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晨曦微亮。
寂靜的縣城仿佛還沒蘇醒,盛葉舟從自習室中出來後,起床又默寫了遍方才所學內容。
等再次抬頭看向遠處時, 還是沒看到街上有人影走動。
昨天人生地不熟的並未多想,今早這麽一瞧才覺得此片宅子缺少煙火氣。
下樓用飯時一問, 掌櫃才幫著解開疑惑。
“此處片區租住的都是些專門采蕈的百姓,如今山上鮮蕈時節已過, 自然大部分都回村裏了。”
彩鑼巷靠著縣城西北角, 距西北的彩鑼山較近, 每到開春季,就有無數的農戶租住在此處,方便采集鮮蕈與售賣。
待到秋季,他們便回村忙秋收, 等明年春天才會再次返回。
而現在彩鑼巷剩下的, 都是些土生土長的城中居民。
“羅平縣秋冬最是冷清,街上都見不著幾個人。”
離開前,掌櫃所說的話正如實在眾人麵前上演。
街上寥寥幾個賣吃食的攤販,生意冷清得老板雙雙聚在一起閑聊, 幾雙眸子不停打量著路過行人。
一行衣著華貴的老少走過主街,還引起了不少人圍觀。
好在地上泥水都已被曬幹,不至於讓人滿身泥漿地上門拜師。
盛葉舟轉頭觀察著兩邊街道的鋪子,發現其中一大半竟然都是售賣山珍幹貨的鋪子,剩下兩家酒樓一家糕點鋪。
反而是百姓們需求最大的糧鋪布店不見蹤影。
看來縣城裏應該還有其他供百姓生活交易的街, 這條主街是麵向來縣城收購鮮蕈的商戶。
又在路上兜兜轉轉半日, 尋了幾人指路後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昨天兵士長所說的馬穗坡。
灰撲撲的門樓牌坊立於眾人眼前。
馬穗坡原來隻是當地年長居民口口相傳的土名, 這個地方真正的名字叫榆木坡……
也就是榆木先生的榆木坡。
站在牌坊下,幾位長輩不約而同地倒吸了口涼氣。
縣城實在太小, 他們一路問路走來,竟沒發現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出了內城。
說是條巷,其實說是個村來得更貼切。
蜿蜒鄉間小道上稀稀拉拉散落著幾座宅子,最遠處的宅子就在山腳下。
牌坊後是條小河,有婦人正蹲在河邊洗洗涮涮,見到陌生人,趕忙提著還在滴水的竹簍子站起高聲問道:“你們是誰,來尋人還是路過?”
“老人家莫慌,我等今日來此是拜訪舊友。”盛禺山連忙拱手。
婦人眸子中滿是防備,說著將竹簍往身後一拋,又連聲追問:“尋的是誰,可是我榆木坡之人?”
“我們幾人是來尋趙衍,趙先生。”
“趙老頭?”婦人一聽這個名字,神色瞬時鬆懈下來,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個笑容:“看你們穿著我還以為又是哪家挨千刀的商戶打算來收幹蕈呢。”
聽這話便知老大娘也是在收購蕈中深受其害一人。
“老大娘可知趙先生居所在何處?”盛建宗連忙上前拱手,若是再與婦人搭話,下一瞬他們怕要聽婦人嘮叨上半把個時辰。
“山腳那座青磚瓦房就是老趙頭的屋子。”婦人笑,指著最遠處的一座宅子。
既已得到確切地址,幾人忙拱手告辭。
哪知婦人倒是起了興趣,竹簍子都不收拾,雙手隨意在圍裙上擦了擦後熱情地要給幾人帶路。
“你們是老趙頭的甚人?”
帶路時,婦人轉身看了看一行老少,眸光最後落在盛葉舟麵上,突然嘶了聲:“莫不是老趙頭的孫兒?”
盛葉舟:“……”
盛禺山:“……”
“莫不是老趙頭流落在外的子孫找上門來了?”婦人又自言自語。
盛建宗再也聽不下去老婦人的胡謅,掩唇輕咳兩聲幹笑道:“我們是從安義府專程到此來拜師。”
“拜師?”婦人麵露狐疑之色,雙眸在三個少年身上轉來轉去:“拜得甚師,就那老趙頭會啥手藝啊。”
婦人自顧自地嘟囔著些趙衍鰥夫每年都有人來說親之類的話,接著似是突然看到什麽,眸光微頓,麵上神色大變急忙轉回了頭。
無形間,她腳步開始加快,也不再與幾人攀談。
廖飛羽用肩頭撞了撞盛葉舟,朝他抬抬下巴示意自己手中把玩著的玉佩。
月牙形玉佩通體碧綠,長長一條明黃色絲線編織的墜子比玉佩還要鮮豔。
皇家才能使用的明黃色,能佩戴此物的人,要麽是皇親國戚,要麽是皇帝親賜的朝廷重臣。
無論前者還是後者,對老百姓們來說,都無疑是高不可登的人物。
盛葉舟輕笑。
望著廖飛羽將玉佩又塞進懷中,笑嗬嗬地衝他們擠眉弄眼,明顯方才就是故意而為。
沒了婦人的長舌聒噪,要尋的宅子很快出現在眼前。
留下句“就是這了。”後婦人匆匆離去,從疾步而走逐漸變成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草叢之中。
竟是連河邊的竹簍子都不敢再去收。
趙宅。
就是很普通的一棟青磚瓦房,灰褐色的木門上掛著兩個圓形門環,早已掉色的對聯隨時都像是會被風吹走似的搖搖欲墜。
院牆由大小不一的青石累積而成,一人多高,牆頭上還插著不少尖銳的碎陶片。
盛禺山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扣響門環,隨即退後一步,恭敬地拱手立在門前。
“我還是頭回見我祖父如此緊張,莫不是這位文玉先生很唬人?”廖飛羽小聲嘀咕。
廖山長下顎緊繃,捶握在腹前的雙手很是僵硬。
幾個小輩們都沒聽過文玉先生的名頭,反是麵上神色輕鬆,跟長輩們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
陸齊銘不敢接話,卻伸手拉了拉盛葉舟的衣裳朝圍牆上示意。
凝神一細看,盛葉舟詫異挑眉。
院牆青石上有畫也有字,但因風吹日曬之故,大都已淡得隻剩下個很淺的輪廓,勉強還能從泥灰之下看出點痕跡。
青竹圖、駿馬圖、《闊幽觀景》。
很多《寧成四鑒》中提到的景致題詞都能在其中尋到,特別是那首被傅先生讚歎過的詞《闊幽觀景》旁竟還對出了下半首。
但盛葉舟隻看見了開頭文瀾山幾個字,後麵的全部被雨水所衝刷幹淨。
這位文玉先生……
難道就是寫出被傅先生極為推崇七言詞的高人?
啪塔啪塔——
屋內沒有動靜,反而是宅子旁由遠而近地傳來陣陣聲響。
尋聲望去,一個戴著鬥笠的白發老者提著魚簍和魚竿正優哉遊哉地朝他們幾人走來。
發出聲響的正是他腳上那雙草鞋。
草鞋許是沾了水,走動間不停往外擠壓出水,加上魚簍子不停往下滴水,老者身後很快就留下了小條水跡。
文玉先生……
看到宅子門前占了如此多人,文玉先生似是無知無覺,徑直掠過幾人伸手推開了院門。
嘎吱——
院門大敞,老者抬步跨入。
下一瞬,右腳剛落,就因帶水的草鞋踩上青磚猛然一滑,連帶著整個人都左右搖晃起來。
盛禺山幾乎是下意識伸手去扶。
好一會兒,盛葉舟才聽到文玉先生長長呼出口氣,沒好氣地甩開盛禺山的胳膊冷聲道:“見到你就準沒好事。”
盛禺山老臉一紅。
兩人畢竟是舊識,怎會認不出彼此,在盛葉鈺換人之事前,他們也能算得上故友。
“杵在門口作甚,還不進來!”
往裏走了好幾步,趙衍開口,聽語氣其中怒氣不少。
眾人提步走進。
院子就是很簡單的四合院,大是挺大,就是冷冷清清,院中幹淨是沒有一點人氣。
冷冷清清的院中隻孤零零地擺放著個石桌,正房廊下的躺椅都已老舊得裂開了好幾條縫隙。
文玉先生取下鬥笠,隨手將魚簍往地上一放,轉身就躺上了椅子。
淩亂的發絲不少耷拉在臉頰上,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地望著眾人,下巴白須用草葉紮成個啾,雪白的眉尾竟微微翹起。
光看外形,盛葉舟反倒覺得文玉先生像是個舞刀弄槍的粗人。
往那一躺,甚至能看到粗麻布褂子外兩條壯實的胳膊。
看外貌文玉先生比盛禺山年紀大,可看身材……好像這群老老少少中沒人能比得上。
“二師弟的信我前幾日已收到。”文玉先生幽幽開口,說著眸光在三個少年麵上一劃而過:“誰是盛氏葉舟?”
“回先生的話,小子是盛葉舟。”盛葉舟上前一步拱手。
“那其他兩個小子又是哪來的,信上可沒說有三個盛葉舟?”
“文玉先生海涵,老夫久聞先生大名,聽聞盛太傅要帶孫兒前來拜師,所以厚顏也帶著孫兒一同前往……”
寥寥幾句話,廖山長立即判斷出趙衍性子不喜拐彎抹角,於是開口便闡明目的,說著從懷中取出玉玨奉上。
陸父與盛禺山也同樣拿出玉玨。
趙衍:“……”
玉玨是當年幾師兄弟入世闖**之前所留,隻說之後若是遇到不錯學生,可用玉玨當做信物拜師。
“我師父當年就留下七塊玉玨,沒成想小半都叫你們騙了去。”趙衍頗有些無語,眸光劃過絲暗色,接著又歎口氣道:“也罷也罷,能取得玉玨也是你們的本事。”
“你們三人站上前來我看看。”
盛葉舟三人連忙站到搖椅前,齊齊抬眸看向趙衍。
“有玉玨還隻是第一關,想做我的弟子可不是如此容易之事。”趙衍冷聲道,說著特意指了指盛葉舟:“特別是你小子,當年你哥坑了老夫一道,到現在我可還記著呢。”
麵前三個少年身形挺拔,麵上無絲毫傲慢之色,眸光也算清澈。
首先外貌這關在趙衍心底已算合格。
盛葉舟不懼,反而翹起唇角露出個狡黠笑容。
一聯想到這麽位虎背熊腰的先生氣得跳腳大罵的情形,就止不住笑意。
“若不是有二師弟的信,你們祖孫倆連我家大門都進不來。”這句話是向著盛禺山所說。
盛禺山尷尬地老臉通紅,更是不敢與之對視。
“你們幾個小子隨我進來。”
從進門到現在,院子裏全是趙衍一個人的聲音,看眾人默不作聲,他也沒了繼續說下去的心思,起身背手走進了堂屋。
堂屋同樣冷清。
趙衍走到八仙桌前坐下,食指輕點桌上展開的一張紙。
“你的學問二師弟已告知於我,雖算不上天資卓絕,也算踏實……”
桌上擺放著的赫然是盛葉舟在安國公府比試所寫答卷,趙衍衝盛葉舟擺了擺手:“你便不用考校,站到一邊去。”
盛葉舟走到一側,靜靜聽著先生隨意考校了一番廖飛羽與陸齊銘所學的進度。
兩人基礎功紮實,四書五經光論背誦的話都能對答如流。
這一番考校下來,趙衍眸色終顯幾分滿意,說著指了指院子:“可瞧見院中石牆?”
三人齊齊應是。
“兩日之內若你們三人能用所學詩詞歌賦寫滿院牆,我就收下你們。”趙衍起身。
三人疑惑地互看一眼,提步跟上。
穿過院子,趙衍走到院牆旁邊,伸手指了指一塊拳頭大的青石:“一塊石頭一首詩詞或者一幅畫。”
三人:“……”
“老夫還給你們留了機會,兩日之內不管翻書還是詢問長輩,反正後日之內寫完就算你們過關。”趙衍捋著胡須笑。
“敢問先生,若是明日下雨的話該如何是好?”盛葉舟想起外牆留下的痕跡。
趙衍挑眉,眸中笑意更甚:“那就隻能算你們倒黴,如此倒黴之人,想必在科舉之路上也走不遠。”
外牆莫不就是些“倒黴蛋”所留……
“若是不願,現在就可離開。”看趙衍閃爍不斷的眸光,應是很歡喜看到他們三人膽怯離開。
盛葉舟咬了咬唇角,幹脆拱手:“學生想去後院看看。”
趙衍無所謂擺手。
三人順著院牆一直走到後院,廖飛羽的嘴越嘟越高,到後頭盛葉舟耳旁甚至隻能聽到他的吸氣聲。
前院石頭大得還有長條青石,可後院都是些碎石,小得跟雞蛋差不多,粗略數下來至少上千塊。
“千首詩詞歌賦,我們從何處去尋?”陸齊銘沉聲埋怨:“先生擺明了是不想收下我們。”
加上前院,少說兩千塊石頭。
三人平均下來也有七百,兩千首怕是要搬空書鋪才行。
“我們該如何是好?”廖飛羽心中也絲毫尋不到法子,隻得求救似地將眸光看向盛葉舟。
盛葉舟沉吟半晌,伸手摸了摸牆上石頭。
小聰明是可以耍,但如此一來,考驗的意義又在何處,反而在文玉先生眼中留下個偷奸耍滑的印象。
“稍後去書鋪買書,今夜背誦,明日老實寫吧。”
“沒其他法子了……”陸齊銘抱頭哀嚎,不敢相信他們兩天之內竟然要背誦千首詩詞:“早知道以前多看些詩詞歌賦。”
“歌賦太長,咱們暫且不碰,主要背詩,齊銘可看到外牆所畫的竹子?”
既然已經決定要做,盛葉舟立即召兩人一起商量起對策。
麵對此次考驗,他們三人是一個團體,分工明確提高效率才是真。
陸齊銘點頭。
“大條石可畫竹,幾筆可成,像是這等大小的圓石用五言詩……”走到圍牆邊,盛葉舟伸手將石頭劃分為幾個種類。
陸齊銘善畫,盛葉舟就讓他專門在大條石上畫些簡單的話畫,廖飛羽就選些大小合適的寫五言詩,最後那些填補縫隙的小石塊就由眼神好的盛葉舟寫些絕句。
“盡力而為吧。”
最後,盛葉舟隻能擺手歎道。
三人商議好垂頭喪氣地回到前院,趙衍甚至還樂嗬嗬地問了句:“可是想好要放棄了?”
回到榆木坡這三年中,來拜師的比比皆是,其中也有不少天資卓絕過目不忘之輩。
但每每到這最後一關之時放棄的十之八九。
也有少數偏不信邪的要一試究竟,況且當時趙衍給那些孩子的考驗還沒有今日嚴酷,最後都沒有一人成功。
等看到後院那些碎石,他相信這三個小少爺定會心生退意。
“明日一早我們三人會準時前來。”
沒成想,低頭耷腦的三人麵上忽然一振,盛葉舟雙眸中滿是堅決之色地上前拱手回道。
“你們可想好了,後院那些碎石也要寫。”趙衍心中詫異,麵上仍是一副不信的模樣。
盛葉舟再次拱手,淡淡點頭:“想好了,我們三人決定一試。”
“那便去準備吧,這院門老夫今日起就不關,來時不用喚我,自行開始即可。”
趙衍還真有些期待起來,他倒要看看這三個半大少年究竟會如何寫完這些數不清的石塊。
得了準信,眾人便不再多留,留下禮物後,匆匆折返城中客棧。
***
嘎吱——
寂靜半夜裏,木門被人從外輕輕推開。
寅時剛過,三個黑影依次進入院子,門口幾個長輩背著手無聲立在宅子外。
盛葉舟提著盞油燈,輕手輕腳地走到院牆旁,衝還揉著眼皮的廖飛羽兩人招手:“這裏石頭大,咱們從這裏開始。”
二人一路幾乎是被府中隨從背到的榆木坡,此刻明顯還沒清醒,隻迷蒙地點了點頭。
下一瞬,他們二人懷中各自被塞入了本書,隻是此時天色還比較暗,所以都看不太清上麵寫得是啥。
“先寫會背的,等寫不出來再看。”
交代完兩人,盛葉舟轉身放下書箱,取出個巴掌大的帶蓋瓷碗。
為節省時間,他昨夜就將研磨好的墨汁倒入碗中,直接用毛筆沾墨汁進行寫字,省去磨墨過程。
雖然是要老老實實寫,但盛葉舟性子使然,絕不打無把握的戰。
昨天回到縣城,他去書鋪買下所有詩詞手劄,回到客棧後連夜將一些字少的摘抄成冊。
後來看數量不夠,又進入自習室抄了些絕句。
然後便是研墨,等一切準備妥當,就叫醒祖父,一行人半夜出發趕來了榆木坡。
子時一過,可不就是第二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