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上班,縣委書記於茂盛就拿出了下邊一個局長進貢的飛利浦刮胡刀,把那張油乎乎的大臉刮了又刮,換上一套西服,係上領帶,掂出一個密碼箱對秘書交代說,自己在省城的老姑病了,要去看看。吩咐 他在家值班。然後坐上奧迪絕塵而去。
平原地區的省城,也沒什麽特色,隻不過比縣、市的樓高、路寬、人多而已。茂盛沒進省委,隻是讓司機在省委附近的一個賓館登記了兩個房間,自己拿著密碼箱來到省委門口打了一個電話,把箱子交給了一個從裏麵出來的中年男人。剛要離開,一輛和他坐的同樣的奧迪車停在了跟前,土龍河上遊,鄰縣嘉禾的縣委書記鍾靈笑模笑樣地下了車說: “怎麽,找門路來了?”於茂盛機靈地反問:“怎麽,你找到新門路了?”“我呀,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了,年齡不饒人啊。”“你充什麽大尾 巴鷹,不才比我大一歲嗎。”“一歲也是大啊,杠杠無情啊。夥計,好好 跑吧! ”鍾靈說罷鑽進車一溜煙跑了。
於茂盛回到賓館,叫來幾個熟人,點了一桌子生猛海鮮,開了幾瓶五糧液,吆五喝六地鬧到兩點多,帶著八分醉意一覺睡到路燈大亮,晚飯到大餐廳隻喝了一碗粥帶一碟醃黃瓜,在房間裏耐心地看起了電視。
熬到午夜,他看了看在其他房間裏已經人睡的司機,一個人悄悄地溜了出來,叫了一輛出租,來到了位於省城邊上一個金碧輝煌的巨大建築前。在曖昧的紅色燈光籠罩下的大廳門口,一位秘書模樣的人主動跟他握手並問清了身份,他及時把一個信封塞到了對方的衣兜裏。對方毫無表情,把他引薦給了一個穿水紅色旗袍、杈開得很高、大腿很白的小 姐。他跟著她沿著厚厚的羊絨地毯往前走,快到電梯間的時候,茂盛殷 勤地去按按鈕,小姐擺擺手,繼續往裏帶,穿過回形廊,小姐指著一部電梯說,上去吧,直達。
專用電梯一直把他帶到了十六樓。寬闊的平台上種滿了高大的綠色植物,外麵是萬家燈火,裏麵燈影幽幽。在兩棵足有一人多高的發財樹下,有一扇絳紫色的橡木門。除此之外,別無去處。於茂盛推開了,看到這是一套用餐、洗浴、桑拿、健身、住宿於一體的貴賓套房。上次他 在省委辦公樓裏見到的那個管幹部的常委半躺在日式榻榻**,他大概 剛接受完全套的服務,身體有些疲憊,把黃色天鵝絨浴袍裹了裹說: “你上午送的材料我看到了,還不錯嘛,你的事他們也給我說清楚了。” “他們,”茂盛知道,慣於把下屬叫做“他們”的人是重權在握、 高層次決策者的常用語。看來真神要施恩了,血流衝上了腦門兒,心髒加速了跳動,趕忙說:“感謝您老的關懷,全憑您老安排。”
“安排嘛,嗯,最近你們那個市的宣傳部長可能要上調,你就準備接替他吧,那個職務雖然是部門負責人,但是常委,也算副廳級吧。” 說完,從床頭櫃的鍍金煙盒裏拿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茂盛趕忙巴結 地掏出打火機,常委阻止了他說:“不,打火機會破壞煙絲的純正香 味。”自己用長長的火柴點燃了,吸了一口,隨著吐出的煙圈向於茂盛 揮了揮手,於茂盛誠惶誠恐地倒著退了出來。
穿紅旗袍的小姐不知什麽時候像幽靈一樣站到了他的身後,引導著他走進了隱藏在巴西木後的另一架電梯,並伸出了玉蔥般的小手,茂盛趕緊伸過手告別,但那小手靈巧地避開了,做了一個撚鈔票的動作。他恍然大悟,連忙拿出了粉紅色的五張老人頭。
“真他媽的黑!”罵完之後,他又自我解嘲地笑了,摸著自己的禿腦袋想,自己何嚐不是這樣呢。
人過了五十歲,當了一輩子在當地老百姓眼裏的小官、中官、大官,拿了幾十年平穩工資,有時也發些小財的於書記心裏越來越恐慌了。俗話說:朝裏有人好做官。可是這幾年中央加大了幹部交流的力度,又規定黨政正職、紀委、組織、管幹部的副書記,公、檢、法部門的領導不能在當地任職,自己的老關係退的退,走的走,越來越少。上 麵的幹部換得勤,來了後不僅要學習他們提出的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繚 亂的新觀念、新提法、新戰略,還要揣摩他們的脾氣與愛好。還有過去 看著好好的國營廠、國營店, 楓幹著幹著就沒了工資,吃慣了現成飯的人 整天到縣裏上訪。財政實行了包幹製,自己待的地方工業不行,工資比別的地方差了一截子,每逢來了漲工資的文件,上下就嚷嚷成了一個蛋。縣長陰沉著臉,最後是他出來打圓盤,說先記人檔案,以後經濟發展了一起補上。時間長了,人們就給他編了順口溜:“於大頭,真能誑,工資長在了檔案上,表上有數沒有錢,包裏手裏光光光。”再就是自家 的開支越來越大了,兒子花錢上了個大學的成人學院,畢業後留在了大 城市,光買房、買車就要了他三十多萬,還有自己平常享用習慣了的好 煙好酒,要是買,工資根本不夠。真不敢想,要是退了,自己的生活怎 麽維持?這幾年雖說每年也進賬十萬、二十萬的,但和好縣比差遠了, 再說大部分也打點給上邊的各路神仙了。縣裏底子薄,錢不好撈,撈了 也害怕。聽南部一個富縣的縣委書記說,他花錢隻要一兩個企業老板的,在其餘的人麵前一律當包公。而他這裏不行啊,最富的是四海糧油公司了,但雙鏵犁這小子鬼得很,用著你的時候給點兒,縣裏的許多政 績還要靠他出,聽說他還和北京有聯係,也不敢衝著他下大笊籬,隻能 靠廣種薄收斂提留。也就坐下了病根,使自己在許多人手裏有了短處, 誰也不敢嚴厲批評,誰也處理不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走,但決不能 平著走,平級調動換個地方,對這塊地方沒有了調控能力,說不定會翻 了船。最好的結果是上市裏升一步,對後任還有點威懾力。
坐在車裏的於茂盛盡管心裏想著事,也有許多煩惱,但對這次省城 之行基本是滿意的。現在快到八月了,再熬四五個月,頂多半年,市委就要換屆了。那時,真要順利的話,哈哈,他心裏剛要笑,突然想起了一本書上的警句:“在這個世界上,最不能相信的是政治家的許諾和商人的誓言。”不行,還得去算算。車下了高速公路,快到嘉禾縣的時候,他對司機說,去那裏一趟吧。司機會意地把車開上了一條鄉間公路,在 一個綠樹環繞的村莊旁邊停下。他自己步行了一段路,敲開了一個有五間大北房院子的黑大門,一個小媳婦模樣的女人對他說,老神仙正等著你呢。
兩開間的廳堂,神桌上供奉著一尊半人高的人造水晶雕塑的南海觀音大士,寶相莊嚴,輕盈地站在透明的蓮花座上,高舉楊柳淨瓶。屋裏香煙繚繞,一個六十多歲、穿一身灰色褲褂的老太太正跪在明黃色的圓 形坐墊上敲著木魚念經,手裏還數著脖子上的念珠。於茂盛非常懂規矩 地跪在了一旁。她把一曲念完,又叩了三個頭,才抬起眼皮問道:“昨 天我就算定你要來,從昨天晚上開始就閉門打坐,把別的香客都打發 了。是不是去了省城?”“對,對,老神仙。”“貴人這次來是問前程,問財路,還是問健康?” “前程,前程。”於茂盛忙不迭地說。
灰色褲褂的老太太從一個元寶形的箱子裏拿出三把未開封的檀香,示意於茂盛雙手合十跪在一旁,自己點著,對著菩薩舉了三舉,插在香爐上,閉著眼禱告起來。不知是她在虔誠舉香時用了什麽手法技巧,還是她在禱告時寬袍大袖帶起的微風角度不同,或是香的合成材料有差別,總之,三炷香的燃燒速度與香灰的傾斜發生了變化,中間的一炷開始很快,燃燒到半截時慢了下來,左邊的一炷向西歪,右邊的一炷向北斜。
於茂盛莫名其妙地看著,跪得更加虔誠,老太太閉目不語。等所有的檀香燃燒完畢 楓老太太開始講香火:“中間是你的本命香,基本順利, 但有點坎坷。”“坎坷來自哪裏啊?”於茂盛問。“西邊,往西歪,不幫你,拉反勁。”“那怎麽破解,請老神仙指點。”“你看往北歪的這炷了 嗎?你要往那裏多走走。”
“西邊是哪兒,北邊走多遠呢?”於茂盛想問得更清楚一點,老太太不說話了,仰著臉做出了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模樣,隻有手裏的念珠不停地轉動著。於茂盛不敢再問了,拿出了一個紅包放在了功德箱裏,退了出去。
自己的坎坷在西邊,到底是誰呢?從近至遠,自己西邊的辦公室是方囊,他不可能,雖然不是一起扛過槍、分過贓、嫖過娼的,但也差不 多,許多事是互相摻合在一起說不清的。再往西,是物價局、司法局和 機械廠,那裏也不可能,都是這幾年親自安排的。再往西呢,那就出了 城了,莫非是他?茂盛靈機一動,往西出城20多裏就是土龍河的上遊, 和嘉穀同屬一個市管轄的嘉禾縣,對,那天在省委門口碰到了鍾靈,是不是這家夥和我競爭同一個職務?他媽的,肯定是他!這小子雖然提副 處比自己晚,但正處卻早了幾個月,資曆不相上下啊。看那天鍾靈那笑 眯眯的樣兒,是不是也拜到了真神呢?
“走,去看看老人家。”他對司機說。按照他的意誌,奧迪車很快從嘉禾城西往北,穿過土龍河南堤、北堤,繞過兩個小村,來到一片槐樹林裏。七月槐花香,陽光透過疏枝密葉斑斑點點地照在幾座芳草萋萋的 老土墳上,陰涼而又靜謐。這裏是於家老墳。於茂盛拿出一整盒軟中華,分別插在鬆軟的青草地上,磕了三個頭後,坐在一棵滿是疤痕的洋 槐樹下,看著嫋嫋上升的青煙發呆。
說起來於茂盛的父母不算是身懷絕技,也是有一技之長的人。那時河海是專區,茂盛的父親是在專署食堂做小灶的炊事員,有一手絕活是燜餅,按人們說是:“於老四的燜餅,薄、散、軟、香。” 一小鍋燜餅出 來撒在案板上條條不連,收在碗裏不沾不黏,吃在嘴裏又勁道又香,很 受當時領導人青睞。他為人和氣,有時領導人外出或下鄉,吃飯的人不 多的時候,他也到大灶上幫忙露一手,讓一般幹部過過嘴癮。母親出嫁 前是三裏五鄉有名的巧閨女,後來嫁給父親後在河海服裝廠上班,裁出 的衣服既合身又勻稱。那時沒有這麽多服裝店,多大幹部也是到裁縫鋪 去做。偶爾一次,母親跟著父親到一個不大不小的幹部家裏串門,正趕 上那家有人送來一塊的卡布,母親就建議兩人一人做一件,並當場量 體,當場裁剪,做出來的男褲穿上顯得挺拔,上衣上多了卡腰和別的小裝飾,女的穿著別有風韻。在專署機關小小轟動了一把,於老四兩口子 成了小名人。隨著兩口子的腿勤、楓手勤,逐漸認識了許多過去在報紙上、電視上、主席台上才能見到的領導,也知道了他們也是和普通人一 樣,也不是三頭六臂,也有七情六欲。宰相門前七品官,大衙門口的炊事員,特別是給領導掌勺的大師傅,況且還有二個能給領導的家人孩子做出好看衣服的媳婦,理所當然地要比門前的人厲害多了。
於茂盛中專畢業後,往哪裏分還沒定向,於老四叫他好好在家待著,別跟那幫同學瞎撞找工作。一個初秋的中午,幾個領導吃了他的小燜餅,喝了蛋花湯,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看到於老四又在切餅條, 便打趣地問,怎麽,晚上還讓我們吃啊。老四說,不是,還有一位領導 沒來呢。大家一看,可不,少了管人事的老孫,就說是不是老婆剛給他 生了小子,回家洗尿布去了,要不就是到哪兒陪客去了。正說著,老孫 來了說,陪什麽客,剛處理完文件,看來我得吃剩飯了。於老四送走吃 飽的那一撥,讓孫領導稍等片刻,捅旺爐火,多加油,多擱料,勤翻勺,一碗油汪汪的小嫻餅出了鍋,隨後是一碗當時還不多見的紫菜蝦米湯,吃得孫領導直打嗝,說,我看來晚了也不錯,單燜的更有味道。說著就要走,於老四掂著炒勺,嗬嗬地憨笑著站在小餐廳門口也不知讓道。孫領導說,怎麽,你有事嗎?於老四扭捏地說了自己兒子分配工作的事,說想去人事局。孫領導說,那好辦,我給他們打個招呼。晚上,於老四又讓老婆連夜做了一套小孩穿的丫丫褲、虎頭鞋、虎頭帽。就這 樣,於茂盛去了人事局,報到時他自己願去調配科,老子說,聽我的,去辦公室,那裏接觸局長多,人機靈點,往上走得快。果然,他從那裏開始一直升到了副局長。
於茂盛永遠忘不了老爹的一句話“狼惡,虎惡,不如餓惡;千裏做官,為了吃穿;千好,萬好,不如眼前的舒服好。”他主政嘉穀後首先 做了兩件事,一是把市裏各位領導的家庭狀況摸了一個遍,他們本人、 家屬以及老爹老娘的生日記載下來,並買通了市委接待科的一個小夥計,讓他準時提供領導家裏發生的紅白事的時間地點,自己再忙也要帶 上錢物準時到場。二是給已是自己人的縣委辦公室主任方囊提了一個要 求:嘉穀再窮,不能窮在上邊來視察工作的領導上;嘉穀再差,不能差 在對領導的接待上。方囊按照他的意思,東拚西湊,在縣委招待所後邊 的一塊空地上大興土木,蓋了一座樹木掩映的小二層樓,老百姓稱作高 幹院或高幹樓,裏麵的設施不亞於三星級賓館,大師傅都是從省城聘來的。於書記親自規定,凡是市領導、市委辦公室、組織部、紀檢委的幹 部都要住那兒,特別是組織部門的人,哪怕是個副科長或一般幹部都要安排,自己親自陪飯。凡跟領導來的司機、秘書,他都要親自敬酒,送土特產,有時還把下麵孝敬自己抽不完的煙、喝不完的酒給他們。所 以,嘉穀的工作雖不怎麽樣,但於大頭在上邊人緣很好。那些小嘍囉們 沾了些小便宜後,總在領導耳根子底下吹風,日子長了,有的領導就以 為這是“群眾反映”了。於茂盛也暗暗得意,經常晃著大腦袋想,東西 是公家的,人情是自己的,為什麽放著河水不洗船呢。
他就這麽上來了,也就這麽穩住了,對下麵的要求也就開始照貓畫虎了。有一年春節前夕,他在外麵吃了豐盛的酒宴,回到家裏看到了下 屬孝敬的許多東西,心中很是興奮,破例和老婆親熱了一次。老婆問 他,你整天在外麵吃香喝辣還不算,還收這麽多好東西,這行嗎?他撫 摩著老婆還不算太鬆弛的**說,這你就不懂了,記得咱當初當一般幹 部時,過年連鞭炮都舍不得給孩子買,扣出錢來買點心、買酒給科長、 局長送嗎?年夜飯到你家去蹭,剩下魚肉等正月裏科長到咱家吃飯時再 用嗎?不就憑這我才到了今天嘛!這就好像背著錢財順著山路往上爬, 一道上送給那些把關放哨的人,後來咱也到了一個小山頭上,也成了一 方寨主,下麵許多人也要往上爬,那對不起,你也要像我當初那樣把你 手裏的好東西獻上來,否則,關口我是不能讓的,你不走我當初的路, 就別想往上走。再說,這些東西也不是我們全要啊,也不能全要,我要 用這個獻給守衛在更高山頭的將軍甚至元帥啊。否則,別說往上升,咱 連這個山頭也坐不穩啊。對,老婆聽了他一番高論說,我也聽人說了, 現在的幹部是:連跑帶送,不斷提升。光跑不送,原地不動。不跑不送,平級調動。於茂盛說,什麽平級調動,明天要是調我到市委黨史辦 當主任,也是正處,過年甭說紅包加海參魷魚,你連個白條雞也見不著了,頂多是幾本掛曆,還不一定是好的。
世界上的事還真有懵對了的時候,他的競爭者還真在西邊,就是領縣的縣委書記鍾靈,他也去找了省裏那位管幹部的常委,而且是先行一步,也是一個保險箱,不同的是美元,並且是通過了一個北京當紅的電視劇演員的手牽的線。那個常委也說穩定第一,隻要不出什麽事,就有希望。他想了想,自己在縣裏固若金湯,事是不會出的,他也猜到了於茂盛是跑官去了,但找的誰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他想的又深了一步,自己不出事,別人也不出事,就是半斤八兩,說不定還得有一場惡鬥。如果自己不出事,想法讓別人出點事呢,豈不是穩操勝券了。那角 度又在哪裏呢?那天他見到於茂盛後,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在省氣象局當總工的大學同窗那兒。那家夥是個業務腦瓜子,不像他,把老師教的那些觀天的本事用在了看人的顏色、琢磨人的心理狀態上去了,和這家夥在一起,心理可以不設防,胡侃什麽都行,放鬆情緒。這不,都快 中午了,他還在研究衛星雲圖,對比五十年的氣象資料。鍾靈二話沒 說,拉著他進了餐廳,敘著敘著舊,這位總工又談到了他的業務,有些 嚴肅地對他說,你所在的土龍河流域可能今年要有水災,說什麽按曆史 的經驗,今年台風從杭州灣登陸的機會有三次之多,降雨帶正好在土龍河的上遊水庫,而水庫這麽多年來年久失修可能要從土龍河泄洪,並警告他說,你小子別光顧升官,要想著那一方百姓的安危。
開始他拿這個書呆子的話沒怎麽在意,回到縣裏睡了一覺後,忽然想出了一個主意。當於茂盛在自己家的老墳地裏禱告苦思冥想的時候,鍾靈驅車來到了離自己的縣城十五裏,離嘉穀縣界六裏的土龍河道裏, 踏著過去因上下兩個村澆地爭水築起的早已破損的老堤開始琢磨。老堤 隻剩下了段段殘垣,現在成了沿河兩岸老百姓來回走的田間小徑,不寬 的主河道裏流著上遊過來的淺淺的汙水,裏麵橫七豎八地放著幾根殘破 的水泥管子。看著有兩個抄近道的壯年漢子推著自行車從那裏艱難地跨 過,他立刻有了主張,立即用手機撥通了附近的毛莊鄉黨委書記的電 話,指示他和鄉長立即趕到。
那兩個人氣喘籲籲來到後,他嚴肅地說,你們的官是怎麽當的?毛主席早就說要為人民服務,中央講要執政為民,要把老百姓的冷暖時刻 掛在心上。他指著推自行車的人繼續說,你們看老百姓走路多難啊,要 立即在這裏修一條路。鄉裏的書記說,那是他們懶,想走近道,不遠就 是大橋。鍾靈說,現在是什麽時代,時間就是金錢知道嗎?鄉長說,鍾書記,在河道裏修路是違反管理條例的,萬一影響行洪怎麽辦?鍾靈惱 怒了,訓斥道:都三十年了,你見這裏來過水嗎?再說,我又沒讓你築堤,有大堤的一半高就可以了嘛,抓緊做,土路上邊墊些你們磚廠的爐 灰渣就可以,萬一來水我們可以迅速捅開嘛。兩個人諾諾而去,表示不 出一個星期保證完成任務。鍾靈得意地笑了,從心裏有點感謝他那個書呆子老同學了,但又看著晴朗的天空心裏想,但願他說的是真的。
農曆的七月天,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於茂盛從老墳地裏出來的時候,一片烏雲從西北方向壓了上來,他頭頂陰沉落雨的天空,腳踏祖 輩耕耘的河淤地,心情鬱悶地上了車,回到嘉穀縣委大院接了劉華侖的 一個電話才開朗起來,劉說他準備墊資修劉公橋。
嘉穀縣除了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土龍河外,還有一條南北走向的太平河,實際上是當年農民從土龍河引水灌溉農田挖的一條渠,後來叫成了河。想當年兩岸水草豐美,祖先們逐水而居在此,農民惜地,看到河東地堿,收不多少莊稼,就把大部分房子建在了那裏,一條大街上除了商 鋪縣衙還建了一座學堂,曆經滄桑,成了現在的中學。後來人口增多, 民國初年縣政府率先移到了河西,各機關也隨之遷來,民居也蓋了不 少,隻有中學沒動。太平河上原來有一座木橋,清朝晚期本縣一姓劉的 紳士捐款修了一座石橋,縣太爺親書篆體字為劉公橋。那橋修得極為別 致,兩頭各有一亭,懸空在橋頭左側,上有堤岸大樹掩映,下麵碧水長 流,名曰觀景台,站在四周是石頭欄杆的平台上既可以看河中的過往船 隻,也可以在周圍的高大樹木下乘涼或釣魚,在太平河清水長流的曰子 裏,也算是嘉穀的一景。在月明星稀的夏夜,也有過才子佳人在此相 會。民國時有一本地到北平燕京大學讀書的男青年與南方女子私訂終 身,欲拋棄從小由父母做主的娃娃親,回來後被家庭監禁,那南方女子為情所迫,一路長途跋涉來此。是夜男子翻牆逃出藩籬,二人在亭中相 見,看著天上的明月,腳下的碧水與倒影,那男青年首先在亭柱上留詩 一首:“星空銀廈,鱗波倒塔,小橋倩影難描畫。皓無瑕,素無華,悄 悄來去靜無價,來把清暉留下。來,無牽掛。去,無牽掛。”南方女子把玩良久,看著東方的魚肚白,想著那一輪噴薄欲出的紅日,也才思敏捷地和了一首:“刺破白夜,吐紅化雪,雲開霧散春暉瀉。煦相接,綠相諧,東來紫氣映山嶽。最是光明灑無界,升,也燁燁。落,也燁燁。” 刻寫畢,買舟過土龍河,轉運河,乘風遠洋飄渡扶桑去了。有這個儒雅 風流故事墊底,曆年縣中學的學子們都在晚霞夕照或玉兔東升的時候, 到亭子的平台上或倚或坐,就著晚霞讀書,在月光下聚會大談人生理想 抱負。百年風雨送走了一茬又一茬的人,也侵蝕得石橋斑駁陸離,隨著 輕巧的轎子、馬車退役,拖拉機、載重汽車蜂擁而來,碾壓、碰撞使那 橋變得搖搖欲墜起來,成了危橋。今年夏天,一夥在三流大學畢業20 年的當年高中同窗尋找青年時代的感覺,在飯店喝完酒來到亭子上互相 說感受。有一個把20年的結果編成了順口溜:“畢業20年,腰包是扁 的,頭發是染的,下邊是軟的。”此言一出,大家笑得前仰後合,有兩 人站不住腳,往欄杆上靠去,不料,“撲通”一聲,欄斷人跌,都掉進 了河底的臭水裏,一死一傷。媒體有追逐醜聞的衝動。一幫狗仔隊的小 報記者得知,大報、小刊、互聯網炒了個沸沸揚揚,上麵的領導紛紛表 現出愛民如子的滿腔熱忱,批示、通報紛至遝來,要求限期修好,各級 各部門要大力支持芸芸。於茂盛抓緊組織城建局向上寫報告,並把新建 劉公橋列入了今年的民心工程之一,但上麵的職能部門似乎不像領導那 麽急,吃了、喝了、拿了,說研究研究,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市 裏的督察部門隻督辦下麵,不管上麵,一個勁兒地催,急得於茂盛團團 轉,財政上又拿不出錢來,隻好先找建築隊墊資先幹,言明上級的款項 到了後償還。但縣裏的建築老板都知道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 活,給錢,那是猴年馬月的事,即使錢來了,也不知會被挪用的哪裏去 了,誰也不肯上。正好劉華侖在北京的建築公司這段時間活不多,於大 頭親自出馬談了好幾次,又許願,又封官,每次的收獲也就是幾條好 煙,兩箱好酒,但修橋的事對方一直不吐口。這次劉華侖答應了,怎麽 不讓他高興。但隨之又給他提出了一個條件,按荒地價格買斷城西的第廠房裏打鐵鑄犁維持生計,鬧不好還有點小麻煩。這種與政策相違背的 具體事他是從來不親自操作的,於是就叫來了兼著縣工業領導小組組長的柳楓。
於茂盛匯報、講話、和人談話向來是先易後難,先喜後憂,他先給 柳 楓說劉公橋有人墊資修建了。柳楓說,那好啊,修的時候一定要保持 原貌,最好是把當年那對才子佳人的詠月詩鐫刻在上麵,據說,那對夫 婦到了日本後先在名古屋教書,後開了中國料理店,連鎖到了半個世 界,其中一個老人還健在,他們的子女也在商界頗有建樹,修好後想法 請他們來,吸引在縣裏投資。
於茂盛連聲說,好,好,並當即表揚柳楓立意新,眼界寬,想得 遠,要是縣裏班子裏的幹部都像他,自己就省心了。隨後又提出了劉華 侖想買二農機廠地的事,讓他抓緊操作。
柳楓立即聯想,警惕起來,正色道:“於書記,這是個政策問題 一、農機二廠是國有資產,賣出需要有縣外的權威部門評估。二、那是 規劃用地,不能按荒地買。三、就是買也要按上級有關規定掛牌拍賣。 四、那裏的100多名下崗工人的養老保險應由買地單位承擔,就業也要 管起來。”他沒說修省道占地的事,因為還沒來得及核實,盡管十有八 九是真的。
於茂盛不高興了,心想,這個話還用你說,我比你不明白嗎,叫你 管這個事,是信任你,也是為我頂雷。但表麵上還是說:“你說得很對, 到底是上邊來的,對文件記得準。但你不要忘了,我們縣是窮縣啊,民 心工程第一啊,要特事特辦啊。總之,我的柳書記,發展是硬道理啊!” 他空泛地講了一通,最後說,不管怎麽著,劉公橋要按時到國慶節完 工,不能給老百姓放空炮,並指定柳楓為建橋的總指揮,自己任政委。 說完,推說上級機關來人了,自己有一個飯局,匆匆地走了。
這回輪著柳楓鬱悶了。他到食堂吃了點飯,看著外麵越下越大的 雨,悶悶地抽著煙想轍。突然,手機響了。一個清脆的女中音傳過來: “柳楓,在縣裏嗎。”“哦,是萍姐,你在哪兒?”柳楓的情緒立即高漲 起來。
“我在美國的夏威夷,在獨木舟上釣魚呢,這裏的景色真美啊,你那兒怎麽樣?”
“我們這兒正在下雨。”柳楓說。
“哎,這裏不僅景色美,而且到處充滿了藝術,昨天我跟一個美國老人學了一首歌,想聽嗎?”杭維萍在電話裏哼唱起來:“路邊一棵榕樹下,坐著我和他,海風輕輕吹,綠草遍天涯……美嗎?”
“美,可惜我無緣見到啊!你到歐洲怎麽去了那兒,你們上邊真是有錢沒處花啊。”柳楓想著建橋的事說。
“這就是中央與地方的區別啊,權力的集中必定帶來財富的集中啊。好了,國家財政體製問題還是回去再討論吧。你還甭說,歐洲與美國的藝術真實的現實精神打動了我啊,前天在華盛頓越戰紀念園,雕塑的十幾個美國大兵在叢林裏有斷腿的,有被毒蛇咬住胳膊的,還有被竹簽紮住身體的,叫人看了不寒而栗啊,還有在珍珠港海灣,在密蘇裏戰艦旁邊,被日本擊沉的一艘美國巡洋艦鏽跡斑斑,還在冒著柴油,讓人看了 立即激起熱烈的愛國精神。要在我國,一定是英姿勃勃的士兵英雄形 象,一定要把那艘軍艦恢複得漂漂亮亮的,把說明詞搞得豪言壯語** 衝天的。我想,我們的偉大領袖實事求是的題詞在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 得到了發揚光大,是美國人的現實精神促進了她的發展。”
現實?柳楓有些警惕起來,也繞著彎子說:“萍姐,你在地球的另 一麵給我打越洋電話不會是為了唱歌給我聽,也不會是為了和我討論中 西方的文化差異吧?我來這裏半年多了,你杳如黃鶴無信息啊,就像新 疆的一個民歌裏唱的:是把我扔到井裏就跑了啊。”
“當然不是,”杭維萍那邊嚴肅起來,“你要在適當的時候有一點現 實精神。我們畢竟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不是世界為我們而存在。你對那個農機廠的事就要現實一些。”
“那裏和你有什麽關係?”
“那個劉總,我們在北京時,你是見過的,大家都是朋友嘛。”
哦,柳楓想起來了!就是在北京“名典咖啡”夜色下那個開美國悍 馬吉普車的留平頭的壯年漢子,後來成了長發的劉華侖啊!真是太可怕了,繁華的京城與窮鄉僻壤的小縣竟然有那麽深的關係。經濟,市場,
這隻無形的手太厲害了啊!再想想,劉華侖的北京的房地產項目是和哈爾濱人合作的,杭維萍的老公公可是老抗聯出身啊,據說他的幾個公子 在那裏依靠老爹的關係把生意在白山黑水之間做得生龍活虎,看來又深 人到華北腹地來了。
他記得在省委工作時,有一次陪領導和幾個老政客吃飯,幾個人酒足飯飽後交流從政的經驗。其中一個說,每天處理的事情太多,但要掌握一個原則:急事緩辦,好事快辦,不太明朗的事想清楚了再辦,難事盡量推給別人去辦。拍賣企業也好,安排下崗工人也好,都是政府行為。看來得對不起管工業的石副縣長了,好在自己在電力局引資問題上 也幫過他一個忙,也不算不講義氣。於是,他給石三柱打了一個電話,主要講了於茂盛的指示精神,並說修好劉公橋是關係政府形象和民心的 工程,最後說自己還有別的事,就掛了電話。他知道,在縣委與政府之 間,縣委是領導,不是常委的副縣長懂規矩,從來不主動過問黨委這邊 的事。那邊石副縣長不知是在忙著開什麽專題會或在討論什麽難題,屋 子裏亂哄哄的,大概是為了早點結束通話,痛快地答應了。
柳楓這才鬆了一口氣,愜意地躺在**,給韻致發了一個信息,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後,打開電視,看完了新聞聯播,望著暮色蒼茫中的雨絲,穿上一件帶帽子的軍用雨衣,悄悄地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