他往前拱不可能是書記或縣長,很有可能是組織部長或管 幹部的副書記,因為中央幹部條例規定,這兩個職務必須是外縣人。但 他沒往外說。隻說了一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貴,是高貴 者的墓誌銘。”

張二牛也許是沒聽懂,也許是聽懂了半截,說:“對,好人不長壽,烏龜王八活千年。”

“嘭、嘭、嘭,”外麵輕輕的有禮貌的敲門聲讓柳楓心裏一陣愉悅,他來嘉穀半年,最不能忍受的是這裏的幹部找他一不電話預約,二不敲門,推門而入,張嘴就說,也不管你幹著什麽。他原來想改變一下,後 來觀察別的領導對此習以為常,也就不說什麽了。

來人是四海糧油公司的總經理劉華侖和財務副總魏大墊。劉華侖一身皮爾卡丹藏青色西服,棕色老人頭皮鞋,金利來花色領帶,剛剛留成 的長發顯然是抹了頭油,明光鋥亮,全身透著利索、精明。

柳楓笑了笑,總看著劉有些麵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再看魏大墊,不由地皺起了眉頭,頭發亂蓬蓬,一件看不出顏色的夾克 衫鬆鬆垮垮,裏麵是髒兮兮的秋衣,也沒煞在褲子裏麵,比外罩長出了一截,戴著一副老式眼鏡,怎麽看怎麽像農村油坊裏的管賬先生。

柳楓說:“現在的中央部委處長以上的幹部大部分是近幾年畢業的碩士、博士,和他們打交道要實現三個對接,首先是衣著和衛生習慣的對接,其次是語言的對接,三是知識層次的對接。我們的後兩條暫時做 不到,起碼第一條要有。”

“是這個理,”張二牛說,“就憑咱們嘉穀的老土話就是不行。你大 墊穿得跟雞巴要飯的似的,非讓人家給趕出來不可。今天晚上叫你老婆去買身西服,別老裝窮,錢又不是娘兒們,不下崽,明天都他媽的給我精精神神地跟柳書記進京。”

三人約定了出發的時間,張二牛熱情地邀請柳楓到家吃餃子,說是 老伴特意采的土龍河灘特有的野菜包的,讓他嚐嚐鮮。並說這種野菜嬌 貴得很,出地皮兩天內嫩得很,可以采來吃,日子一過就成柴火了。柳 極笑道:“嫂子不會是有什麽事找我吧,或者是嫌你不頂事了吧?”來了 這兩個月,他也跟著地方幹部學了幾句粗話。張二牛的臉竟意外地紅了 起來,顯出了憨厚的一麵。

六月的北京,繁花似錦。雄偉的天安門,雄偉的廣場,莊嚴的人民 大會堂,讓每一個身在官場的人肅然起敬。中央各部委聳人雲天的大 樓,大門口英姿勃勃的武警戰士,掛著特殊牌號出出進進的汽車,令每 個權傾一方的地方官員感到孤立、弱小、無援。他們先到了農業部,一 位處長告訴他們,他們要的6000萬無息貸款部裏已經上報,最終的批 準權在國家建設項目綜合協調委員會。劉華侖趕緊從車的後備箱裏拿禮 品,那位處長看了一下笑著說,你們這禮品是好東西,但是不是損了 點。柳極一看,也不由得樂了,禮品是當地一個養殖場生產的真空包裝 的中華鱉,盒子很漂亮,但每個盒子上被魏立墊寫上了周處長、夏主 任、董司長等人的名字。張二牛在旁邊說:處長別誤會啊,我們鄉下人 實在,怕弄錯了。你不知道我們那位養殖場的廠長更實在,有一天我去 他那兒,他專門挑了一個大個的給我燉湯喝酒,還敲著鱉蓋說,你來了 是這個,市長來了也是這個,省長來了也是這個。張二牛的詼諧機靈解 除了尷尬,處長哈哈大笑,囑咐他們趕緊把條子撕下來,收下了禮品後 拿出一個寫有電話號碼的紙條對柳楓說,你們去找一下計委農產品加工 司的付司長,特別交代說,雖然姓付卻是正司長,千萬不要喊姓,隻稱 呼司長就行了。 國家建設項目綜合協調委員會在三裏河,離上次柳楓與杭維萍、李 一道喝咖啡的地方不遠。這次進京前,柳梘和他們聯係過,一個去了歐洲考察水利建設,一部手機總不在服務區,不知那位浪**記者鑽到哪裏去了。過去進京,都是跟領導住省裏的辦事處,和誰聯係、見誰都是那 個看人下菜碟的省駐京辦主任聯係,或首長親自約定,自己隻要準備好 材料拎好包就可以了。而這次自己是來跑項目的主官,他一邊看著各地 來跑項目的市長、縣長們坐在馬路牙子上哇啦哇啦地打著電話,一邊在樹蔭下踱著步子想主意。大門不讓進,劉華侖打了半天電話,又等了好一會兒,一個氣宇軒昂的中年人才走了出來,自我介紹說姓付。柳楓趕緊把名片遞了過去,他眯起眼睛看了看說,哦,從七品。華侖用帶點土 味的普通話說了項目問題。司長說,農業部是報過來一批,我們項目處 的辦公室堆了半屋子這樣的項目建議書,不好找啊。張二牛趕緊說項目的事不急,司長是不是賞光晚上到釣魚台飯店一起吃頓飯,離你們這最 近的紅色凱旋門也行啊。誰知這位司長的臉冷下來了,沒好氣地說,吃 飯,你們基層來的人就知道吃。誰有空陪你吃飯,陪你一頓你給多少錢啊?魏立墊又拿出了禮品,司長看了一眼說,海裏的都吃不完,誰還吃家養的。得,你們大老遠的來了也不容易,給了我在這兒傳達室的老鄉吧。最後好說歹說,司長大人才答應回去讓人找找,揚長而去。

“真他娘的官到北京小!”張二牛氣得直罵娘,狠狠地把煙蒂甩在了馬路上,但很快被一個帶紅箍的老太太罰了十塊錢。

柳楓也蔫了,呆呆地站在國家建設項目綜合協調委的大門口看著那 大大的國徽,心裏百感交集。來時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有點受 不了。記得上個月縣裏一家私營球墨鑄鐵廠的老板找到他,說擴大生產 規模,從日本引進了 1000萬日元,對方要求企業再出一部分,也就2Q0 萬人民幣,成了就是合資企業,享受國家稅收的減免政策。他覺得這是 好事,就帶著那個老板跑到了資金最充足的農業銀行。誰知道那個行長 表麵上接待周到,禮數周全,就是不吐口。回到機關,正碰上於茂盛, 看他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問清了後摸著大腦勺把方囊叫來說:明天是 周末,你通知農業銀行的韓行長,明天中午我、柳楓書記、你、還有二 中的校長、防疫站的站長到他家去吃飯。第二天中午,三輛車一進那個 家屬院,人們立刻轟動了——縣委的正副書記,還有常委一塊來,這是 多大的臉麵啊!人們紛紛來觀看,行長兩口子也早已迎到了樓下。席間他才知道,行長的老婆在防疫站當會計,唯一的寶貝閨女在二中上學, 還沒吃完飯,那個行長就叫來了信貸科長,把那筆貸款撥付了下去。那 次讓柳楓對這個大腦袋的縣委書記佩服得簡直五體投地。可現在是在北 京,不用說你到人家家裏吃飯,就是請人家到大飯店都不去,咋辦?

突然,一輛乳白色的捷達轎車“吱”停在了柳楓身邊,駕車人在他 肩膀上拍了一下說:“你老兄在這裏端詳、算計什麽?是不是想炸我們 的大樓啊。”

柳楓回頭一看,是自己在大學時住對門寢室的低一屆的江西小個 子,問:“怎麽,你在這兒上班?” “對啊,在辦公廳秘書處。”隨即告 訴他自己畢業後沾老丈人的光,進了計委,在秘書處管會議記錄。柳楓 知道他字寫得好,電腦精通,這不奇怪。但畢業十年,自己跟著省領導 才提了個副處,他還不至於比自己大吧。就問:“你都成有車族了,提 什麽官了? ”因為他知道,國家部委司局級幹部是沒有專車的。

小個子說:“我呀,還是大頭兵一個,這車哪是我的,是我們省駐 京辦的,長期借用而已,也叫資源互換吧。”

“就憑你一個小小的抄錄,有何德何能讓省裏給你陪一輛專車用。” 柳楓不解地問。

“這你就不懂了吧,”小個子樂嗬嗬地說,“春天就聽說你到縣裏去了,在窮鄉僻壤待傻了吧。現在是信息時代,知道嗎,信息就是資源 啊。我做記錄,參加主任辦公會,國家的投資方向、投資政策、對各種 產業的支持力度、投資項目全在會議上決定。你不知道,中央機關辦事 拖拉,發文環節眾多,從決策到你們見到文件,最起碼也得兩三個月。 我隻要早告訴他們一聲,就等於讓他們早知道了怎麽向國家寫報告要 錢,怎麽和中央的投資政策相吻合,就憑這,他們就得給我配輛車。你 知道嗎,有的省還專門給部委的司局長家裏配保姆呢,都是有文化的, 來前專門進行家政訓練,然後在局長家裏幹活,工資當然由省裏出,她 們的任務就是專門聽領導們在家裏說單位上的事,窺測國家的投資方向 與項目,傳回去給下麵報計劃作參考。老兄,要錢可是一門學問啊!反 正中央就這麽多錢,給你也對,給他也不犯錯誤,誰寫的報告對路,誰來得早,投人得早,肯出血,就給誰啊!”

小個子又把柳楓拉到一旁,問來辦什麽事,悄悄指點了一番,令他茅塞頓開。柳楓趕緊讓劉華侖拿了幾個中華鱉送給他,小個子樂嗬嗬地說:“這東西行,老丈人準高興,今晚又能看到老婆的笑臉了,找他第 二任妻子的女兒找對了。這娘兒倆,整天在一起嘀咕那個老男人的事。” 柳楓頓時有了主意,中午為等司長在馬路邊就著礦泉水吃的兩個麵 包早就沒了影。他看著把釣魚台國賓館的亭台_映照得一片輝煌的夕 陽,把大家叫在一起說去吃飯。有心去上次的上島咖啡,但想到土龍河 子孫的胃不能享用西餐,再者即便去了也是物是人非,徒增傷感。就按 張二牛的建議,到對過的馬蘭拉麵館吃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麵。等 待的時候,柳楓還開玩笑地對張二牛說,這回可是要吃你的肉了。二牛 說,隻要能把項目跑下來,別說吃我的肉,嚼我的骨頭也行啊。

看著柳楓的輕鬆勁,聰明的劉華侖說:“柳書記,下一步怎麽辦,聽您的。”

柳楓說:“我,張縣長和你的車一塊回賓館,你和老魏在這盯著,看著那位司長下班後打一出租跟著他,看他的家在哪兒住,去哪裏。” 劉華侖趕緊定了一輛的士,蹲在國家建設項目綜合協調委的大門 口。大約六點多鍾,付司長夾著一個鼓囊囊的皮包出來,鑽進了一輛白 色桑塔納出租車,直接向東城駛去。劉華侖讓紅色夏利啟動咬住。下班 高峰,到處塞車,那輛白色出租走走停停,終於穿過東二環,進了朝陽 區,來到一個比較破舊的居民區,大門無人值班,各色人等自由地出出 進進,一看就是出租屋居多。付司長來到一棟樓前,示意司機稍等,匆 匆上樓,一會兒就下來了,不僅皮包癟了許多,還帶下了一個顯然不是 妻子的年輕女人,掉頭去了北二環邊上的一個韓國料理城。

二人吃完後又回到了女人的住處,上樓時女人的手機響了,接完後 向付司長歉意笑了笑,還在樓道的暗處偷偷親了他一口,司長悻悻地自 己上了出租奔了勁鬆小區。

在越秀大飯店柳楓的房間裏,劉華侖詳細匯報了跟蹤的全過程,柳 楓說:“好,今晚養精蓄銳,明天傍晚繼續。”又問道:“你帶了多少錢?”“現金八萬,卡上有二十多萬。”“不夠,能不能再籌點。”“可以。 我們和京城的富豪房地產公司合夥在東四環搞了一個地產項目,房子賣 得不太好,但也賣了一部分,那裏存著一些錢,明天我去取回來。”

“怪不得叫你上高檔麵粉加工項目你說沒錢,原來都投到這裏來了, 你小子真是個精怪。”張二牛叫道。

“上,上,你們當官的就知道發指示上這兒上那兒,要產值,要利 稅,你們是給我錢,給我物啊。”劉華侖不客氣地頂了上去。張二 牛沒了詞。

柳楓沉思著說:“現在北京人都講究風水,北麵是上風上水,東麵 是紫氣東來,怎麽會不好賣呢,是不是沒有策劃好賣點,明天上午我去 看看。”

到了晚上十一點,柳楓才要通了李一道的電話,問道:你鑽到哪裏 去了?李說:正在密雲大山裏的一個溫泉賓館呢。柳楓問:和誰?李 說:和剛上任的一家大報的副總編。柳楓說:女的吧,怎麽,泡到一塊 去了?那邊李一道大喊冤枉,說這娘兒們長得不錯,稿子也寫得漂亮, 就是脾氣倔得很,誰也瞧不起,在單位的人事關係特糟,這次能當上老 總還是他求了杭維萍的老公公幫的忙。柳楓心裏一陣狂喜,用不容置疑 的口氣說道:那好,我這裏有一個北京聯合大學畢業的學生,學文秘 的,你讓那個老總要了。李一道說:你不是開玩笑吧,那種破大學也能 進中央媒體,你是不是把國家級的新聞單位當成你們縣的電視台了啊。 柳楓說:少廢話,要不然……好好,我去說,去辦,還不行嗎?不過按 道上的規矩,你得給點勞務費。北京價碼是多少? 一般的遊戲規則是兩 萬,我給你減半吧。好,這兩天給你送去,本周就得上班。柳楓有些氣 憤地放下電話,但一想自己即將實施的計劃,也就釋然了。

第二天早飯後,柳楓告訴張二牛說嫂子托付的事已辦好。張二牛激 動地直搓手:“好好,你嫂子沒看錯,她說一看你就是個麵善心好能耐 大的人,別說一萬,三萬咱也給人家,你嫂子娘家就這麽一個侄子,花 錢在北京上了學,還搞了一個北京的小對象,對方說,能留在北京就 成,走了就吹。這個沒出息的渾小子在家鬧死鬧活,你嫂子讓我睡了好幾天沙發,非逼著我來找門子。上次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個人,說是什麽 首都記者倶樂部的,牛逼吹得大了,說和各報的總編是哥兒們,中南海 裏邊也經常去溜達,和中央首長的秘書隔三差五地聚會喝咖啡,先讓我 到大三元請他吃飯花了八千多,又領了一幫男男女女打什麽雞巴高爾 夫,又讓老子出了一萬多,最後還要了兩萬,讓回去等信,先打電話他 總說正在運作,後來連電話都他娘的變成空號了。”

看著劉華侖他們過來了,柳楓製止了他,一塊驅車到了東四環邊 上。一大片有些發黃的麥田簇擁著幾棟新樓,小區配套設施已見雛形, 幾個民工正在栽花種草,砌甬路,壘花壇。售樓處前冷冷清清,上麵掛 著一個條幅,上麵寫道:“這裏,是你理想中的家園。”

柳楓搖了搖頭說,這條廣告詞太沒有個性了。-隨後招呼著劉華侖上 電梯到了頂樓,極目遠眺,他指著麥田東邊上的一條泛著水花的大渠和 一片小樹苗問:“那是什麽?”華侖說:“是往京城輸水的渠道,據說將 來南水北調也走那兒,兩側是城市森林帶。”

柳楓輕輕擊掌,神采飛揚地說:“有了,”隨即問道:“和你合作的 老板是哪裏人? ”“東北長白山的。”“怪不得呢,地域狹隘意識啊,在 他那裏司空見慣的東西不知道在京城是寶貝啊。這裏的地理位置很好, 周圍的環境也是賣點,關鍵是出在廣告詞。我大學畢業在等待分配工 作的日子裏,我們學校旁邊有個著名的日本電通廣告公司的策劃部,我 到那兒打工。一名資深策劃人講,廣告策劃中有五句緘言要牢記:我是 誰;對誰說;說幾次;說什麽;怎樣說。這五句先規定了一則廣告的外 在形式,然後才是內容,關鍵是怎樣說。”

“說得對,” 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東北大漢爬了上來,“我開發這塊 地時找一個大師算過,他說是旺地,一定旺銷,旺發,可他媽拉個巴子 的一直沒旺起來,我又去找他,他說麥子黃梢的時候一定能遇到貴人, 這幾天我一直在這兒等著呢,一定是你。”

“好,”柳楓胸有成竹地說,“我就當一次貴人,我送你兩句廣告詞 ,綠海田園中的宮殿;我把森林河流送給你。”

眾人不語,慢慢品味著,絡腮胡子首先拍著了大腿叫著:“好,是這個理。北京住過皇帝老兒,人人羨慕當天子,現代人又崇尚自然。這詞絕了,來呀,”他叫來手下吩咐:“明天把這兩句詞給我掛遍北京城的 主要街道,不要怕花錢,先給城管的幾個頭每人塞一個數堵住他們的 嘴。”回頭對柳楓說:“有了利潤給你提成百分之三。”

柳楓說:“那就不必了,你把我們劉總需要的錢給他就是了。”東北大漢發誓說沒問題。

當天傍晚,劉華侖他們又故技重演,跟隨付司長到了那女人的住處,等到屋裏的燈亮了,熄了,又亮了,司長像賊似的溜下樓,一溜小 跑到馬路上打的,兔子似的跑回家才回來。

柳楓大喜過望,吩咐華侖他們用一上午的時間把事情辦妥,傍晚時分到國家綜合委的大門口,截住下班的付司長,把西三環附近一所八十 平米的住宅房產證和一輛捷達轎車提貨單塞給他,上車揚長而去。

“我操,這行嗎,”在賓館的雅間酒桌上,張二牛說,“七十多萬呀,那家夥要是吞了不給咱辦事怎麽辦?”

“官場有官場的遊戲規則,辦事要花錢,辦不了要退錢。”柳楓冷靜 地說,“今天咱們借劉總的酒買他一醉,今晚都把這事忘掉。不過,劉總不能醉,你的手機要二十四小時開機。”

一宿無話,第二天上午不到十點,劉華侖屁顛兒屁顛兒地來報告: “成了,成了,司長打來電話說,6000萬無息貸款明天下撥,還款期限 是10年,還可以延長到15年。痛快,痛快!別說是10年,就是5年,8年,到時也沒人管了啊。真是小錢換大錢,越換越有錢,天天過 大年!”

柳楓嚴厲地製止了他的得意忘形,嚴肅地說,此事到此為止,任何人回去不得亂講。

柳楓成功了,這筆引資數額占了全年任務的百分之八十。他在嘉穀 縣聲名鵲起。但他忘不了劉華侖在京城表現的沉穩、機靈勁以及花錢的 大手筆。他對劉華侖的名字,對這位精明的企業家,對他的家世和對給 他起名字的老爹產生了極大的興趣。看劉華侖的檔案,上麵寥寥幾行, 本縣中學初中畢業,在原來的公社當過臨時工,社辦廠廠長,改革開放 後,扯旗到縣城辦起了貿易貨棧,後又改為四海糧油公司,完成了從買 賣到加工的轉變,年產值竟達到了億元以上,成了縣裏的利稅大戶,也 成了小縣城的人物“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但合理的過程各有不 同。”柳楓念叨著大學哲學老師的話。想今天是星期天,省城的妻子明 麗也沒來電話,他也沒興趣回去。據說,四海公司的劉總每個休息曰都 要回老家去。柳楓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後梳洗完畢,喝了一杯牛奶,精 神飽滿,決定親自駕車去鄉下,拜訪一下劉華侖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