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盛府門前。
三架馬車,載著盛府幾個主子浩浩****地啟程前往南北相對的安國公府。
放下車簾,盛葉舟依偎著盛禺山坐下, 與盛葉雲懷中吸吮著手指的侄女盛欣月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瞧著。
“這孩子,倒是黏你。”盛禺山撩袍坐下, 伸出手指點了點胖娃娃白嫩的小臉蛋。
已為人父的盛葉雲麵上已褪去稚色,下巴也學著長輩們留起短須, 聽到祖父的話隻是眉眼帶笑地將女兒又往懷中攏了攏。
粉雕玉琢的娃娃晃動藕節小手, 金絲手鐲上掛著的鈴鐺發出清脆響聲, 直直朝前伸出了手。
雖然口裏嗚嗚啊啊叫著聽不懂的童語,但快撲到盛葉舟膝蓋上的身體還是說明她想要這個人抱。
盛葉雲訝異地望了眼同樣傻眼的盛葉舟,隨即就被他不知所措的神色逗笑,故意把孩子往他懷裏一塞道:“你侄女讓抱呢。”
盛葉舟日日早出晚歸, 叔侄女上回見到還是大半年前百日宴上的匆匆一瞥, 沒想到連婆子都認生的女兒倒是親近這個五堂叔。
盛葉舟僵硬接過,學著小時候婆子抱他的動作讓孩子靠到臂彎裏,右手輕拍後背。
“五弟不僅書讀得好,連抱孩都比我這個當爹的嫻熟。”盛葉雲沉聲打趣道。
“大哥說笑了。”盛葉舟輕輕搖晃著孩童, 麵上也不由露出個笑容。
盛禺山輕捋胡須,欣慰地望著兄弟倆說笑。
許是盛葉舟袍子上淡淡的墨香孩子很喜歡,揪著衣裳在他懷中拱來拱去,很快就尋到個舒適位置雙眸一眨一眨似是要睡。
“把孩子交給婆子吧,醒來找奶娘要哭得人頭疼。”
雖寵溺女兒, 盛葉雲卻也沒多少哄孩子的經驗, 一看孩子要睡, 忙不迭推開車窗去喚婆子。
平日裏他在書房之中都能聽到孩子的震天哭聲,每日都要嚎上幾嗓子, 沒哪一日落下。
這幾乎一種下意識反應,孩子乖巧時逗弄幾句,一旦遇到遇到睡覺吃飯就隻能想到妻子和婆子。
車隊停下,盛葉舟剛側轉身子,懷中娃娃似是不安,又往他懷中拱了拱。
甚至在婆子爬上車來抱人時,閉著眼睛就掙紮幹嚎起來,小手緊緊抓著盛葉舟的衣襟不肯撒手。
小臉上一滴眼淚都沒有,就是扯開嗓子幹嚎。
最後還是盛禺山擺手打發婆子下去:“就讓葉舟抱到下車吧,免得孩子哭鬧大耽擱了時辰。”
婆子退下,盛葉舟抬頭輕拍侄女後背,孩子將小手伸進腰帶之中牢牢抓住衣裳,這才又乖乖砸吧著嘴睡去。
“那就勞累五弟了。”見狀,盛葉雲隻得無奈地笑笑,一臉過意不去的模樣。
“無礙,欣月乖巧,我也歡喜得緊。”盛葉舟隨口回道。
“就讓葉舟抱吧,明年等他取得秀才功名之後,怕是想也沒空和侄女親近。”盛禺山滿意笑道。
“五弟終於要下場了?”
“明年?”
兄弟倆同時詫異出聲,但所問內容卻完全相反。
盛葉雲天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自成婚後便已學著管理盛府內務,不再入學堂讀書。
雖離開書院,卻也聽聞過啟蒙班的“威名”,吳氏更是經常念叨盛葉舟學問了得。
在他心中,五弟早應下場,十三歲才考童生試已是晚了許多。
盛葉舟心情則是完全相反,他這個考生都不知道明年自己竟然要下場,而且聽祖父口氣,還要一鼓作氣拿下院試。
院試上榜取得秀才功名才算是正是踏入科舉路。
一旦身有功名,日後出門遊曆遍尋名師講課便是家常便飯,盛府這座七進大宅隻不過是盛葉舟的起點罷了 。
“這是前些日子祖父與傅先生商議之後定下,魏先生也說舟兒的學問取個秀才之名不難。”盛禺山麵上喜色難掩。
傅先生道不難,魏先生則是直接道十八九穩。
“五弟定能高中。”既然祖父都如此說,盛葉雲更是從心底裏相信盛葉舟。
“大哥。”盛葉舟無奈笑道。
最近府中接二連三傳來好消息,讓盛禺山精氣神十足,翹起的嘴角都沒落下來過。
如今見兄弟二人關係和睦,更是滿意得連連點頭:“那是自然,舟兒學問自是穩妥。”
“母親跟祖父您說過同樣的話。”
“你們的祖母也如此說過,她就等著舟兒高中,也好上街過一回給狀元撒花的癮。”
祖孫倆一通吹捧,完全無視了滿臉都被尷尬布滿的正主。
好不容易,盛葉雲才覺得吹得好似有些過頭,硬生生地將話題轉向了許久不見人影的盛建安。
提到盛建安,盛葉舟也來了興致,趕忙問起西瓜的事。
“若建安真能接任吏部尚書一職,舟兒你就是最大的功臣。”盛禺山更是喜笑顏開,白須都快被捋得翹起。
許是天意也要助盛府一力,前兩日西域沙國特特使來訪,為商談邊境流民一事與吏部爭執不下。
兩國國力相差不大,西域沙國國土麵積大,要論沃壤,寧成國卻要更勝一籌。
西域沙國早豔羨寧成是膏腴之地,麵見皇帝之時故意獻上西瓜暗諷寧成土地如此肥沃卻連個瓜都種不出來。
說罷,特使還親自展示西瓜的食用方法,其中特意指出瓜皮不可食用之事。
滿朝文武自覺丟了顏麵,卻還真尋不到駁斥之言。
皇上更是火冒三丈,責罵戶部辦事不利,連個西瓜都無法種出來,私下勒令眾位大臣一定要在送行宴上狠狠打一番西域沙國的臉麵。
就在這緊要關頭,盛葉舟種出寒瓜,盛禺山恰巧帶著被使者稱成為西瓜的寒瓜入宮麵聖。
巧得就跟瞌睡來了有人送上枕頭。
皇上龍顏大悅,親自品嚐了好幾塊西瓜後大讚盛建安辦事有力必有重賞。
盛禺山離開前隻是帶了些金銀玉器回府,賞賜比之一般的佳賞都輕了許多,盛禺山更加肯定所謂重賞還在後頭。
“聖上已令工部研究種植西瓜一事,估摸著等消息傳出去,你大伯父的賞賜也就下來了。”盛禺山又道。
盛葉舟從心底為大伯父歡喜。
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侄女腦袋,壓低聲音才繼續道:“能幫得上大伯就好。”
軟糯孫兒如今也長成個善解人意的少年,懂事得更令盛禺山稀罕,大手輕輕捏了捏是盛葉舟耳垂,心裏軟得一塌糊塗。
“你辛辛苦苦兩年才得十幾個瓜,祖父專門留了三個,你拿去書院送於幾位先生與朋友們嚐嚐鮮。”
“傅先生之事祖父不知?”
話說到此處,盛葉舟終於有機會詢問傅先生守孝之事。
但盛禺山微愣的神色說明其也不知何事。
“魏先生可是遇到了難事?”
盛禺山果然不知,喜色一斂沉聲問道。
盛葉舟將廖飛羽所告知的事如實轉述,說罷一聲輕歎,很是不舍地道:“啟蒙班幾位先生都是極好的老師。”
盛禺山卻陷入沉思。
事發突然,若魏先生真要守孝三年,今年秋末前就必須尋到新的書院才行。
按照寧成律關於科舉規定,縣試第一場報名之時,需五人結保和書堂先生的簽名擔保。
而所謂的書堂先生,必須是在官府登記造冊的正規書院,私塾、學堂。
為杜絕一些出銀子臨時尋保之人鑽空子,特別規定要在書院中進學滿半年才可結保。
所以盛葉舟明年要下場的話,需在翻過年前就尋到合適書院入學。
“傅先生之事待我先查明之後再做決定,舟兒你安心讀書即可,其他的都無需操心。”
沉吟良久,盛禺山道。
***
安國公府。
寬得能並排停下兩架馬車的巷口,車夫在國公府仆人安排下,領著車夫轉向另一條巷子停車。
下車前,盛禺山沒忘最後提醒兩個孫兒:“這些日子咱們府上所有人都要低調些,切勿惹是生非壞了你父的事。”
眸光跟提醒都是著重點出長孫。
盛葉雲尷尬地摸了摸鼻尖。
自五年前國子監一事後,他在祖父心中就跟蠢貨二字掛上了鉤,就算這些年成長不少,還是常常得重溫一遍當年丟人的回憶。
“孫兒省得。”
“今日來得人多,舟兒也看著些你大哥,切不可讓他闖禍。”盛禺山還是不放心,又囑咐遍盛葉舟,這句話是明晃晃點出了盛葉雲。
“孫兒記下了。”盛葉舟顛顛懷中的胖侄女,笑嗬嗬地道。
不知何時轉醒的盛欣月拍著小手掌笑得歡快,腦袋上兩個小揪揪一閃一閃,霎是可愛。
這讓隨後下車跟上來的柳氏也滿麵笑意,邊走邊跟孩子的母親霍氏笑道:“舟兒慣是惹孩子喜歡。”
“五叔性子好,也難怪月兒喜歡。”
霍氏長相清秀,雖生完長女後身材有些圓潤,但說話時輕聲細語,麵上一直含著淡淡笑意,初見便能使人如沐春風。
盛府的長孫媳婦是吳氏千挑萬選之後才定下的霍氏嫡長女。
別看她麵上雖軟和,但行事極有章法,內院之事得心應手,從未出過任何偏差。
盛葉舟覺得這個大嫂是屬於綿裏藏針的宅鬥高手。
好在上頭有柳氏和吳氏壓著,霍氏對二房眾人一向都是敬而遠之,與盛葉舟更是沒講過幾句話。
叔嫂間倒是各得其樂,很是滿意。
“祖母與嫂子又笑我。”盛葉舟淡淡一笑。
“五哥。”
坐最後一架馬車的盛葉翰下車就撒開了朝盛葉舟衝來,臨了臨了才發現他懷中還有個小娃娃,匆忙停下的步子還是忍不住撞上盛禺山後腰。
“看來你不僅要看著雲兒,還要看著這小子。”盛禺山有些擔憂道。
婆子好不容易才將盛欣月抱走,盛禺山幫著整理好盛葉舟被抓皺的衣裳,這才滿意地領著盛府眾人前往安國公府大門。
巷中白牆黑瓦的院牆遍布綠意,參天古樹的樹蔭卸去大半熱意,使得人走在樹下能感受到到陣陣涼意來襲。
安國公府是真正意義上的高門大戶,三代安國公都曾立下大功,爵位曆經百年不降反升,最後升無可升便福澤到了國公府子嗣身上。
安國公宋桓才十歲的長孫從出生起,宮內如流水般的賞賜就沒斷過。
盛葉舟從陸齊銘那聽過不少安國公府的小道消息,要說這偌大的國公府有何遺憾,那就是……子嗣單薄。
這裏的單薄指得隻是男丁,宋桓膝下共有四子,孫兒卻隻有一根獨苗苗。
四子身邊妻妾都不少,但嫡長孫女出生好幾年府內都再未得新丁,直到六年後世子夫人才生下對龍鳳胎。
這對雙胎一出生,國公府各房陸陸續續都有孩子降生,但無一例外全是女孩兒。
坊間笑稱安國公府的六個小姐為六金釵。
而唯一男丁宋盛則是因其名蘊含著旺盛子嗣的希望,被笑稱為招弟少爺。
此次及笄禮安國公府舉辦得極其盛大,一路上與盛禺山問禮之人,大部分都是各種侯爺、國公、最差的都是伯爺。
“五哥。”
終於在盛禺山又遇到老友寒暄之時,盛葉翰尋到機會湊到盛葉舟耳邊,笑眯眯地摟著兄長胳膊拚命朝一旁的張劉身上瞟。
盛葉舟都不用問是何事,一看就知是弟弟好奇張劉右手提著的小小食盒。
“帶了些給你解饞的吃食,免得貪吃鬼老煩我。”盛葉舟笑道。
“還是五哥對我好。”
得了便宜就賣乖的盛葉翰扭來扭去,一點也不惱兄長笑他是貪吃鬼的事,雙眼冒光地追問個不停。
“一會兒入得府中,你小子可要跟緊葉舟,不得到處亂跑可知?”盛葉雲摸摸盛葉翰的腦門,著重提醒道。
“大哥你才是要聽五哥的話。”盛葉翰不服氣地嘟嘴,總算還知家醜不可外揚的道理,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
盛葉雲哈哈一笑,故意將人一把摟過來,逗得人哇哇亂叫。
短短巷子,不消片刻眾人就已來到大門前。
朱紅色大門上安國公府四個金色大字熠熠生輝,聽聞匾乃皇上親賜,是朝臣中唯一可用金漆立門的勳貴,足可見其恩寵之甚。
石梯下,站著兩人。
今日及笄禮的嫡長孫女乃是二房之女,滿臉堆笑迎接四方來客的主要是二房老爺宋和忠
而一襲湖藍色繡刻絲瑞草雲雁廣袖的安國公世子宋和義貴氣逼人,意氣風發地立於門前,隻是衝賓客們微微點頭笑著,並沒有半分迎合之意。
直到他見到盛禺山,臉上神色才忽地一變,麵上清冷之色如冰雪融化,漾開個略帶著些傻氣的笑容。
一笑起來,渾身傻氣好似……怎麽也止不住似的。
“太傅,您可讓學生一番好等。”
宋和義少年就入宮陪讀,與當今聖上同聽盛禺山授課,雖沒正式拜師,畢竟教授多年稱一句老師也綽綽有餘。
聽話裏的意思,宋和義是專門在此處等候盛府一行。
“已為人父多年,怎的還如此毛毛躁躁。”盛禺山溫聲笑道,倒是半點沒瞧出教訓的意思。
“在太傅麵前,學生何須長大。”
宋和義笑得爽朗,引得不少賓客回頭觀望,其中就有好幾張或熟悉或不想看見的臉。
盛葉雲摟著盛葉翰的身子一僵,眸光逃避似的從大門前躲開,虛虛望著祖父與宋和義說笑。
從相反方向來的人中,就有已嫁為人婦的陸二小姐。
當年她與兄長之事在郭祭酒與廖山長極力阻止下隻在小範圍的圈子內傳開,大部分權貴是在幾個月後才從各種小道消息中聽聞。
而陸二小姐確實是個狠人,她利用這短短的幾個月時間故技重施,得以與吏部右侍郎盧府嫡次子定下親事。
等消息散開,盧府少爺與陸二小姐早已成就好事,盧府不得不捏著鼻子將人娶進府中。
之後陸二小姐的消息盛葉舟同樣是從陸齊銘那處聽其提過幾句。
後院妻妾成群,夫君整日裏流連青樓妓館,陸二小姐成日裏忙於與婆婆和妾室鬥法,苦不苦怕是隻有她心中才知曉。
而盛葉舟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盧澤明……與徐嘯。
徐盧兩府人有說有笑地慢步走來,平日裏在書堂中從沒搭過話的盧澤明與徐嘯竟然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看著關係並不像是不相熟的模樣。
難道……兩人是故意裝著不相熟?
就在他看向對方之時,盧澤明也注意到了盛府一行,他用肩撞了撞徐嘯,兩人微微點頭,並不打算出聲問禮。
就在盛葉舟好奇之時,肩頭忽地被人一拍。
轉頭去看,一襲藕色緙絲袍子的陸齊銘滿臉苦相,似是極其疲累。
“盧家三少爺與徐嘯長姐定親,以後他們可就是親家了。”就算再疲累,一注意到盛葉舟眼神,陸齊銘就自動解釋道。
“你今日可真華麗。”盛葉舟不好奇那些,反倒是被陸齊銘的裝扮逗笑。
才素淨沒幾日,陸母又下了狠手,陸齊銘今日比一些閨閣小姐穿得還花哨,腰間荷包玉玨扇子掛得滿滿當當,就差沒讓再戴個金手鐲補齊。
“哎!”陸齊銘狠狠歎氣,哀怨地望著父親母親快步上前,主動與盛禺山與柳氏攀談。
借由陸齊銘,兩家關係緩和許多,吳氏默默跟在柳氏身旁沒吭聲,光看態度也是默許之姿。
長輩們站在門前寒暄個沒完,陸齊銘就摟了盛葉舟肩頭躲到一旁。
“今日咱們可小心著些這兩人,徐嘯慣會私下攛掇人使壞,那盧澤明又是草包,說不得就被幾句騙得找咱們麻煩。”
“避著些便是。”
陸齊銘的猜測並不是無的放矢,盧家與盛家為爭奪尚書之職,眼下明裏暗裏都是對手。
保不準盧澤明真讓人激得來尋他們麻煩。
“……”
隻是兩人都沒想到,今日的麻煩不是盧澤明,而是徐嘯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