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覺得無法拒絕,無法拒絕父親花白的頭發下那張滄桑的臉上那雙滿是期待的眼睛。
我掏出手機,撥通電話。
但我不是拔通的梅豔的電話,我找的是淩眉。
姐不喜歡梅豔,我不想把梅豔叫過來破壞氣氛,父親那麽期待,我應該讓他高高興興才對。
更何況,我現在對梅豔也實在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愛?不愛?憐,又或者是恨?
淩眉想不到我會給她打電話,就是我自己又何曾想到過還會給她打電話。那天她讓我滾時,我離開的腳步是多麽堅決!
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錯了,大錯特錯了。就算我為了讓姐不生氣為了讓父親高興,我也不該叫淩眉過姐家來,讓她在本來已對我們的感情快瀕臨絕望時又起了還可挽回的幻想,直接為後來的悲劇埋下了伏筆。
淩眉當時在電話那邊是那麽驚喜激動,幾乎泣不成聲,顫抖著嗓音連連在那邊問:“改之,你真的叫我過姐家見你爸嗎?”
我沒回答,冷冷的掛斷了電話。
我轉過身來,望著姐,道:“我們回去吧,不然呆會淩眉到了家找不到我們。”
“淩眉?”姐很驚詫的問我。
我道:“是的,淩眉。”
“不是……?”姐沒把話說話。
“不是。”
姐不再問,她明白了我的用意。但她並沒驚喜,沒因我突然改變了對淩眉的態度驚喜,她的表情有那麽些我看不懂,像是有話要對我說,又顧及著父親和二妹在,便什麽也沒說。
我卻忽然記起件事來,又伸手去褲兜裏掏手機。
姐問:“怎麽,還有事嗎?”
我道:“我忘了告訴她你不住漢渝路了。”
我沒說姐已離婚,我隻說了她不住漢渝路了。姐離婚是姐內心裏一塊永遠也好不了的傷疤,對我自己,我的家人又何嚐不是。我不忍提起。
姐神色略有憂傷,她怕父親看出,很快就淡淡一笑道:“別打了,她早就知道了,我搬到烈士墓這邊後,她還來玩過幾次呢。”
我心裏又是一陣酸楚。
我竟連淩眉都不如,她還關心姐陪過姐,而我,姐離婚了,我竟連過問都不曾過問,甚至還以為隻是姐和姐夫吵架後的一句氣話。
我們從洋人街回到烈士墓姐的家時,淩眉早已等在門外了。
她人瘦了,今天特別精神,也打扮得特別漂亮。
隻是意外的不是高貴氣質的漂亮,而是很自然隨和的那種。
她是特意這樣打扮的,她知道我的父親來自鄉下。
她也不像在公司在大街上那樣高高在上的把頭昂著,讓柔順的長發如瀑般筆直的垂在後背,她語氣是那麽柔和,姐還沒來得及介紹,她就衝我父親叫了聲:“爸。”
雖然略顯緊張,但那分甜蜜親切,卻好像她就是我父親的親生閨女,這樣叫我父親叫了好多年。
我父親都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了,臉有些紅,卻異常高興的點頭“嗯”了聲,隨即就急急的叫我姐快開門,別讓淩眉在外麵站得太久。
二妹看著漂亮的淩眉,也是那麽高興,伸手接過淩眉提在手裏的一袋水果,笑道:“嫂子,我是二妹。”
淩眉望著二妹,又望著我,笑,是那麽幸福又那麽羞澀。二妹叫她嫂子,可她還沒過門呢。
我彎腰抱起二妹的孩子,假裝沒看見,進屋裏去了。
這頓晚飯吃得很開心,真的,父親和二妹來這幾天,餐桌上從來沒有過這麽多笑聲。
我看起來也是那麽幸福。
最幸福的是淩眉和父親。父親雖然很少說話,卻喝了很多酒,開心的酒。淩眉一直近近的坐在我身邊,不時有意無意的將身子向我輕輕的靠,無限親密和溫柔。
但在我心裏,卻別是一番滋味。
我一口酒都沒喝,臉上卻笑得那麽幸福,跟真的一樣。
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姐起身去廚房給大家添飯的時候,用眼神示意我進去幫忙。
我跟了進去。
姐一邊打飯,一邊輕輕的道:“弟,我看得出,你並不開心的,你既然已不再喜歡淩眉,你又何必還要叫她過來見父親,你這不是讓她以後……”
我望著姐,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顧忌著姐,怕姐不高興。可……”姐歎了口氣,“弟,你還是和梅豔結婚吧,也許梅豔真的更適合你。淩眉是個太有追求的人,我們的家庭配不上她……”
姐的這些話太出乎我的意料,我激動,卻又痛苦,為什麽總是如此殘忍,姐不反對我和梅豔了,我卻偏偏知道了梅豔再不能生孩子!
我為自己的事痛苦,可我又何嚐不憐惜姐。我知道是她和姐夫的感情的決裂,讓她改變了對婚姻的看法。姐夫是有了點錢才和姐離婚的,她怕我如果和淩眉在一起,門不當戶不對,淩眉又那麽能幹,把錢權看得那麽重,覺得做人就得高高在上,有一天會後悔,和我也走向她跟姐夫今天這般地步。
外麵響起高跟鞋的腳步聲,是淩眉過來了,她邊過來,邊柔柔的道:“姐,改之,怎麽還沒好啊,要我幫忙嗎?”
姐急急的道:“好了,好了,改之,快端出去。”
重新坐回餐桌,所有人都吃飯了,今夜滴酒不沾的我,卻突然拿起桌上的酒瓶,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大家都瞪著我。
我不敢看父親的眼睛,我隻看淩眉。我看到淩眉臉上的笑容消散,眉宇間閃過一絲擔憂和悲傷。
我笑:“好酒,好酒!”
姐笑。
二妹也笑。
接著父親也略有醉意的道:“確實好酒,好酒量……”
淩眉臉上又有了淡淡的笑容。
晚飯後,我們離開前,淩眉從錢包裏拿出一疊鈔票,給貝貝和二妹的孩子一人一人張大團結,剩下的全給了我父親,說是沒空給父親和媽媽買什麽東西,讓父親帶回家看上啥就買啥。
父親激動的推辭。
在我記憶裏,我們家的日子雖然過得並不富裕,但父從來都是不輕易接受別人幫助的硬汗子。
接受了別人的幫助,就總會覺得欠別人的情,思量如何回報。
淩眉那麽優秀孝順,能不計較我們的家庭,父親已經覺得虧欠她的了,他哪裏還可能接受她的錢。
他自己不能再欠淩眉的,更不能讓他兒子欠淩眉太多。
父親太不容易,和母親把我們幾姊妹拉扯大,好像至今還沒怎麽享過清福,我有些難過的道:“爸,收下吧。”
“爸”我終於叫父親“爸”了。
父親身子顫了擅,望著我,好一會,才連聲道:“好的,我收下,我收下。”
他是那麽聽話,他也許想起了兒時,我也是這麽聽話的。現在,他年紀大了,也該聽聽孩子的話了。
我眼睛有些潮濕,不忍多呆,轉身走了。
淩眉跟在我身後,顯得那麽高興,為我讓父親收下她的錢而高興。
父親和姐,還有二妹走出屋來,站在殘垣斷壁旁那孤零零的大樓前,望著我和淩眉。好久,好久,直到我們在夜色裏漸行漸遠,終於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