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擔心顛簸, 四個時辰的路一行人生生走了八個時辰,第二日卯時才趕到外城門前。
期間趙衍迷迷糊糊醒來過一回,盛葉舟喂了些體質改善液後又昏睡過去。
“還好, 老師沒有發熱。”
盛葉舟趕著馬車緩緩靠近外城門官道,聽車廂內廖飛羽隔三差五地低聲與陸齊銘嘟囔。
此刻城門還未開啟, 大門前擠滿了進城做小買賣的百姓,熙熙攘攘的全是人頭。
“葉舟, 還有多久能進城?”陸齊銘累得都有些迷糊了, 為不擠到老師, 堪堪側躺在車廂邊上,半個身子都耷拉在車轅上。
“一刻左右。”盛葉舟看了看天色沉聲道。
“五少爺。”
剛抬手勒緊韁繩,吆喝著馬兒停下,就聽見城門根下突然有人高興奮地搖著手臂朝馬車而來。
盛葉舟轉頭一看, 麵上露出個淺淺笑容。
盛府二總管, 也是盛禺山身邊的老人——盛吉。
“吉叔。”
“老奴昨夜就在此處候著……”盛吉抹著額頭的汗,擺手讓小廝接過趕馬的位置:“昨日老太爺就入宮求了禦醫回府,趙先生入府就可診治。”
盛葉舟點頭,抬腿從馬車上走下。
趕了一夜馬車, 腰背早就顛得疼痛不已,動一動就疼得厲害。
趁著下地活動腰腿之時,盛葉舟也順勢問起了府中情況:“府中眾位長輩身子可還康健?”
“都好都好。”盛吉笑眯眯地回道,說完又添了句:“就是老夫人想五少爺想得緊。”
府中下人隻知五少爺外出求學,但都不知去的何處, 拜得誰為師。
此刻盛吉見盛葉舟竟穿著件青色粗布袍子, 發髻隻用根青色帶子綁著, 一時竟然有些鼻酸。
“五少爺您怎消瘦的如此多?”盛吉一臉揪心,眸光就在從小伺候到大的少爺身上轉來轉去。
盛葉舟的個頭如風吹般長高了不少, 若兩年前還能瞧出幾分孩童稚氣的話,如今長相與盛建宗年輕時已有七分相似,俊俏中還多了幾分溫文爾雅。
想起盛建宗少年時曾引起不少世家貴女青睞的往事,盛吉心中就不由感歎起日後這盛府門檻又要被媒婆踏破了。
完全對自己長相不自知的盛葉舟正回想著前世廣播體操動作扭腰踢腿。
一個翩翩少年在曦光中做著些怪異動作,還引了不少人注視。
好在沒等多久,城門緩緩打開,盛葉舟複又回到車轅上接過鞭子趕起馬車。
“老奴先回府稟告老太爺和老夫人。”
進了城門,盛吉就連忙跳上候在門前的馬車搶先回府。
“……”
“飛羽,齊銘,你們二人可要先回府?”馬車趕到護城河附近時,盛葉舟停下馬車叫醒兩個還在打盹的好友。
趕了一夜路,二人都一副胡子拉碴的模樣,整張臉灰敗得就跟受傷之人是他們似的。
“先去你家,等老師安頓下來之後我們再回。”廖飛羽幹脆擺手,先前盛吉的到來他們是全然不知。
“行!”
馬車剛入巷口,已遠遠有小廝在巷中候著,見馬車慢悠悠地轉入巷口,高聲衝後的人大喊著:“五少爺回府了!”
盛禺山與盛建宗負手立於門前,馬車一停下就有小廝爬上馬車小心將趙衍用床板抬出。
仍睡得人事不知的趙衍渾然不覺已到了盛府,經由一晚上的顛簸,右臉更是紅腫發亮,看著似是比昨日還要嚴重些。
盛禺山陰沉著臉,隱隱壓抑的憤怒在瞧見趙衍臉時達到頂峰,一向沉穩的人突然罵了句娘:“他娘的邵有林。”
“祖父,爹。”盛葉舟上前拱手。
盛建宗心疼擺手:“先進府先進府。”說著就連忙摟著盛葉舟的肩膀把人往府裏帶。
他將人親手送到榆木坡,原以為隻在那待半年就要回來參加縣試,沒成想去年趙先生來信說要再沉兩年,待後年再一鼓作氣往上考。
這一耽擱就是兩年,沒老爺子的允許他又不能親自前往榆木坡,日思夜想了兩年的孩子終於回府,卻並不是能溫情之時。
眼下還是先讓先生診治要緊。
眾人一路疾走,啟安院近在眼前。
嘎吱——
房門一合上,盛葉舟的心終於落下,重重長籲出口氣後,體內疲倦才入海浪般來襲。
“大夫說接骨之事一時半會兒接不好,不若你們先回府給長輩報個信,等梳洗一番之後再來。”
見廖飛羽二人站著打了無數個哈欠,盛禺山幹脆道。
昨日收到報信太過匆忙,他也忘記了將此事告知於其他兩府,趙先生為三個孩子的老師,此事要如何處理還得三府共同商議。
大夫臨進門前就說過接骨之事沒兩三個時辰無法完成,廖飛羽二人一想等在此處也無濟於事,幹脆拱手回府梳洗打理一番。
二人相繼一離開,柳氏剛好匆匆趕來。
“祖母的舟兒!”
三位長輩這才心疼地望著自家消瘦不已的孩子,心中酸澀難忍,柳氏與盛建宗差點沒心疼地流下眼淚。
沒多會兒,大房夫妻也趕來,一襲緋色官袍的盛建安整個人意氣風發,溫聲安撫了盛葉舟許久後才在仆從催促下出府上值。
原本的一家團圓時刻,卻在此刻因趙衍之事蒙上了層陰影。
盛葉舟無心恭喜吳氏懷孕之事,也無心在祖母身旁撒嬌賣乖,他呆呆望著房門口,一時心緒複雜的難以自持。
“舟兒,你先回房去梳洗吧,此處有我們守著。”盛禺山心疼地輕撫盛葉舟後脖頸,溫聲勸道。
盛葉舟點頭,垂著頭默默回到正房梳洗整理。
昨日早上若在心緒不寧之時就上街去尋人,是不是老師斷腿之事就不會發生。
若是按照往常的性子,他定會上街一趟而不是頻頻張望院門口。
許是在榆木坡的日子太過簡單,以至於謹慎的性子都跟著鬆散不少。
老師之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這就是疏懶的後果……
***
院中。
管家送上熱茶,盛禺山擰著眉頭坐下,端起茶盞抿了口。
隻覺比平日裏更加苦澀的茶水使得他心中鬱氣更添幾分,重重將茶盞將石桌上一磕冷哼出聲:“好他個邵有林。”
“兒子還從未見過舟兒那孩子如此沮喪,就是幼時受傷都沒見他哼過,想來趙先生之事……”盛建宗滿臉憂心忡忡,方才兒子那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總是讓他放不下來。
“此次舟兒回府,我說甚都不能讓他再回羅平縣。”柳氏道,看向盛禺山的眸中閃過一絲埋怨之色:“這回傷得人是趙先生,誰知下回會不會有那不開眼的傷到舟兒。”
府中派去保護的侍衛每每回信兒盛禺山都說盛葉舟過得好,那裏山清水秀民風淳樸,吃穿用度都有人操心。
可今日瞧著孫兒雙手長滿老繭,這那哪像是是去讀書,想必兩年中肯定吃了不少苦。
“兒子也不想讓舟兒再回榆木坡。”
見母親說出心中所想,盛建宗幹脆也小聲幫腔,說話時還是難免瞟著盛禺山神色。
盛禺山薄唇緊抿,麵上陰沉,聽二人所言隻是不耐地點了點頭:“為父心中自有定奪,絕不會讓舟兒陷於危險之境。”
如今太平盛世,他倒是忽略了平靜之下的暗流。
兩年前他已派人調查過羅平縣縣令邵有林,甚至私下裏也放了話出去,讓其多留意著些榆木坡的安全。
哪曾想村與村之間爭搶地盤沒波及到盛葉舟,反倒是邵有林的長子竟敢動手傷了趙衍。
思及此,盛禺山眸光一閃,忽地睜開雙眸喚來盛吉:“你去安王府,將趙先生之事如實稟告。”
趙衍受傷之事得先告知老安王。
此事根本不用他們動手……
不過片刻,盛葉舟頂著頭濕漉漉的長發重新回到院中。
望了眼依舊緊閉的房門,已調整好心情的盛葉舟帶著淺笑重新跟祖父祖母問安,最後才將眸光落到大變樣的吳氏身上。
“大伯母。”
吳氏臉色紅潤,雙眸中滿是柔情,芊芊玉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腹部,看著著實不像是才四個月的身孕。
“你這孩子,不擦幹頭發再出來,小心惹了寒氣。”吳氏溫聲笑道,忙擺手讓冰蘭快拿帕子來。
柳氏起身接過帕子親自擦拭,麵上也終於帶上幾分笑意。
見孫兒好奇地望著大兒媳,不由輕笑出聲:“你大伯母懷得是雙胎,所以瞧著比尋常婦人肚子要大些。”
“雙胎?”盛葉舟驚奇不已。
竟然是雙胞胎……
“府中今年不僅要多兩個弟弟妹妹,恐怕等到過年之時,你這荷包還要被侄子侄女們掏空。”吳氏莞爾一笑,說罷又似是想起還在屋中診治的趙衍,趕忙收起笑容。
“這兩年你不在,咱們府中添了不少孩子。” 柳氏溫聲道。
大房盛葉雲今年冬日會迎來第二個孩子,盛葉林去年娶妻,董氏也懷有五個月身孕,加上吳氏的雙胎,大房今年就要添四個孩子。
盛葉華鄉試不出意外落榜,已重回啟明書院入學繼續準備明年再次上場,三個月前剛娶的親,如今夫妻倆都住在書院。
二房盛葉鈺在盛葉舟離家求學當年年末得長女盛欣微,但聽盛葉翰信中所說,因第一胎是女兒,小吳氏不喜這個長女,出生之後孩子多是由符氏帶在身邊。
盛葉鈺在府中安生待了幾年,在長女半歲之時突然說要重新科考,於是又帶著吳氏折返啟明書院重新讀書。
夫妻倆這一去,孩子都沒帶,直接將還在繈褓中的女兒放在了盛府。
剛說起這個從未蒙麵的侄女兒,符氏抱著個身穿蔥綠色霞彩錦衣的娃娃走入院門,邊走邊哄著低聲哼哼唧唧的孫女,滿臉都是熱汗。
盛建宗見狀,忙起身接過孩子。
“孩子都沒睡醒,你抱著人來甚。”
“我聽說舟兒回府,又怕微兒醒來尋不著人,隻得將人一起抱來了。”
符氏用帕子擦著臉上的汗,雙眸四處搜尋,終於在主動站起來的人中尋到了盛葉舟的身影。
“舟兒。”
“母親。”
盛葉舟接住哭得梨花帶雨的母親,輕拍後背溫聲安撫。
醒來的盛欣微睜著雙大眼,好奇地打量這大哥從未見過的人,見祖母抱著他哭個不停,秀氣的小眉毛緊緊皺在一起,甕聲甕氣地指著盛葉舟蹬腿大喊:“包子!包子”
孩子的童言童語逗得院中大人紛紛露出笑意,符氏擦著眼淚,哭笑不得:“小丫頭剛學會說話,見著誰都喊包子。”
盛欣微學會的第一句話不是爹或者娘,而是從婆子口中學來的包子。
“微兒來五叔抱。”盛葉舟拍拍雙手。
盛欣微轉動著眼珠子,機靈地往盛建宗懷中一撲,兩條衝天辮隨著她搖頭晃腦搖來搖去霎是可愛
“不抱,不抱,抱……哭。”
顯然是方才符氏哭天抹淚的場景讓孩子覺著麵前這個五叔不是好人。
嘎吱——
盛葉舟剛被侄女拒絕,緊閉的房門突然拉開,王禦醫用帕子擦著手上水珠緩步踱出。
“王禦醫,老師的腿如何?”
盛葉舟趕忙轉身迎上,有些急切地朝屋裏看了兩眼。
“腿是保住了,但日後行走恐怕得用上拐杖,畢竟這位先生的年紀不輕,恢複絕不可能與年輕人同日而語。”
“那其他地方的傷可要緊?”盛葉舟又追問。
“多服幾日活血化瘀的湯藥就無大礙,隻是這一年半載可千萬不能再受傷,否則就是天王老子來了老夫也沒法再救。”王禦醫語帶笑意。
“小子會牢記王禦醫的話。”盛葉舟連忙躬身行了個全禮。
老師已過花甲之年,到了這個年歲就是在前世也極難康複,如今多虧王禦醫才能保全下腿,盛葉舟這一禮行得心甘情願。
隻要能行走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王禦醫繼續交代了一些日常服侍的法子。
“老夫在盛府已折騰一宿,事情辦完也該告辭。”已在盛府等候整夜的王禦醫也疲憊不已,交代完瑣事,覺得此事已告一段落,忙拱手告辭。
眾人拱手回禮。
盛禺山親自送王禦醫出府。
盛葉舟放慢腳步推門進入房中。
床榻之上的趙衍已被收拾妥當,半邊臉敷著黑色草藥,左腿上的被子高高隆起。
輕輕掀開被子一看,發現整條左腿全綁滿竹條,為防止碰到,還在腿上罩了半邊竹籠固定。
如雷似的呼嚕聲響徹耳旁,在方才王禦醫接骨之時都未醒來,這半瓶子改善液的催眠效果實在驚人。
呼——呼——
落後幾步進入房中的盛府眾人有些哭笑不得,除了這震天的呼嚕聲外,屋子裏還飄著股子似有若無的臭味。
趙先生睡得香甜,或許在他們進來之前,還痛快地放了一個,或許是很多個……屁。
盛葉舟見狀,心中巨石終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