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府上下共計三十七人, 陸俞判秋後立斬,其餘家眷發配袁州入軍戶,大房及其三代子孫皆不可科考或改籍, 其餘家眷可立功改籍,子孫可讀書入農籍。
判決一定, 流放之刑就正式提上了日程,此時親朋好友才可私下塞銀子入大牢探視。
七日後。
陸家及其一眾共同貶至袁州的罪民起解。
上百號人押解途徑西城外十五裏處有個送親亭。
罪民路過此處時, 親眷在此等待送上衣物和錢財等, 流放路途中連喝口熱水都需花銀子買, 沒銀子的隻得一路靠命硬堅持到袁州。
盛廖兩家人一大早就等在亭子外,盛葉舟與廖飛羽尋了個茂盛草叢旁遮陰,隻靜靜看向來處的官道。
亭子內外聚集了好幾十人,所有人腦袋都向著同一個方向, 翹首以盼著親友的出現。
“哎!”
良久, 廖飛羽又是一聲歎氣,前幾日在盛葉舟勸慰下本已想開,可方才聽那些女眷哭哭啼啼地念叨著永生再難相見的話,心中又不由得跟著難受起來。
盛葉舟拍拍他肩, 心底也是跟著長長歎了口氣。
“你說咱們日後與陸齊銘可還能再相見?”
“你不相信我,還不相信陸齊銘?他豈會甘心當一輩子軍戶!”盛葉舟勉強笑笑。
廖飛羽搖頭,神色苦澀地揉揉鼻尖,語氣帶上了些哭腔:“你就別安慰我了,前幾日我專門尋府丞衙門之人問過此事, 陸齊銘這一輩子想要脫離軍戶的希望微乎其微, 除非他能入軍營上陣殺敵立下大功, 但軍功豈是那麽好掙的……”
盛葉舟收回手抱在胸前,沉聲“嗯”了聲。
他有個武將出身的外祖父, 軍營之事比廖飛羽知道的還要詳細許多。
軍戶想要掙軍功無異難於上青天,多得是不甘心一輩子待在軍營的人想要進軍營掙軍功,但一入了先鋒營,能存活下來的百之有一,其實說穿了全都是去送命的。
而且能立軍功的前提下,還需能熬過三千裏流放之路,活著到袁州才算是第一步。
軍營之事他們無從幫手,眼下最重要的還是保障其能平平安安走到袁州才是最重要之事。
盛葉舟瞟了眼正與老師以及廖山長說話的祖父,心中感動又是愧疚。
盛廖兩府長輩皆是看在孫兒麵上才會對陸齊銘之事如此盡心盡力,祖父甚至為此動用了府中侍衛,將流放一路之事都全權安排妥當。
“日後之事誰也說不準,陸齊銘不是還有我們幾個好友?咱們不管誰有本事了就幫上一把,不也是一樣的。”盛葉舟柔聲道。
提起好友,廖飛羽撇撇嘴,不忿地拽了把身旁野草嘟囔道:“算甚好友,除了咱們沒一個幫忙,就是今日送行都不出現!”
自陸家出事後,曾經共同在啟明書院進進出出的六個好友隻兩人從頭到尾都在幫忙。
穆誌為被符辺送回祖宅地讀書,恐怕到今日都還不知陸齊銘出事。
讓廖飛羽不滿的是剩下那兩人。
盛葉舟皺了皺眉卻沒阻止好友的埋怨,在他看來,這兩人在此事上確實叫人失望。
蔡楊比他們早兩年參加縣試,名次雖不佳,但也於當年一舉奪得了秀才之名。
至此之後他便在山陽縣縣學內求學,陸齊銘出事的弟二個月盛葉舟便給他寫了信,但回信中隻推脫學業繁忙無修沐。
說得好聽是修沐自會前來,但今日人已起解,還是沒見到蔡楊身影。
其實收到回信之日,盛葉舟就明了蔡楊故意回避之意,此後便再沒回信過。
作為普通人,擔心因此受到牽連無可厚非,就是其趁機提出絕交之意也沒人能說三道四。
蔡楊有他的選擇……不能袖手旁觀的盛葉舟亦是。
至於甘禾淵,思及他心底複雜得隻餘一聲哀歎。
隨著年紀長大,人或多或少都會改變,主動成熟亦或是被動成長都將是人生必不可少的階段。
身旁有太子這尊大佛在頭頂,甘禾淵被迫一步步長進,稍不注意身後便是萬丈深淵。
這個曾經的貪吃小童如今心計已今非昔比,就是盛葉舟也隻能望其項背,根本猜不透他心中想法。
甘禾淵信中曾直言因太子最是厭惡貪汙之輩,所以於陸齊銘此事他心中有愧卻絕不會出現,前程與之相比下會毫不猶豫選擇前途。
如此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方式叫人連句質疑都反駁不出,誰又能說一句不對呢……
若是有選擇,相信沒人願意每日戰戰兢兢的活著,哪怕背後就是滔天富貴。
隻是每每想起,盛葉舟還是覺得心中有些酸澀甚至有些心疼。
比起分離,這種各自走向不同道路的感覺更叫人無力。
少年心事來得快去得也快,廖飛羽嘴上埋怨,其實心中卻並未真正責怪,念叨完幾句後便立即作罷,抬頭不停往官道上打望。
“怎麽還不來……來了來了。”
官道上,負責押送的獄卒背著簡單行囊走在前頭,後麵兩人一排的罪官家眷浩浩****排出了百來尺。
帶著木枷鎖的男子走在前,隊伍後則全是女眷和孩童。
一見到人出現,送親亭的哭聲立即大了許多,扶老攜幼的全圍到官道旁尋找著隊伍中親友身影。
“陸齊銘在那!”廖飛羽最先發現,盛葉舟順著手指看去,立即尋出在隊伍後側比普通人高了得有半個頭的陸齊銘。
他脖頸上帶著枷鎖,雙眸亮晶晶地看向前方,在百來個死氣沉沉的人群中,顯得很是鶴立雞群。
“兩刻時辰,要交代要送衣物銀子的都趕緊。”
走到亭前停下腳步,獄頭將長刀掛回腰間,朝後麵的十幾個獄卒擺手。
獄卒們麵上帶笑,解起男子們的木枷鎖時別提有多麻溜。
送親亭給親友送銀子,其中可有大半都得入獄卒們荷包,來人越多他們當然越高興,此時也是幾個月流放路上難得的和顏悅色。
哢噠——哢噠——
隨著木枷鎖解開,盛葉舟兩人也已走到了隊伍中間。
多日未見,陸齊銘亂糟糟的頭發早油膩得全部黏在了腦門前,臉上傷口的藥膏層層幹透,整張臉黑一塊白一塊地根本看不清長相,剛一張嘴,幹裂的嘴唇瞬間有鮮血沁出。
“你……”
“先喝點水。”廖飛羽連忙將早備好的茶壺送到他嘴邊,示意陸齊銘先別說話。
盛禺山幾人也到陸父陸母身邊,交代著些路上的事。
接過茶壺,陸齊銘對嘴灌下幾大口,這才舒爽地砸唇喟歎,仿佛這壺中茶水是什麽瓊漿玉液似的惹人遐想。
“路上之事祖父都已安排妥當,你與伯父伯母不用擔心。”盛葉舟如往常般拍拍陸齊銘的肩。
耀眼的光下,灰塵噗噗揚起,就好像突然打開了塵封多年的地下室,灰塵夾雜著黴味嗆得人連聲咳嗽。
“有你們在,我自是不擔心的。”陸齊銘還有心情翹起唇角笑了笑,足可見這兩個月的牢獄之災讓他成長了多少。
“我在背簍裏備了些衣物吃食,你先換上方便今日走路。”盛葉舟又道。
今日起解後,落日前都不得歇息,綢底的鞋子根本無法支撐到下一處歇息地。
他準備的全是厚實千層底布鞋,料子是最普通的粗棉布,牢實也不招人注意。
陸齊銘笑著謝過,忙先挑了幾雙以及衣物給祖父以及三房先送去。
廖山長帶來的丫鬟也立即幫陸府女眷遮擋換衣換鞋,此時可沒人管甚男女大防,有些人當場就解衣寬帶。
陸齊銘送了衣裳回來後也立即脫下早臭了的外裳以及中衣,在盛葉舟二人隨意遮擋下換上幹爽裏衣。
“你坐下,我幫你束發。”
換好衣裳,盛葉舟從懷裏掏出把梳子朝陸齊銘示意,廖飛羽則是從茶壺中倒出茶水將帕子浸濕遞過去。
陸齊銘嘴裏咀嚼著燒餅,胡亂地抹了兩把臉。
“飛羽,按照咱們先前商議之事,你去送銀子……”
等陸齊銘一坐下,盛葉舟就低聲囑咐。
不知兩府長輩在路途中會作何安排,但眼下得先巴結好獄頭,接下來能少些刁難就少些刁難。
廖飛羽點頭,彎腰從腳邊的籃子裏取出幾個荷包塞進懷中,晃晃悠悠地朝坐在樹下乘涼的獄頭走去。
目送人走遠,陸齊銘立即扯了扯盛葉舟的袖口示意他低頭。
“多謝你給的藥,我眼下走六千裏路都不成問題!”
聲音很小,口臭濃重,不過悄悄話的內容卻聽得盛葉舟心裏一輕,笑著點了點頭。
看他已過了最初的徘徊,正麵事實後心態已發生了翻天覆地改變。
“我還留了點,若是路上撐不住便再喝點。”陸齊銘拍拍胸口笑道。
“好,但此物切不可……”盛葉舟張了張嘴,陸齊銘立即擺手表示:“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
他不欲打探究竟是這是何物,但有如此效果的藥怎會是凡品,藏都來不及又如何會到處宣揚。
“你知道就好。”
“放心吧,此物除了祖父和爹娘,其他人都甭想碰。”
“路途遙遠,誰也不知道會碰到多少麻煩,你切不能心軟誤事,更不可胡亂相信他人。”盛葉舟還是不放心又交代了遍。
陸齊銘不厭其煩地點頭。
這些日子沒誰比他經曆過的人情冷暖更多,親情早在無數次的冷漠中變得冷硬,難能可貴的真心以待怎會嫌煩。
大房不僅沒半分負罪感,甚至還想仗著長幼身份強搶孔牢頭送來的吃食銀錢,若不是他有點功夫底子傍身,早被兩個堂哥將吃食搶走。
從那時起,他心中就冰冷一片,誰敢斷了他們一家活下去的希望,誰都別想好過。
想著,陸齊銘特意看了眼縮在角落的陸家大房。
盛葉舟輕笑兩聲,笑著蹲下,也跟著看向陸二少所在的地方:“放心吧,祖父在每個驛站都安排了人照應,他們不敢拿你們怎麽樣。”
陸府大房三子雖都已及冠,但全不是陸齊銘的對手,隻要有人暗中照應著些,他們翻不起什麽浪花來。
幫陸齊銘束好發,盛葉舟見廖飛羽那邊眉飛色舞地與獄頭交談正歡,幹脆又低聲交代了下私下所準備的東西。
片刻後,廖飛羽滿意而歸,還帶來個令人意外的好消息。
“等出了安義府管轄地,枷鎖就可去除,而且過幾日還能買驢車……”
廖飛羽套話的本事實在厲害,不僅哄得獄頭眉開眼笑,還悄悄透露了許多路上能行的方便。
但所有的前提都是出得起銀子,像是驢車這等稀罕物,還得競價才可得。
“我聽那黃獄頭的口氣是打算趁這回押解完後就告老回鄉做個小買賣。”廖飛羽轉著眼珠子,要笑不笑地用肩頭撞了撞盛葉舟。
盛葉舟不明所以。
“我學你前回恐嚇孔牢頭的法子,保證等黃獄頭回安義府後送他個小鋪子,全當此次相助的謝禮。”說罷廖飛羽得意地抬抬下巴:“我祖父國舅爺的名號此時最是管用。”
辦好了攀上廖府這顆大樹,還用愁日後做買賣不賺錢?若是辦不好國舅爺動動手指就能碾死他。
這就叫先給顆糖再打一巴掌……
不管盛葉舟還是廖飛羽,仗得都是姓氏的勢,效果當然也同樣有效。
“我還嚇他吏部尚書在每個驛站都派了人,若是發現陽奉陰違,那可能得一輩子留在袁州了。”廖飛羽嘿嘿一笑。
瞧那黃獄頭又驚又喜的模樣,廖飛羽這番話效果很是顯著。
“這回你倒是學聰明了,沒隻塞銀子托人辦事。”盛葉舟笑。
“還不都是跟你學的。”
默默聽著兩個好友一來一往地調侃,一股子酸氣緩緩從陸齊銘腹中升起,眼眶一下子憋得通紅,哽咽半晌才緩緩開口。
“若是沒你們相幫,恐怕我一家老小根本無法活著走到袁州。”
“日後相見請我們喝酒道謝便是。”盛葉舟抬手搭在陸齊銘膝頭,陸齊銘抬手搭在他手背上,廖飛羽隨後覆上。
“等我回來。”陸齊銘一字一句承諾道。
“好。”
“好。”
溫熱從掌心一寸寸往下傳去,陸齊銘隻覺身體從手背開始逐漸變得溫暖起來。
他笑著看向兩個好友,努力將他們的笑臉記牢,他日再次相見時,隻憑今日記憶,定能一眼認出彼此。
***
咚咚咚——
無論如何不舍,離別終將到來。
獄頭打斷眾人的話別,吆喝著將木枷鎖全部重新上脖。
烈日下,步履蹣跚滿臉絕望的罪民朝著袁州跨出腳步,而盛葉舟他們隻能留在原地目送著人走遠。
“大恩不言謝,他日有機會定當報答。”
朝著盛禺山等人重重一鞠躬後,陸父攙扶著陸祖父跟在陸齊銘身後,提步離開。
此刻的陸家,已隱隱有以陸齊銘為首之姿。
“保重!”陸齊銘回頭揚起唇角笑了笑,而後幹脆轉頭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多年後。
盛葉舟能回想起來的,還是那個努力抓著枷鎖朝他揮手拜別的陸齊銘。
此去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