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 啟明書院。
將養半個月,盛葉舟頂著張可怖的臉出現在山頂書堂院門外。
立於門口迎接學生們的傅卓雲初初瞧見還被嚇了大跳,手沒好又添新傷, 莫不是府中進了賊人……
盛禺山胡亂編了個謊才將受傷之事給遮掩過去。
但他右手受傷,恐怕幾個月內是無法握筆了。
很不恰巧, 入啟蒙班第一堂課,便是先生讓九人默寫在家中所學內容, 借以了解他們各自進度。
盛葉舟個子高, 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 眾人埋頭寫字時他杵著下巴無聊打量同窗們。
他們這九人或許在未來十幾年中都要在待在一起學習,自然也就多了幾分在意。
除甘禾淵三人外,剩下五人今早匆匆見過一麵,盛葉舟還無法全部將人名與長相對上。
不過, 其中有一人盛葉舟當時就留下了深刻印象。
陸齊銘!
初聽這個姓氏, 盛葉舟就立即想到剛被他擺了道的陸府。
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巧合,這個陸齊銘還真是陸府大房的次子,果真是被他擺了道的陸家孩子。
想著此人,盛葉舟抬頭看向書案前那個奮筆疾書的清秀男孩。
一身藕色袍子, 發髻之上插著支細碎桃花模樣的簪子。
若說廖飛羽隻是聲音嬌柔的話,這陸齊銘從長相到裝扮都透出股女氣,離得這麽遠盛葉舟都能聞到他身上飄來股子淡淡的香氣。
但讓人頗為意外的是此人聲調竟異常粗狂,嗓子像是風沙刮過似的沙啞暗沉。
早上向傅先生問禮時抱拳的動作也揮得虎虎生威,根本沒半分嬌柔之感。
無論前世還是這世, 盛葉舟都從未見過如此有分裂感的人。
還真是個有趣的人。
就在胡思亂想中, 傅卓雲手執戒尺, 領著兩個老者步履緩慢地走入學堂。
哢——哢——哢——
戒尺輕敲三聲,學生們全部停下寫字抬頭看向堂上先生。
“寫上名字後將默寫紙張放到桌上就好。”傅卓雲掃過空空****的課室, 洪亮的嗓音好似有些回音,他神色微有那麽一頓,而後漸漸緩和了神色:“這兩位是老夫請來的先生。”
說罷,也沒介紹名字,腳步往後就退到了一側。
“咳咳。”
青衣老者捋著胡須,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他輕咳兩聲,笑意盈盈地望著眾人開口:“老夫姓魏,你們稱魏先生即可,日後由我教導你們寫字與書畫。”
魏先生說完,一襲黑衣冷著張臉的老者緊接著就開口:“老夫姓俞,負責教授你們強身健體之術與劍術。”
強身健體?劍術?
九人都是一驚,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啟蒙班何時還要管學生的身子了?
前排三人應是互相認識,因驚詫不由小聲地交頭接耳起來。
哢哢哢——
連續三聲,傅先生收起戒尺,正色道:“不止是劍術,除讀書外,君子六藝……強身健體你們都要懂。”
盛葉舟心驚,若不是幾位先生瞧著,真恨不得張開手掌好好算算傅先生所列舉的有多少樣。
這哪是啟蒙班,活脫脫就是個狀元班啊!
“沒有強健的身子骨,連爬個山都能扭到手,日後要在考棚中九日,你們又要如何挨過。”俞先生冷冷說著,眸光最後落在盛葉舟臉上直直望著他道。
盛葉舟:“……”
俞先生說得不是他吧……盛葉舟心存僥幸地想著。
下一瞬,俞先生就抬起手,著重指了指心裏還在自我安慰的人:“你就是平日裏疏於強身,這才如此弱不禁風。”
其餘八人全部回頭,眸子都帶了些笑意。
這才入學第一日,就叫俞先生牢牢記下,日後可就慘了……
盛葉舟:“……”
“從明日起,你們辰時上課午時下學,申時在韋林山腳跟隨俞先生練習一個時辰劍術……”傅先生繼續安排。
包括盛葉舟在內,整個啟蒙班的學童們都被傅先生所安排的課程驚呆了。
每天要步行上山,從早上七點到中午十二點上課,中午在書院吃飯小憩,然後下午三點在書院山腳練劍,五點回家。
這還隻是書院安排的課程,聽傅先生口氣,回府還有要完成的課業。
每天課業第二天抽查,不及格的要留堂完成才可下學。
他們與啟明書院其他學子相同,每月有兩天修沐,除此之外,天上下刀子都要來上課。
無辜曠課五次便會被退學,要是有事得請假……
人都說寒窗十年苦讀方能高中狀元,但盛葉舟覺得他們擠破頭才進來的啟蒙班,怕是得熬上十多年二十年。
思及此,盛葉舟竟無比懷念起前世的九年義務教育。
好歹那時有周末,還有寒暑假。
現在……
一番話狠狠震懾住九人,傅先生神色滿意,收了課業後與先生們笑著離開課室。
今日作為第一天,下午並沒安排練劍,也沒有有課業留堂,這是先生留給他們最後一日的清閑。
先生們前腳一走,課室裏就炸開了鍋。
甘禾淵垮著張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杵著下巴發呆。
坐在他右前側的小少年性子跳脫,不管明日會如何,反正這會兒很是歡喜,先生們的身影剛消失,就竄了起來。
“咱們日後就是同窗了,要不先來介紹下自己?”
少年長著張娃娃臉,眸子很亮,說著話狠狠一拍自己胸口:“我叫徐嘯,今年七歲。”
簡短說完,就將眸光投向坐在左側的高壯少年。
就在八人集中注視下,少年漲紅著臉,從書案上站起,轉身麵朝大家:“我叫衛富力,今年六歲。”
“我先來我先來。”
眼看還有好幾個人才能輪到自己,廖飛羽坐不住了,像隻猴子似地從課室右側最後一排跳了起來:“我叫廖飛羽,那是蔡楊,那是甘禾淵,那邊那個像是被人打的了叫盛葉舟,我們四人是好朋友。”
不僅介紹自己,還將盛葉舟三人都指了個遍。
座位是先生安排,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巧合,他們四人被分開,就算想說話都得靠吼……
實在是這個能容納三四十人的課室眼下隻有他們九個學生,每個人的書案都分得極開。
觀方才傅先生神色,恐怕他也沒料到千人中竟隻有九人留下。
“原來你就是那個山路上扭了手到現在還沒好的盛葉舟啊。”徐嘯擠眉弄眼地朝盛葉舟看過來。
順著徐嘯的目光,陸齊銘忽地一個轉身,掀起的風讓盛葉舟也恰巧看了過去。
這一看,盛葉舟還有些莫名其妙。
陸齊銘眸中帶笑,分明對他沒有惡意,翹起的唇角中還隱隱帶著絲親近。
“我叫陸齊銘。”他站起身來先朗聲道,說罷不等眾人反應就又坐了下來,麵朝盛葉舟規規矩矩抱拳行了個禮:“多謝你前些日子救了我長姐一命。”
陸齊銘聲音很爽脆,在空曠課室中引起圈圈回音,引得大家都停下交談看了過來。
不知曉內情的都觀望,知曉緣由的廖飛羽幾人早跳起圍了過來。
但陸齊銘卻不再多言,朝盛葉舟點點頭後笑道:“我們一起下山吧。”
盛葉舟點頭。
得到回應,陸齊銘就一撩袍子站起身來,下巴朝門外一點,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
至於其他人的注視,好似完全與他無關似的。
看他步伐沉穩有力,盛葉舟覺得陸齊銘定是有點功夫在身上的。
門外,陸齊銘站在院門口,正垂目看向被霧氣籠罩著的石梯。
盛葉舟走上前去,默不作聲地剛想抬腿,左手直接被拉住,隻見陸齊銘朝右邊雜草叢指了指:“那裏有條近路。”
扒開草叢,一條能容納兩人並排而行的泥路出現。
站在這裏,能一眼就看到山下煙火氣十足的市井模樣,光看距離就知近了不是一星半點。
“你怎麽知曉這裏有條小路?”
幾人中屬廖飛羽最為震驚,他張著嘴,一臉不可置信地望望小路又回頭看看院門。
有如此捷徑祖父竟然都沒告知,他這個孫兒莫不是撿來的吧……
“我考試那日恰巧瞧見傅先生與廖山長從這下的山。”陸齊銘淡淡一笑,等幾人全進入小路後還折身將草叢回歸原樣。
“先生就是如此做的。”見幾人不解望著,還轉身解釋一句。
盛葉舟:“……”
“走吧走吧,以後不用爬石梯,對咱們來說可是好事。”甘禾淵倒是歡喜得緊,連聲催促幾人離開:“別被先生發現了。”
山路狹窄,雖能兩人並排而行,但盛葉舟觀另一側幾步之遙就是懸崖峭壁,還是讓五人依次排著下山。
於是由陸齊銘打頭,剩下四人跟在他身後朝山下走去。
走出沒多遠,陸齊銘就再次開口致謝,這回是謝四人。
“你姐如何得知國子監那日之事是我們所為?”
既然陸齊銘能準確找到他們致謝,盛葉舟也沒了再隱藏的必要,開口就直接問道。
“我大姐雖中了迷藥走動不得,但迷迷糊糊中是能聽見外頭人說話的。”陸齊銘笑著解釋道。
那時陸大小姐渾身癱軟動彈不得,但意識模糊中還是能聽到別人說話,在竹屋中還睜開了幾回眼睛。
所以竹屋中人的說話她大部分都已聽清楚,知曉是何人害自己,也知是誰救了她。
“其實我與父親當時也在國子監,聽聞此事後我們才在小花園中找到我大姐……”陸齊銘繼續道。
陸大小姐醒來後立即將此事告知了父親。
“父親讓我們不要將此事宣揚出去,也不要提起是誰扒了二房兩兄妹的衣裳……”提起陸三少爺兄妹,陸齊銘幹脆用了二房來代替,說著還不屑地輕笑了聲繼續道:“痛快。”
在此事上,陸府大房直接變成了旁觀者,在陸二夫人來尋陸大小姐時,陸大爺隻說自家女兒中暑早早回府,堅決不提竹屋之事。
陸二夫人想尋人來證明兒子女兒是被人所害,找了一圈,最後隻尋到個國子監仆從說見到陸三少親自提著酒壺進入竹屋的證詞。
如此一來,郭祭酒更不願再摻和此事下去,尋借口將陸家人就打發回了陸府。
一回陸府,陸大爺又來了個大變臉,當堂就指著陸二夫人鼻子承認竹屋之事是他所做。
“你爹說此事是他所為?”甘禾淵一聲驚呼。
竟然還有將害人之事主動攬到自己身上來的……
“我父親說,本是陸府仇怨,那就由陸府中人解決,沒得還將他人牽扯進來的道理。”陸齊銘笑著點頭,好似一副很認同的模樣。
盛葉舟心裏倒吸了口涼氣,實在是讓陸家父子心中的準則震驚了。
“其實說白就是不想連累我們唄!”廖飛羽倒是聽明白了陸齊銘父子的意思,盛葉舟轉身好奇地看了他兩眼。
“這有啥稀奇的,我舅舅就是這樣。”廖飛羽無奈聳聳肩,表情一言難盡:“其實我也不懂他們的道理。”
“後來呢?”盛葉舟不欲細究人心裏作何想法,幾步追上陸齊銘後高聲追問,
“我父親前幾日去盛府送謝禮,你不知?”
見身後人完全一臉好奇之色,陸齊銘有些奇怪,父親回府之後很是歡喜,他還以為兩家長輩交談甚歡呢。
“這幾日我沒在府中,因此錯過了陸……陸伯父來訪。”斟酌詞語後,盛葉舟還是決定稱呼陸大爺為伯父。
前些日他被符辺接到符府將養,說是給尋了個告老還鄉的禦醫,絕對不能讓臉留下疤痕。
所以在符府待了十幾日,盛葉舟昨日才返回盛府,
今早上山時也並未聽到祖父提醒要注意陸府孩子的話,盛葉舟覺得陸齊銘的感覺沒錯。
兩人應該談得很順利……
陸齊銘笑了笑,這才轉身繼續走:“父親說你們年紀輕輕有勇有謀又心胸開闊,所以讓我多與你們親近……”
“你們都是講義氣的人,我願意與你們交朋友。”
盛葉舟隻能看到陸齊銘的後背,所以並不能從他表情上看出任何端倪,但粗狂的聲音中充滿真誠,說話也直來直往,就衝這點,就讓人心生好感。
於此同時,盛葉舟也很是感慨。
一群六七歲的孩子,說話做事比前世十幾歲的少年都要成熟,心眼子也多。
“既然是朋友,那咱們下山先去吃餛飩吧,我前些日子發現一家……”
看不懂眼色,分不清場合的甘禾淵絮絮叨叨地念著他前幾日的發現。
為了探查山腳好吃的食鋪,他這些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街頭小巷中閑逛。
盛葉舟:收回方才的話,也不是人人都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