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葉舟回到府邸之前, 盛禺山已收到來自廖山長的書信。
沒想到今日這匆匆一別,竟成了與啟蒙班眾位同窗的最後一次見麵,盛葉舟總覺著得有幾日消息才會確定下來, 所以還未與木叔和兩位先生告別。
但盛禺山似是很著急,當夜就讓管家準備了第二日前往羅平縣拜訪文玉先生之事。
啟蒙班五年讀書生涯, 沒成想就這麽匆匆結束了。
***
第二日,天光剛亮, 盛葉舟如往常般準時醒來, 意識還未清醒就下意識鑽進了自習室打算學習。
叩——叩叩——
“五少爺。”
敲門聲與冰蘭的低聲呼喚在黑漆漆的臥房中回**, 盛葉舟精神一震,這才想起今日要趕去羅平縣之事。
昨夜他專門翻看過安義府地理誌,上麵對羅平縣的描述簡而言之就是個小字。
縣城被三麵大山環繞,以盛產各種鮮蕈而聞名。
除此之外, 對其還有進出路途極其難走的描述。
從安義府城前往羅平縣, 需得繞行隔壁縣城官道,如此一來路程就增加了半大。
但想要去羅平縣就別無他法,原本進出縣城的官道早在十幾年前被洪水毀壞,聽聞是半座山都已被衝垮, 工程太龐大缺少銀子所以一直未修建。
如此這麽一番繞行後,趕到羅平縣至少需要四個時辰。
今早出發,下午趕到縣城內,歇息一晚後第二天起早拜訪。
盛禺山之所以如此焦躁,其中也有他擔心文玉先生會因盛葉鈺之事拒絕收下盛葉舟的緣由。
若真被拒絕, 他還要另尋書院, 所以早去早了。
“……”
收拾妥當, 盛葉舟連晨食都沒來得及吃,就被盛禺山催著上了馬車。
懷中抱著祖母準備的食盒剛坐下, 盛禺山也隨即撩袍坐下,麵上滿是愁緒。
“若是文玉先生婉拒拜師之事,祖父再另外幫你尋書院。”
對拜師之事,盛禺山並未抱多大希望,那年先生拂袖而去的氣憤模樣他到現在還記憶尤深。
但不去一趟又怕耽擱了孩子的前程,於是隻得舍去全部臉麵打算厚顏上門拜訪。
“舟兒省得。”盛葉舟笑著點頭,剛伸手掀開食盒的蓋子,馬車車簾忽地又被掀開。
盛建宗頂著張風塵仆仆的臉鑽了上來。
“父親。”盛葉舟驚喜出聲。
這幾年都在外做買賣的盛建宗忙得常年不著家,上一次回府已是三個月前。
“父親。”盛建宗疲倦笑笑,先看了眼盛禺山後挨著盛葉舟坐下,第一件事就是將兒子摟到懷裏搓揉了半晌。
“一路舟車勞頓,怎的不回府歇息,上馬車來作甚?”
次子的模樣瞧著實在疲累,盛禺山語氣不由放緩,眸中略帶責備。
“兒子先前聽說舟兒要另尋書堂,連夜快馬加鞭趕回來,寶貝兒子拜師,我這個當爹的哪能不親自去瞧瞧。”盛建宗笑著道。
說罷,直接將手伸入食盒。
盛建宗衣裳上淡淡濕意襲來,袖口邊還有泥漬,下巴上冒出亂糟糟的青色胡須都沒來得及刮。
雙眸布滿紅血絲,笑容都難掩其累得有些恍神的事實。
一向最重視容貌的臭美老爹為了趕回來,竟熬成了這幅邋遢模樣。
“爹,你吃完睡會,咱們到羅平縣還遠呢。”盛葉舟心疼,朝旁挪了挪讓出車廂中的軟墊。
柳氏怕他路上疲倦,專門在車廂底部全鋪上軟墊,累了直接躺下就能睡。
這會兒正合適盛建宗歇息歇息。
“還是我兒子心疼爹。”盛建宗身子一軟,直接滑下躺著,嘴裏還咀嚼著溫熱的米糕。
邊吃嘴邊還邊往下掉落著碎屑,瞧著實在不雅。
盛禺山眉心皺了皺,但最終還是未開口責怪,反而拍拍車廂,喚人去府中取了盛建宗的換洗衣裳後才啟程。
這麽一耽擱,來到東城門時廖陸兩家早已等候多時。
廖山長給盛禺山去信,除了告知他傅先生之事外,就是邀其三家人一起同行。
盛建宗實在是累極,剛吃完半塊米糕,就已沉沉睡去。
為了不影響老爹睡覺,盛葉舟與盛禺山都下馬車,各自去了其他兩府的馬車。
三位長輩同坐一架馬車,三個孩子則是坐最後一架陸府的馬車。
廖飛羽與陸齊銘都還沒睡醒,兩人尋了馬車一角躺下,失神地望著晃悠不停的車頂。
忽地,陸齊銘悶悶開口:“甘禾淵被選入進宮陪讀了。”
“進宮陪讀?”盛葉舟驚詫。
昨日他就瞧出甘禾淵的神色有些不對,但當時因傅先生之事被擾亂了心神,加上突然多出來的兩塊玉玨,當時誰都沒多細問。
“聽聞是太子從眾多名單中隨意所點,皇後娘娘的懿旨估摸著這幾日便會送到。”廖飛羽重重歎息。
他比陸齊銘知道的還要詳細,要細說的話好友純粹是運氣不好。
上百個陪讀名單中,太子隨手點了幾個,其中就有甘禾淵的名字,建明伯巴不得將孫兒送進宮中,一聽皇後詢問,想都沒想就跪下謝了懿旨。
“徐嘯也在其中。”陸齊銘又語出驚人。
“甘禾淵他……”盛葉舟很擔心,但張了張嘴卻發現根本無能為力,先不論是不是違抗聖旨的大罪,就是他這一去羅平縣,還不知多久才能返回安義府。
“他不跟我們說,想必就是怕咱們擔心。”廖飛羽沉沉道。
“……”
馬車繼續晃晃悠悠地朝前走著,車廂內三個少年除了心中沉重,再無他法……
隨著年歲漸長,他們都會在冥冥之中往不同的方向走去,誰都無法預估明日與分離誰會先來。
剛從蔡家村回來時,盛葉舟還感歎過廖飛羽與陸齊銘搶先離開隊伍。
可不過寥寥幾日,隊伍人數完全翻轉,現在反倒是隻剩下他們三人結伴而行。
蔡楊昨日就已說過會在村中學堂入學,明年院試之後入府學繼續讀書,就不再另尋書院了。
穆誌為多半是繼續留在啟明書院,若是有機會會拜入廖山長門下。
“明年院試之後咱們再在府學碰頭,不過小半年而已。”陸齊銘掙紮坐起,高聲安慰著兩位好友。
盛葉舟輕輕點頭。
陸齊銘的話是美好願望,對他們而言卻無多少實現的可能。
首先甘禾淵已不可能參加科考,其次院試榜單前五才可入府學,其餘生員隻可入縣學。
想要在府學碰頭,他們幾人都必須成為各個縣城的前五。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但盛葉舟此刻不想潑兩位好友冷水,他淡淡一笑輕拍陸齊銘翹起的衣角:“我和廖飛羽有信心,你呢?”
陸齊銘:“……”
***
羅平縣。
青石城門在數不清的歲月中逐漸變得滄桑,城牆上爬滿了綠色藤蔓,讓低矮城牆看上去宛如大片花園圍牆般鬱鬱蔥蔥。
羅平縣三個大字被藤條遮蓋了大半。
古樸,滄桑,和蕭條。
羅平縣的蕭條從城門外就已顯現無疑,稀稀拉拉的幾個農戶挑著擔子匆匆步入城門。
許是前幾日下過雨,地麵泥濘不堪,隨著他們抬腳,泥水不停翻起落下,濺得褲腿上到處都是。
城門守將無精打采地依靠在磚牆之上,走來一人,右側士兵就朝前伸出手。
兩文錢的入城費一拿,他們就不管你擔得是何物,朝後不耐煩地擺擺手後就不再理。
盛葉舟探出車窗外一瞧,泥地上全是腳印,連半個車輪印都沒有。
幾架豪華馬車的出現也引起了守門兵士注意。
按照寧成律,能乘坐如此規格馬車的人家,至少五品官以上才可,而且隻看馬車名牌,這還是三家府上同時出行。
城中來了如此大官家眷,他們不僅要熱絡迎接,還得將此事上報。
路過城門,兵士殷勤地上前來幫著牽馬車。
盛葉舟聽到前車廖山長打聽文玉先生之事,但意外的是,這位在安義府大名鼎鼎的先生在羅平縣竟然一點都沒名氣。
直到趙衍這個大名被提及,兵士長才一臉恍然大悟地拍著手。
隻因回到羅平縣就用本名示人的趙衍就與那兵士長住在同條巷中,他老娘瞧老爺子弱不禁風,經常喊自家孩子幫著挑水,這才得以相識。
而從都到尾,街坊鄰居都不知趙衍竟然是位教書先生。
又在廖山長送上錠銀子後,兵士長將文玉先生的住址告知了他們。
馬車入城。
城內更是蕭條,一條長不過百尺的街道,兩旁店鋪人煙稀少,隻寥寥幾個攤前有婦人少女正在為針頭巴腦討價還價。
主街上倒是鋪得青磚,但被無數泥水浸得麵無全非,反倒濕滑無比。
街上形色匆匆的路人時不時哧溜一下,牽著孩童的更是走得極其小心,大部分人盯著路麵,更顯兩側商鋪無人問津。
“以後咱們就得在這讀書?”廖飛羽臉現嫌棄,抽回身摸了摸今早剛穿的新鞋:“早知道我就聽祖母的話帶個丫鬟來。”
別說是從未出過安義府的廖飛羽,就是在縣城中生活過的盛葉舟也有些驚愕。
羅平縣的窮如此直觀,與百裏之外的安義府簡直不像一個世界。
“這還是主街,等出了主街你們瞧……”一臉老成持重的陸齊銘努努嘴。
伴隨著他話音落下,馬車走到主街盡頭,路麵又換成了泥路,坑窪不平的路麵使得馬車顛簸無比。
縣城的街道隻有這一條,岔路兩邊全是密密麻麻的宅子。
宅子都很小,低矮圍牆挨著圍牆,能清楚地看見每家每戶的院子。
說是院子,其實就那巴掌大點,全部被搭建的各種棚子所占據,路過時一片雞鴨叫聲。
“這些院子有些怪。”廖飛羽奇怪道。
“你們仔細看。”盛葉舟伸出手,指著麵前的一戶:“其實這三家人是一座宅子分割開的。”
正房一家,東西廂房各一家。
所以每家的院子都細細長長,院牆隨便用磚石壘砌,才會如此低矮。
“到了!”
就在三人討論院子之時,馬車停下,盛禺山的聲音從前車傳來。
巷子的盡頭,一棟褐色兩層木樓出現。
萬客樓。
盛葉舟最先下車,抬頭打量著這棟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客棧。
客棧周遭都鋪著幹淨青磚,有小廝引導馬夫將馬車趕往後院,馬車後有兩個漢子拿掃帚追著掃幹淨泥水。
盛建宗伸了個懶腰,聲音還有些朦朦朧朧
“這是我一好友所開,咱們先進去安置下來再說其他。”
眾人隨著盛建宗走進,掌櫃地笑著迎上來,拱手詢問幾人用飯還是住店。
盛建宗答非所問,竟拱了拱手報上自己姓名。
掌櫃的一聽,殷勤中更是平添了幾分諂媚,又是彎腰供手又是差人送上熱茶給大家解乏。
盛葉舟看得嘖嘖稱奇。
這哪是什麽好友所開,多半就是老爹的產業,為了避嫌才如此說而已。
幾家長輩對此都心照不宣,靜靜聽著盛建宗隨意與掌櫃寒暄。
隨後,掌櫃沒再詢問,直接送幾人去往客棧二樓盡頭。
客棧中幾乎沒多少客人,盛葉舟的房間被安排在最裏間,打開窗口甚至能看到不遠處人家的院子。
“父親。”
望著隨自己走進來的盛建宗,盛葉舟有些奇怪。
“你就和方才一樣叫我爹。”盛建宗轉身關門,聲音聽上去悶悶的:“父親沒有爹好聽。”
父子倆走到窗邊軟塌坐下,盛建宗拍拍兒子的肩,又順勢滑倒呈半躺。
“羅平縣的情況你也瞧見了?”
“嗯。”盛葉舟點頭,有些不明所以。
“如果你不想留下的話,明天一早爹就帶你回安義府,這份罪咱們不受也罷。”
“兒子能受。”盛葉舟笑得眯了眼,說著雙手合攏朝前一伸:“爹你多給我點銀子,有銀子在哪都不會受苦。”
“臭小子。”盛建宗抬手輕拍,笑著將雙手枕到腦後幽幽開口:“爹擔心的並不是因為窮,而是這裏……亂。”
很簡單的一個字,可其中所包含的內容卻絕不單純。
羅平縣的鮮蕈很出名,許多安義府大戶都極其青睞此種山珍美味,每到春夏之際,來采買的商戶多如牛毛。
也因此,山中萌生了許多依靠采集鮮蕈存活的百姓。
有的人地方就有爭鬥,山中農戶排擠城中百姓,各村與各村之間同樣為了劃分地盤大小時有爭鬥。
“我本來與好友還商議著來收點鮮蕈入酒樓新菜色,第一天就瞧見兩個村為搶地盤打得頭破血流,連官府都沒法勸開。”
“ 別以為贏的就有銀子可賺,說不得賣蕈的銀錢還不夠看傷呢,這越搶越窮,越窮就越無法放開采蕈的買賣。”盛建宗頻頻皺眉。
所以羅平縣又窮又亂,這其中的眾多緣由很難解開。
若不是前幾日從盛禺山的信中得知孩子有可能要去羅平縣拜師,盛建宗也不會千裏迢迢趕回安義府。
一是想親眼見見老師方才能放心。
再則就是等盛葉舟看到羅平縣的情況若心生動搖,他就立即帶著孩子逃跑。
一番話聽得盛葉舟心中動容不已。
自他入啟明書院讀書後,盛建宗就好像換了個人。
吊兒郎當的紈絝竟專心致誌地學習起了經商之術,說是要在孩子們長大前給他們攢夠買宅子單過的銀子。
私下裏柳氏曾打趣過,盛建宗這是為盛葉舟日後官場走動而提前籌謀銀子呢。
想當探花郎的爹,並不是如此簡單……
“兒子隻要不出城想必就沒事。”盛葉舟溫聲安慰,小手似模似樣地輕輕拍拍自家老父親的背:“舟兒總不能因為害怕就一輩子躲在府中不出。”
為生計爭鬥並不就意味著羅平縣的百姓們危險,前世盛葉舟還聽說過兩村為了爭奪水源而大打出手的呢。
此事究根問底還是官府管理不力的問題。
各人之間若不團結起來,恐怕鮮蕈早被與官府勾結的商戶全部搶奪。
但……也由於許多人眼皮子淺的關係,被收購商人利用,導致價格被一壓再壓,為采更多的蕈,不得不又發生爭搶之事。
其中一個環節若是有官府監管,也不至於鬧成如今的惡性循環。
窮山惡水出刁民……
刁字前頭最重要的是那個窮字,若吃得飽穿得暖,誰願意頭破血流掙賣命錢。
“為父就知曉你會如此說。”盛建宗歎氣,並不打算再勸:“等你明日拜師之後再說,若是成功,咱們就去縣衙旁買座宅子。”
整個城中沒有哪裏比縣衙旁要安全的地方。
“爹回府派個侍衛來保護舟兒不是更為妥當?”
雖理解百姓們的苦衷,但盛葉舟還是極其愛惜自己的小命,就是盛建宗不提,他也準備拜師成功後向祖父提起此事。
不怕萬一隻怕一萬……什麽都沒有實力上的絕對碾壓來得讓人放心。
“放心吧,這些事你祖母都會安排。”盛建宗擺手。
提及此事,盛葉舟萬分好奇起來,連忙追問盛建宗關於府中侍衛的事
幾年前在國子監見到的那個黑衣漢子,他回府後專門尋找過。
結果一無所獲。
此人好像根本不是府中仆從,甚至連以前在馬車旁看到的兩位灰衣小廝也沒見過蹤影。
盛建宗眨巴眨巴眼,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了句:“舟兒竟然不知?我以為母親早跟你說過。”
“我不知。”盛葉舟往前湊,眼巴巴地等著盛建宗繼續說。
“既然父親母親不說,那肯定有他們的考量,到你知曉的時候你自然就知了。”
盛葉舟:“……”
“侍衛不侍衛的不是你考慮之事,若沒拜師成功,甚都是白搭。”盛建宗幹脆翻身,懶懶道。
盛葉舟默然。
還是先想想明日拜訪會不會被榆木先生打出門外比較實際。
畢竟……害得他閉門回鄉的罪魁禍首就是姓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