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趙衍睡得沉, 盛府眾人也跟著放下心來相繼離去,隻留下盛禺山與盛葉舟祖孫坐在院中等待老安王的到來。
兩人閑聊幾句,盛葉舟冷不丁地話題一轉, 淡淡問道:“老師之事祖父可有打算?”
盛禺山側目,見盛葉舟把玩著茶盞瓷蓋, 眸光似是定在了修長手指上不得動彈。
眸底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更看不出他問這句話的意思。
“你有主意?”
“羅平縣令之子欺行霸市, 傷人性命, 恐嚇城中商戶不予傷者診治, 朝廷命官行商賈之事,樁樁件件還不夠他丟了這頂烏紗帽?”盛葉舟淡淡反問。
“若是光憑邵有林當然不足為懼,但他背後是整個安義府邵氏,想要撼動如此世家大族可不是易事。”
孫兒已經長大, 很多事都可以擺在明麵上與之細說, 盛禺山並未如往常那般含糊帶過,而是直接點明了他為何要等老安王來此的原因。
邵氏雖排不上寧成國四大家族之位,但其盤踞在安義府的勢力同樣不容小覷。
邵氏掌握著城內數一數二的鐵礦資源,邵氏當家人還是兵部侍郎韓進莒的丈人。
盛葉舟沉默點頭。
盛禺山頓了頓又道:“邵有林乃是邵氏主家嫡次子, 邵氏為培養自家在朝廷中的靠山,對他極為重視。”
“邵氏……邵有林……邵凡。”盛葉舟低聲呢喃。
話本子裏常調侃寒門子弟就算入朝為官也隻得在九品芝麻官的位置上打轉,想要身居高位,無疑難於上青天。
現實也果真如此,想要步步高升, 在朝廷中走動拉攏關係是必然之徑。
政績考校想要取得好點評, 送禮送銀子都是常事, 千兩白銀,金銀玉器, 成堆送往上官府邸都隻能算是同僚之間的正常走動。
這些都已是朝中約定俗成之事。
就連盛建宗平日裏也老說要多攢些銀子等日後給他升遷做準備,就連盛葉舟自己也不能免俗。
邵氏舉全族之力,就是想在朝廷中培養出個屬於他們自己的靠山。
因此……邵有林對邵氏而言,就不僅僅隻是個嫡次子如此簡單。
“所以此事咱們得等王爺前來之後才可從長計議,你這些日子照看好趙先生便是。”盛禺山氣定神閑,眸光中還隱隱含著似笑意。
祖父說得是從長計議而不是忍氣吞聲,盛葉舟隻聽字眼就知盛禺山心中早有成算。
“舟兒省得。”盛葉舟會心一笑,故意衝祖母重重眨了眨眼:“祖父心中肯定有主意。”
從幾年前國子監那些神出鬼沒的侍衛出現時盛葉舟就知曉盛禺山不像是平日裏所見那般簡單。
隻是這個不算秘密的秘密祖父祖母不說,他也就當沒發現了。
而盛禺山似是也猜出盛葉舟心中所想,伸手點了點他笑得皺起的眉心,啼笑皆非道:“猴精。”
“孫兒是猴兒,祖父您也不是猴兒。”盛葉舟連忙笑回。
“待你滿十六之後,祖父自會告知你心中所想之事。”盛禺山搖頭輕笑,眸光在遠處院門外閃爍的人影上一劃而過,起身前落下句:“你隻要知道咱們盛府可不是那麽好欺負的便行。”
說罷,起身朝門外氣衝衝跨門而入的老安王拱手行禮:“拜見王爺。”
“無需多禮。”
老安王擺擺手,健步如飛地從盛禺山兩人身邊擦過,徑直推門而入。
發須皆白的老者走得如此飛快,那根金色的拐杖毫無作用,隻拖在地上發出刺啦刺啦的刺耳聲響。
後邊跟著的廖飛羽投來個詢問眼神,盛葉舟翹起唇角淡淡一笑,瞬間穩下了兩個忐忑不安的好友。
“大師兄!”
沒多會兒,屋內老安王又急又氣的低吼,接著便是拐杖狠狠敲擊地麵的砰砰聲。
廖山長與陸父搖著頭隨後幾步跟上。
盛禺山朝盛葉舟幾人壓了壓手,示意他們就在門外等待,隨後也背手步入房門。
房門嘎吱一聲合上,留下三個麵麵相覷的少年郎。
“老師的腿如何?”陸齊銘撫著狂跳的心口,口幹舌燥地低頭四處看。
看到石桌之上的茶壺後,幾步上前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茶水,也不管燙不燙仰頭就連忙灌下。
“也給我杯。”廖飛羽嘴唇同樣幹得起了層皮,也不嫌棄,奪過好友喝過的茶杯就喝。
馬不停蹄趕回廖府,跟家中長輩稟告此事後匆匆梳洗完就往盛府跑,連著昨天一整日,他們幾乎都沒正經喝過水。
來到盛府見盛葉舟神色自若,心中巨石終於落下,這才覺得五髒六腑都幹得要命。
“腿是保住了,但日後行走恐怕不太利索。”盛葉舟言簡意賅道。
路上他們都考慮過最壞的打算,如今一聽還能走路,二人心中和盛葉舟所想完全相同。
不幸中的大幸……
“能走路就好。”廖飛羽一屁股坐下,鬆懈下來的身子忽地全是疲倦襲來,整個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軟塌塌地趴到了石桌上。
“祖父說日後將趙先生接到府裏養傷,一邊讓先生靜養,一邊準備明年的縣試。”廖飛羽低聲又道。
陸齊銘眨眨眼,驚奇地道:“我父親來的路上也說要將先生接到府上養傷。”
說完,兩人齊齊都轉了頭來看盛葉舟。
“一切都聽老師安排。”盛葉舟無奈攤手。
廖府與陸府都想先生住自家府上……
“近水樓台先得月”
日後不僅方便自己孩子,就是府中其他孩子請教學問也方便得多。
但他們都沒想到老師還有老安王這個二師弟,人能讓師兄舍了王府住到學生府上去嗎!
再說了,就憑老師的強脾氣,說不定稍微好些之後就要奔著回榆木坡也不一定。
“你吼個屁,老子好好的美夢都被你打斷了。”
強脾氣老師被吵醒美夢,一聲爆嗬從屋內傳來,接著就是老安王低聲下氣的賠罪。
三人互看一眼,紛紛露出個苦笑。
“說得對,咱們還是聽老師的吧。”廖飛羽咽下口水,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陸齊銘就直接得多,看看緊閉房門又看看盛葉舟,幹脆道:“老師還是住在盛府比較妥當,我們這兩個弟子不用每日出現在麵前,說不定更有利於老師恢複。”
他隻想著親自服侍,竟會忘記了老師的脾氣。
整個榆木坡,隻有盛葉舟才受得了老師比變天還快的變臉。
他與廖飛羽嚇得瑟瑟發抖之時,也隻有盛葉舟敢沉聲講道理,每每都像是及時雨似的能澆熄老師莫名其妙竄起來的怒火。
有如此“及時雨”在,他們湊上去作甚。
“陸齊銘說得太對了,還是盛府最為合適。”廖飛羽連連點頭,說著小心地瞟了眼房門:“老師讓我們三人明年縣試下場,不管留在誰家,總歸在安義府不是。”
陸齊銘與盛葉舟同時疑惑不已。
廖飛羽連往後縮,一臉驚恐:“別看我,我也是方才得知,而且此事是老師與咱們三府長輩共同商議。”
盛葉舟這才記起,昨日早晨老師離家之時也說了回來有話要說。
難道就是說縣試之事?
“你們二人年歲不小,是該下場試試,如若不然成婚前連個功名都沒有。”盛葉舟著重看向陸齊銘。
他在幾人中年歲最長,翻過年已十七歲半,放到平常人家早可以議親成婚了。
陸齊銘杵著下巴,極其不雅地翻了個白眼:“提起成婚之事就心煩,如此還不如待在榆木坡自在。”
“若是能如先生般一輩子不成婚就好了。”廖飛羽怏怏不樂地望向盛葉舟:“長子既要頂門立戶,還要負擔起延綿子嗣之責,半分都由不得我自在。”
作為唯一不是長子的盛葉舟,反正有祖父弱冠前可不議婚事的承諾,還暫時無法體會到兩位好友的心情。
“跟個小毛孩說這作甚,連姑娘給你寫信都看不出好賴,還能指望你給我們主意……”廖飛羽明晃晃的鄙視。
陸齊銘點頭應是。
“……”
***
“你們三個還不滾進來。”
忽地,屋內傳來趙衍中氣十足地吼聲,伴隨著老安王溫聲勸其別亂動,廖飛羽二人縮在盛葉舟身後入了屋內。
屋裏幾個長輩看見的就是兩個高大少年畏畏縮縮躲在身後,一副讓盛葉舟當成擋箭牌的模樣。
廖山長蹙眉,唇角隨著三人一步步走近,**得更加厲害。
“站到為師身邊來。”
三人照做。
“你們三人是為師最後的關門弟子,如今老師受傷,難道就沒一人想盡盡孝道,把我接回府中好生伺候?”趙衍橫眉瞪眼,襯著其紅腫的臉頰,更顯幾分滑稽。
盛葉舟不解其意,有些奇怪地沉聲拱手:“學生不敢自作主張,全憑老師決定。”
“這會子倒是想讓為師做主了,三個沒良心的小子。”趙衍怒瞪幾個弟子。
盛葉舟:“……”
若是平日裏出言替趙衍拿主意,恐怕三人早被罵得狗血淋頭,這會兒倒成了沒良心了!
“你也不用為難盛小五,本王明日就派人來接你去王府。”老安王啼笑皆非地看著師兄衝幾個弟子擠眉弄眼,擺明了就是不想去王府。
“不去。”趙衍一轉臉幹脆挑明。
本來還想讓三弟子中一人誰主動提出,他就作勢拗不過隻好留下,好歹在弟子麵前不消顧忌說話,也不用去了王府處處受宮中繁瑣禮儀所擾。
“本王知大師兄不喜煩擾,給你單獨準備個院子如何?”老安王又勸。
“我就留在這,你王府廚子沒有盛小五手藝好。”趙衍還是不為所動。
若是想去王府,早些年他就被師弟接進了王府頤養天年,何須還會跑到榆木坡去度日。
在哪都不能失了自在,否則就是皇宮也不含稀罕。
聽到這,盛葉舟哪還能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忙笑眯眯地上前去殷勤地幫老師扶了扶枕頭笑道:“學生也舍不得老師去王府,您得留在盛府讓我們好好盡孝才是。”
“可有聽到?我自有學生會好好服侍,你哪來的就回哪去,別在這打擾得大家都不得安寧。”趙衍不耐煩擺手,說罷就將雙手塞回被中,看似打算還要再睡一會兒。
“大師兄。”老安王真是拿這個師兄沒辦法,花白的長須都無奈地翹了翹。
“王爺您大可放心,趙先生留在我盛府,盛某定當好生以待。”盛葉舟忙笑著拱手。
“罷了罷了,隨你吧!”
麵對倔強的大師兄,就是老安王也沒轍,氣憤地使勁跺了跺拐杖後轉身離開。
“本王會派幾個人來伺候,這事兒您可不能拒絕。”
人是同意留下了,不過走之前老安王還是不放心,打算入宮中求個禦醫來盛府再診治診治。
作為留下趙先生的盛府,盛禺山麵上笑意明顯,捋著胡須慢吞吞隨著老安王走出。
接收到自家祖父眼神的廖飛羽裝沒瞧見,垂頭立於床前,隻當自己是個啞巴。
老安王幾人前腳剛走,趙衍就立馬變臉。
“過幾日待為師傷勢稍穩定些,便回榆木坡去了。”
三人:“……”
“看甚看,還真想讓為師留在安義府受你們孝敬?”趙衍拍拍完好的右腿,麵上滿是嫌棄:“就算腿瘸了還有手呢,爬也得爬回去。”
趙衍的固執三人都很清楚,廖飛羽與陸齊銘聰明地選擇閉口不答,又當起了聾子。
盛葉舟淡淡的“哦”了聲,而後輕輕整理衣袖,好半晌才道:“學生可擔不起老安王的怒火,若是您真想回,那大可趁今夜房中沒人之時悄悄離去,到時學生也好向王爺有個交代。”
“你個臭小子!”趙衍氣夠嗆,此刻腿上疼痛都比不上盛葉舟頂嘴引起的怒火。
“老師就留在安義府好好養腿才是。”盛葉舟歎了口氣認真道:“況且榆木坡也沒個正經大夫,難道您真想成瘸子?”
“此次您出事,學生祖母昨夜嚇得夜不能寐,定是不會讓我再回榆木坡,難道您就忍心讓我們每日都擔心您在榆木坡如何過日子?”
盛葉舟麵上認真,邊說邊伸手扯了扯廖飛羽的衣袖。
廖飛羽得信兒,忙舔著笑臉上前躬身道:“老師,您就留在盛府好好養傷,如此也好教導我們幾人,待明年咱們仨一舉給您拿三個秀才功名回來。”
“我們定給老師您拿個三榜第一回 來。”
陸齊銘左耳剛聽到好友說到三個秀才,完全是下意識承諾了個三榜第一,說完才驚覺失言,忙捂住嘴滿麵悔色。
盛葉舟:“……”
廖飛羽:“……”
可趙衍正專心聽弟子們說話,聽到這,雙眸就是一亮,掙紮著開口道:“話可是你們所說,三榜第一!”
盛葉舟:我沒說。
廖飛羽:我沒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