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斯男爵在自己的臥室裏,一進去就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仿佛一個隨時都會散架的破風箱,讓聽的人都感覺自己的呼吸吃力起來。
赫克托牧師已經從先跑回來報信的男仆那裏知道了消息,此刻真是心情複雜。他其實很想把陸希當成女巫送上火刑架,更不想本地又多出一個善用聖光治療術的聖女來。可是男爵府上下現在都把希望寄托在妮娜身上,他是絕對無法阻攔的,於是隻能堆起笑容,先感謝主的眷顧,讓教會又多了一位兄弟姊妹雲雲。
然而現在真沒人有耐心聽他說這些,男爵夫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要把人往床邊拉了:“聖女,聖女快來看一看男爵大人!”
陸希不動聲色地跟著妮娜往前走。男爵夫人一眼看見她的黑頭發和黑眼睛,頓時皺起了眉頭。但在她說話之前,妮娜已經一手拉住了陸希,男爵夫人到了嘴邊的話到底又咽了下去——這個雙黑女孩既然不是女巫,那她也就勉強忍耐一下吧,救男爵要緊啊。
陸希早就已經盯著伯斯男爵在觀察了。男爵臉脹得通紅,看起來分分鍾都會憋死的樣子,而且他脖子上有明顯的紅疹,如果讓她看,倒有點像過敏的樣子呢。
妮娜看不出來伯斯男爵是什麽病,但她在貧民區裏,見過的病重之人多了去了,比這還淒慘的模樣不知有多少,心裏雖然緊張,還能穩得住,照著之前她和陸希商量好的話,開始詢問伯斯男爵發病的情況以及之後的治療。
男爵夫人不知道她為什麽不趕緊開始治療卻要問這些,但又不敢得罪妮娜,隻好叫伺候的女仆來回答問題,自己終於還是忍不住催促:“聖女,請趕緊使用聖光吧。”
妮娜看了陸希一眼,按照她的暗示,伸出手覆蓋在了伯斯男爵的喉嚨處。乳白色的聖光滲入男爵的皮膚,他喘息的聲音明顯地輕了一些。
男爵夫人卻並沒有放鬆,反而皺起了眉頭,旁邊的女仆小聲說:“之前也是這樣的,可是過了一會就又……大家都說是女巫的詛咒沒有消散……”她說著,忍不住還看了陸希一眼。
男爵夫人也看向赫克托牧師,顯然,她也是這樣想的。隻不過陸希現在有聖女作證不是女巫,那麽剩下一個可能是女巫的,應該就是被指下毒的阿米莉了!
“把她燒死,男爵大人就會好了吧!”男爵夫人期待地看著赫克托牧師。
“夫人,請等一下。”妮娜已經沒法應對這樣的局麵,陸希隻能開口了,“阿米莉是不是女巫還無法確定,如果判斷失誤,可能會對治療男爵大人造成延誤的。”
男爵夫人的表情也複雜起來。她現在才想起來,如果說阿米莉是女巫,那她成為女巫的源頭還是眼前這個雙黑女孩呢。總不能說送來蘑菇的不是女巫,做菜的自己就成了女巫了。可是聖女又信誓旦旦地保證,而且神恩不能作假……男爵夫人矛盾起來。
“首先,請把房間的窗戶打開一點,並且把這些蠟燭撤掉一些吧。”大概是為了觀察伯斯男爵的病情,這房間裏點了幾十根蠟燭,窗戶又緊閉著,空氣裏都是蠟油味兒。
在場的眾人其實並不想聽她的,但妮娜卻堅定地點頭,男爵夫人也隻好讓管家撤掉一些蠟燭,並開窗通風。
房間裏的空氣頓時清新起來,但伯斯男爵還是老樣子。
“夫人,能否確認阿米莉在菜裏下了什麽毒呢?說是毒蘑菇,究竟是哪一種呢?能否讓我看看剩下的菜肴?”陸希對眾人的表情視而不見,進一步提出要求——要解決過敏,必須找出過敏源,而且伯斯男爵的情況有點奇怪,反複的治療好轉之後又惡化,這證明過敏源一直都在,可是她剛才觀察過了整個臥室,除了蠟燭多點之外並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東西。
如果房間裏沒有,不是吸入式和接觸式過敏,那最可能的就是食物出了問題了。最可疑的,當然是導致伯斯男爵發病的那盤蘑菇菜了。
男爵夫人完全不懂,她隻是聽女仆來說阿米莉給男爵下毒,被新廚娘抓住了而已,至於下的是哪種毒蘑菇,她完全不知道,隻能茫然地把目光投向管家。
管家連忙回答:“菜都被吃完了,但大人毒發病倒之後,卡瑪——就是新廚娘,在阿米莉的房間裏找到了沒用完的毒蘑菇。”他一邊說,一邊已經有個男仆跑去拿來了一小包東西。
陸希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這不對。”
的確有那麽一種毒菌跟羊肚菌是很像的,就是鹿花菌,又叫假羊肚菌。這種菌類跟羊肚菌外形頗有相似之處,隻是顏色不同,但在切碎烹飪之後就難以分辨了。
陸希最初想過,會不會是阿米莉在別處見到了鹿花菌,把它當成羊肚菌做成菜了。但鹿花菌的中毒反應包括嘔吐腹瀉、頭暈頭痛,甚至還會有黃疸和肝脾腫大,卻沒有明顯的憋喘以及皮膚出現紅斑紅疹。
並且,鹿花菌是春季蘑菇,也不是隨處可見的東西,除非有人蓄意害人,否則在要這個季節找點鹿花菌,大概也不是容易的事呢。
但現在男仆拿過來的這包東西根本就不是鹿花菌,而是一種帶著棕色鱗片小帽子的蘑菇,看起來有點像口蘑。
要說陸希還真認識這種蘑菇,這玩藝兒叫褐鱗小傘,也有叫死亡褐傘的,因為分布廣泛,所以陸希也曾接治過因誤食而中毒的病人,因此印象還頗為深刻——這東西食用之後先是出現惡心嘔吐等胃腸症狀,之後肝髒受損甚至衰竭。
有毒確實有毒,但跟鹿花菌一樣,不會出現憋喘和紅斑症狀。
也就是說,至少伯斯男爵現在的病情,與這種蘑菇無關。而且說是新廚娘從阿米莉房間裏找出來的,這裏頭就很有陰謀的味道。
以及還有另外一個重點:這跟馬克斯在教堂說的話不一樣!
馬克斯說他親眼看見陸希把毒蘑菇交給了阿米莉,所以陸希才會想到鹿花菌。但如果是褐鱗小傘中毒,那除非馬克斯是個瞎子,否則絕不會把這種蘑菇跟羊肚菌混為一談的。
當然,如果不是瞎子,那就更是明晃晃的陰謀了。
但現在也不是撕這件事的時候,先要把伯斯男爵救回來才好。陸希放下蘑菇,轉頭去看伯斯男爵。經過剛才妮娜的治療,他的呼吸已經通順了很多,明顯聖光術對他是有效的。
“趕緊再喝點聖水吧!”男爵夫人仍舊很擔心,“剛才也是這樣,牧師大人治療之後好轉,但過一段時間又會惡化……”聖光治療術是頗為消耗神力的,赫克托牧師也得治療一會兒就休息一會兒,中間就隻能灌聖水防止病情惡化了。但,就連之前苦行主教留下的聖水,也沒能阻止惡化呢。
“治療之後好轉,然後喝了聖水?”陸希的眉毛頓時挑了起來,“也就是說,男爵大人生病之後,隻喝過聖水?”
“你該不會是懷疑聖水吧?”男爵夫人對於意有所指的話倒是十分敏銳,“聖水是不可能有問題的,這都是大主教大人留下來的聖水!”
苦行主教的聖水是每人一瓶,即使伯斯男爵是本地領主,也隻有一瓶。現在他喝的這些聖水,都是收繳了仆從們所得的那一份湊起來的。
當然,仆從們心裏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領主夫人發話,誰還敢不交麽?現在不但上交了聖水,聽起來似乎還要因此擔責任,於是在房間裏的貼身男仆忍不住就分辯了一句:“聖水裏是不可能被下毒的!”
雖然這有點兒“沒規矩”,但其他人卻一起點起頭來。沒錯,聖水本身就有神力,什麽毒藥、詛咒,本身就會被聖水消弭,又怎麽可能借由聖水來下毒呢?
陸希卻搖了搖頭。過敏可不是下毒,聖水隻能判斷一樣東西是不是毒藥,可無法判斷它對於某個特定的人會不會引發過敏反應。
“請把聖水拿來給我看看好嗎?”
男爵夫人心裏很不痛快。她是希望聖女來醫治伯斯男爵,可不是想讓一個疑似的墮落者來指手畫腳的。然而這個時候——人都已經來了,也隻能試一試,因此還是拉著臉點了點頭。
於是好幾個聖水瓶子被放在盤子裏被女仆送了上來。這都是柯恩大主教發的聖水,原裝未動,用的還是那種簡陋的陶管。但盤子送到眼前的時候,陸希卻覺得聞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香味兒。
不是花香或果香的那種香,而是——油香!
第17節
是的,就是有點兒油油的那種香味。陸希環顧四周,從壁爐上方拿起一個水晶杯,把陶管裏的聖水倒了進去。本該是清澈的,即使有乳白色聖光也不妨礙它內部毫無雜質的聖水,現在明顯可以看到,其中有著一些懸浮的東西,有些是細小的顆粒,有些卻是油珠!
“天啊,這是什麽東西?”男爵夫人眼尖,失聲叫了出來。她真沒想到,聖水裏真的有別的東西被摻了進去,這是誰幹的!這些東西又是什麽?為什麽聖水竟然沒有消弭掉它們!
“因為這不是毒藥。”陸希用小勺子舀出一點兒顆粒使勁聞了聞,又直接放進了嘴裏嚼了嚼,終於確定了這是什麽東西——花生!
這聖水裏被人加了一點花生醬,就是這點兒花生醬引起了伯斯男爵的過敏反應。
但是陸希沒辦法解釋,因為她搜了一下原主的記憶,裏頭並沒有“花生”這種東西。
哦對了,光明大陸的人對於生長在地下的植物是沒什麽好感的。他們吃結在樹上及草叢中的果實,吃生長在陽光下的野菜,吃奔跑在地麵上、遊弋在水波中的鳥獸和魚蝦,因為它們都“接受著光明神的照耀”。但是長在地底下不見陽光的東西,那就算了。
在人們看來,這也沒什麽錯啊。小麥和豆子的果實可以吃,但麥根和豆根不能吃。蘋果和梨子可以吃,但果樹的根不可以吃。地下的東西不可食用,若能食用,神至少會讓它們探出地麵沐浴光輝——比如說白蘿卜與胡蘿卜。神已用光輝將世間萬物都分別明白,人隻需依照神的指示行事即可。
因此,花生這種長在地下的東西,至今尚未被發現其食用價值,露西作為一個農莊上的姑娘,自然也從未聽說過。
不過現在已經不用她解釋了。不管這東西是不是毒藥,聖水裏出現了這個就是不對的!
管家親自動手,把每一瓶聖水都倒出來,結果發現裏麵都被加上了這種東西。然後他又檢查喝過的聖水,也從瓶底裏找到了一點沉澱物。
並且,在他們忙碌地翻查的過程中,伯斯男爵的情況並沒有惡化,甚至在赫克托牧師又給他祈禱了一次之後,更加好轉了一些——他的呼吸順暢了,臉上的紅斑也在消散。
到了這個時候誰都能看明白了,伯斯男爵久治不愈,好轉又惡化,都是因為聖水裏被人摻了東西!管家立刻盯住了貼身男仆,因為這些聖水都是他端來的!
貼身男仆在陸希倒出聖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冒汗,在管家大吼著叫他巫師的時候再也堅持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不,不是我,這些聖水都,都是卡瑪她……”
然後,陸希見到了這位新廚娘卡瑪。
比起阿米莉,新廚娘看起來確實挺有範兒的,連講話的口音都跟黑莓鎮的人不大一樣,似乎腦門上就貼了“我給公爵大人幹過活”的標簽。甚至當管家拿著聖水質問她的時候,她還能麵不改色地一推六二五,並且主動讓管家搜查她的房間,以證清白。
別說,這還真有點兒難住了管家。聖水裏那些細細的顆粒狀的東西,管家根本不知道是啥,女仆們在廚房和卡瑪的房間裏翻了一通,也沒有找到類似的東西。
正當她們要向管家回複“沒有”的時候,那個悄沒聲就摸進了廚房的“前女巫嫌疑者”,卻從裝著各種食物原料的櫃子裏翻出了東西:“就是這個。”
那是一小包幹癟的花生豆,其實從顏色和形狀上都跟鷹嘴豆有點像,因此剛才翻找的女仆們根本沒辨認出來——首先她們把注意力放在了翻找“細碎顆粒”上;其次,這幾個女仆都是男爵夫人的貼身女仆,根本沒幹過廚房和田地裏的活計,她們隻認識烹飪好的鷹嘴豆,不認識沒烹飪前的原材料……
當然,即使認識鷹嘴豆也沒用,她們根本沒有見過花生,又怎麽能按照“花生碎”這個“圖”,搜索到“花生豆”這個“驥”呢?
“就是這個東西?”連管家都有點難以相信。可是一眼看見卡瑪的反應,他就相信了。
卡瑪臉上的從容和篤定都沒了,陸希舉起那包花生的時候,她的臉色就一下變得慘白,明明是秋天,她卻冒了一頭一臉的汗——如此反應,簡直是不打自招了。
“你這個女巫!”管家衝著她吼叫了起來,“竟然在豆子上下詛咒來害男爵大人!”在他看來,這東西既然長得像鷹嘴豆,肯定也是某種豆子了。要說這豆子為什麽能把男爵大人害成這樣,還能逃過聖水的檢查,那必定就是魔鬼的力量,說不定這豆子就是魔鬼交給卡瑪的,就叫它魔鬼豆好了!
卡瑪軟倒在地:“不,我不是女巫,我沒有下詛咒,這,這不是魔鬼給我的東西……”
然而管家已經不打算聽她再說一句話了:“把她綁到火刑架上去!”
“管家大人——”陸希輕輕咳嗽了一聲。按光明大陸的法律,謀害領主是必死無疑的,陸希也沒打算聖母,畢竟如果卡瑪成功了,她和阿米莉,還有妮娜都得上火刑架呢。
不過,有些事情還是要說清楚,魔鬼的帽子可不能隨便亂扣,迷信宣傳要不得啊:“這個東西,應該並不是魔鬼給的。之所以能逃過聖水的檢驗,其實是因為它並沒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