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崇天君,司掌禮儀教化,位列十二正神君,是東周國供奉的主神君之一,神位永固。
陳敬終是被父親說服,選擇了用現在一點小小的犧牲,來換取久黎城長久的安定。他揣上紅木盒從陳府後門出,往東南方向疾奔而去。
久黎城是倚山之城,地勢北高南低,祈神山就在城中北偏西的位置,哪怕是星君隕落,久黎城失去神靈庇佑,西北兩座高地的城樓也是邪魔侵擾最少的地方。
內城富戶也多繞神廟而建,西北區域道路通達,寬宅大院,酒肆商戶林立,從祈神山流出的聖水河穿城而過,下遊地區則多是平民聚集的地方。
陳家自然是上遊的富貴人家。陳敬順著聖水而下,在東城區一處市坊小廟裏找到兩個流浪漢,那小廟先前供奉著星君座下一位仙人,現在神像沒了,廟裏倒還殘留著些許香火,打掃得也還很幹淨。
神靈慈悲,所以廟宇常是這些流浪乞丐夜裏的容留地。
陳敬不想在廟宇裏行這種陰邪事,彈了一張傀儡符入窗,符紙倏地貼上蜷縮在地上的身軀,那人在沉眠中渾身一震,僵硬地從地上翻身起來,走出廟外。
流浪漢雙眼緊闔著,還在打呼嚕,在符籙的驅使下,像一隻牽線木偶鑽入偏僻的巷道裏。巷道盡頭,陳敬默默地看著人向自己走來。
他手中捏著匕首,猶豫片刻,最後狠狠一咬牙,拋起手中紅木盒,揚手一刀將盒子劈成兩半。木盒連帶其上朱砂符籙被一分為二,濃鬱的邪魔血氣彌散開,匕首刀刃上沾著邪魔血肉從流浪漢額頭一劃而過。
普通人沒有靈力護體,對邪魔來說就是砧板上的魚肉。那流浪漢在睡夢中驚醒,方一睜眼,就被眉心的血氣鑽入腦子裏,他目眥欲裂,從喉嚨裏發出兩聲垂死掙紮的低呼。
陳敬撕走他身上的傀儡符,身形極快地退出了巷道口,最後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隻見那瘦削的成年男人就如被急速融化的蠟燭一樣,一點一點地委頓了下去。他臉上維持著最後那一刹迷惑又驚懼的神情,眼珠直直地望過來,眼中早就沒了神采,但空洞的瞳孔中映著不知從何處投來的一點微光,將他的身影也攝入瞳中。
陳敬心中一跳,下意識連退幾步,急匆匆地從這裏離開。他用符火燒盡匕首上殘留的血氣,將匕首封入刀鞘,一股腦將自己知道的所有封禁符咒加在匕首上,在越過河岸時,將匕首扔進了水裏。
在那處偏僻巷道內,陳敬離開後不久,地上攤成一灘的皮肉底下如同吹了氣似的膨脹起來,慢慢直立而起。
流浪漢理理身上的衣服,人模人樣地走出巷口,他仰頭左右嗅了嗅,沿著長街往人氣最為旺盛的喜樂坊走去。
久黎城裏徹底沸騰起來,是在五更天的時候,那時天光熹微,大地已蒙蒙地亮起來。不少商販都已起來準備一天的營生。
喜樂坊這一帶夜裏青樓燈火不休,白天商鋪攤販也擠滿長街,是上遊那些大爺公子嘴裏不屑的汙糟地兒,但卻是這城中最為熱鬧的地方。
男男女女,魚龍混雜,市井氣息濃厚,天還未大亮,一名剽悍的婦人從青樓裏扯著衣衫不整的男人罵罵咧咧往外走,叫罵聲響徹整條街,沿街商販見慣不怪,一邊拾掇攤子,一邊看熱鬧。
“老娘起早貪黑辛辛苦苦地供著你,你說你要跟同窗徹夜讀習詩書,就是光屁股在□□**讀的?”
被拉拽的書生麵皮通紅,踉踉蹌蹌往前走,一邊係腰帶,一邊手忙腳亂地抬袖子擋臉,告饒道:“你別喊!有什麽事咱們回去關上門說,別叫人笑話。”
婦人回頭一巴掌揮過去,紅著眼眶道:“你做得出來,害怕被人笑話?”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晨霧,和女人的巴掌一起灑下來,眾目睽睽下,書生就像被這一巴掌打漏了氣,整個人飛快地幹癟下去,最後落進衣服堆裏,攤成了地上的一張人皮。
尖叫聲在整個長街爆發,人們隨即發現不止那書生,旁邊胭脂鋪的掌櫃,做人偶的小販,擔水的勞役……身邊這些熟麵孔,明明上一刻還好好的,還在大笑說話,下一刻就在太陽露臉的時候垮到了地上。
不知是誰驚駭地大叫了一聲,“邪魔!他們被邪魔吃空了!”
“邪魔進城了!”
……
宣芝從睡夢中驚醒時,正好外麵有人叩門,她還以為是韓緗葉,結果聽門外傳來話音,竟是蘇倚紅和她哥哥。
她應了聲,從**翻身起來,穿戴整齊後,推門出去,“哥哥,紅姐姐你怎麽來了,你的傷好了嗎?”
蘇倚紅伸手按在自己肩膀處,隨後俯身想要拜她,“已經好了,我還沒謝過阿芝救命之恩。”
宣芝連忙拉住她,“一家人本來就該互相保護呀,紅姐姐這麽說,莫不是把我當外人了?那我可要生氣了。”
她一個外來魂魄,對原主的兄嫂實在不熟悉,這麽說本是想學著原主以往舉止故意表達一下親昵,在記憶裏,原主兄嫂也挺喜歡她在他們跟前撒嬌。
結果沒想到宣磬和蘇倚紅的反應比她還要生疏,兩個人臉上的神情都是微微一僵,險些連笑容都維持不下去,幹巴巴地說道:“怎麽會,芝芝永遠都是我們的好妹妹。”
宣芝默默挑起眉梢,幹脆也不難為自己了,開門見山道:“哥哥和紅姐姐一起來找我,是有什麽要緊事麽?”
宣磬一覺得心虧,就不敢直視別人,仿佛這樣就能心安理得,他偏頭盯著院子裏的一株梨樹,現下梨花正新開,花瓣在晨霧裏晶瑩欲滴。他清了清喉嚨,幹澀道:“阿爹還有各家族老,讓我們來叫你過去,有事相商。”
宣芝見他這番模樣,心中就有了猜想,點點頭道:“那走吧。”
三個人從廂房出來,沿著山路往前山走,半道上蘇倚紅突然開口道:“阿芝,昨夜邪魔入城了。”
宣芝愣了下,快走幾步到她麵前,驚訝道:“城樓失守了?為何昨夜沒有修士前來通知我?我可以帶哮天犬前去的。”
蘇倚紅搖搖頭,“城樓上的修士都沒有察覺,不知是怎麽讓邪魔鑽了陣法空子進來的。”
這時,走在前麵的宣磬停下腳步,低著頭一氣說道,“神殿二郎真君的畫像已經完全褪色,線條也消失大半,連具體形貌都看不清了。族老們覺得二郎真君神力有限,鎮不住邪魔,所以叫停了祭祀籌備……”
他歎口氣,終於轉回頭來麵對宣芝,說道:“阿爹叫我和倚紅前來喊你,就是想叫我提前跟你知會一聲,雲家已經帶著元崇天君像來,就在距城三十裏外的茶舍裏,隻要……”他嘴角微抿,停頓了下,繼續道,“隻要你去迎,雲家便會帶著神像立即進城。”
宣芝心中並不意外,隻是問道:“來的是誰?”
宣磬沒說話,蘇倚紅替他答道,“是雲知慎。”
“隻是出城去迎接他就行?”宣芝來回看看他們,刨根問底,她不信以雲知慎當初恨不得殺了她的樣子,會這麽容易就放過她。
事實也確實如她所料,因為宣磬和蘇倚紅都沉默了挺長時間,眉心緊鎖,臉上表情似是不忍心卻又無可奈何,眼中都是對她的心疼。
宣家以前有宣流遠,一直順風順水,在久黎城裏有聲望有地位,家境富裕,根本沒遇上過什麽坎坷,是以父母慈愛,兄嫂疼惜。隻有在逆境中才能看出取舍。
宣芝心想,按照原主的性子,現在大約已經開口寬慰他們,主動提出不論什麽條件自己都會前去了。從小這麽疼愛自己的父母兄嫂,她怎麽舍得他們為難。
他們不說話,宣芝便也不開口。到最後宣磬拖不下去,無奈道:“你已出嫁,未經夫家允許私自回娘家,雲知慎在信中說要你按照雲家家規受罰,從久黎城跪至茶舍,迎他入城。”
饒是宣芝有心理準備,還是被這個離譜的要求逗笑了,她不可思議道:“你們同意了?我跪過去迎他,雲家就有臉了?你們宣家就有臉了?”
宣磬像是被她這個笑譏諷到,表情痛苦地說:“芝芝,當初是我目光短淺,害了你。我應該聽阿爹的話,早將你送回去,否則也不會鬧到現在這種地步。”
“現在邪魔還藏在城裏,不知進了多少,久黎城中的民眾十分驚恐,全都湧來祈神山下。他們也都知道雲家帶著元崇天君像,就在城外等著入城。”他終於抬眸盯住宣芝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宣家不能逆全城民心而為。”
宣芝盯著他們看了良久,衝他們露出個笑,和以往一樣乖巧地應下,“好,我向來都聽阿爹和哥哥的話。”
三人一路無言到了聖昭殿,殿內各家族老齊在,還有眾多修士。宣芝一眼便看到空空如也的神龕,那上麵的畫像已經被取下來,不知怎麽處理的。
進門時宣磬對父親微微頷首,宣父心中一鬆,他提前派宣磬去說服宣芝,就是怕宣芝仗著契約了神符,心氣高了不聽話,到時候在眾人麵前鬧將起來,除了把事情鬧得更僵,宣家以後處境更艱難外,再沒有別的好處。
這事原也是他一時鬼迷心竅,信以為真自己女兒能有什麽大造化,如果能依靠自己親生女兒,當然不必依仗外人。
隻是,朽木終究是朽木,他不該癡心妄想。
宣父心中悵然,代諸位族老上前與她解釋,說的內容和宣磬之前說的差不多。
不過為防她還認不清現實,宣父壓低聲音,小聲與她說了一句重話,“你那什麽神無法顯影,不能鑄像,根本享用不了人間香火,要不是你祖父還留有幾分薄麵,你那東西早就被打為妖魔邪物。”
宣芝詫異地抬起眼,目光緩緩從宣禮文臉上掠過,又轉動眼眸看過在場眾人,揚聲道:“阿爹有話敞開說吧,不必這麽遮遮掩掩。好一個‘我的神無法顯影,不能鑄像,享用不了人間香火’,所以,能庇佑你們就是神,無法庇佑你們,就淪為妖魔邪物了?”
宣禮文沒想到她會這麽直白地當眾與人對峙,氣得臉紅脖子粗。這個女兒真以為自己翅膀硬了!
現場靜默片刻,那名曾執香拜祭過神像的修士說道:“在下不才,神力妖力還是分得清的,二郎真君神威顯赫,絕不是妖魔邪物。”
稚嫩的童子音也清脆響起,“哮天犬是神犬!”
有人應和,也有人反駁,“這世間沒有神會不受香火,哪怕是鬼帝,也沒有拒絕人間香火,隻有些裝神弄鬼之徒,才會在香火下顯露原形。”
“哮天犬要是真的能嚇退邪魔,又怎麽會有邪魔敢入城。”
眼看要因為這個事爭吵起來,住持一聲嗬斥,止住雙方爭吵。
那位陳家族長趁機上前道:“現在可不是爭論這個的時候,邪魔還藏在城中,需要盡快請元崇天君像入城才是。”
宣禮文被身旁那些大家族長看著,抬袖子抹抹頭上的汗,他按照雲家提出的要求,當眾念道:“宣芝,你已出嫁雲家,本應該隨夫家一起回門,但你擅自行動,有違婦人德行,今日雲家給你個機會改過自新,你便按照雲家家規,出城跪迎夫家吧。”
宣芝冷漠地看向眼前人,“阿爹就眼睜睜看著別人折辱女兒?”
宣禮文拂袖道:“你做錯了事認罰也是理所應當,何來折辱一說。”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看來阿爹真把我當成一瓢潑出去的水了。”
宣禮文不忍看她一眼,歎息道:“覆水難收,你且去吧。”
“好,覆水難收。”宣芝忽然露出個輕鬆無比的笑來,“那便請各位叔伯,道長,做個見證,我這個從宣家潑出去的女兒,從今日起便與宣家再無瓜葛。”
“隻不過,我嫁的夫君並不是城外的潑皮雲三,當日我隨雲家車隊到了白雲澗,一未踏進雲府門,二未同雲家公子拜天地高堂,其三,雲家以雲知言的名義向我下定,最後卻迫我與雲知慎拜堂成親,在婚契上弄虛作假,不顧禮法,恬不知恥地行此等騙婚行為,我與雲家的婚契當然作廢。”
“我不是他雲家婦,根本無需遵守他雲家的狗屁家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