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知慎剛覺得身子骨一陣酥麻,腦子裏的渾念還沒來得及發散,這酥麻就猛然化成脖子上撕裂的劇痛。

鮮血噴湧而出,很快在喜服上洇開一片深色血漬,飛濺到地上。

簇擁在他們周邊的奴仆、賓客全都驚呆了,一時竟全無反應,嗩呐的聲未停,炸過之後的鞭炮碎紙在台階上鋪了厚厚一層,煙氣未散,在輝煌燭火中猶如霞雲。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突然,在雲家的地盤上,一個修為低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女子,根本沒有人將她放在眼裏。

所以,雲知慎換上二哥的喜袍時,根本沒想過要戴什麽防禦法器。

“啊——”雲知慎呆怔了片刻才痛呼出聲,反手拽住宣芝的頭發,一把甩開她。

但宣芝咬得實在太狠,他這麽做反倒生生被扯下一塊皮來,雲知慎痛得幾乎暈厥,慌忙去按自己脖子上的傷。

宣芝跌落地上,“呸”一口吐掉嘴裏的血肉,滿口的血腥味讓她忍不住幹嘔,隨著蓋頭滑落,她一眼便看到滿脖子鮮血,幾乎想將她生吞活剝了的人。

“賤人,你竟然敢咬我!”雲知慎那張和男主同樣英俊的臉,此刻顯得格外猙獰恐怖,撲過來掐住她的脖子。

他傷口的血止不住,不斷滴落到宣芝臉上,因為窒息,她額角迸出了青筋,發髻整個散了,朱釵摔落一旁,那張臉上如同點了過厚的胭脂,柔軟的唇被鮮血染得更紅。

但她卻在笑,那雙杏眼彎成了月牙,眼眸中也像是盈著一汪月色,讓人忍不住沉溺其中。雲知慎被那雙眼睛直直盯著,心神都被吸入其中,表情有片刻的恍惚,手指的力道不由得漸漸放鬆。

四周的尖叫聲、勸阻聲亂做一團,外麵吹吹打打的喜樂還沒有停,顯得熱鬧極了。

雲知言推開亂糟糟的人堆,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被掐住脖子按在地上的女子忽然偏了偏頭,濕潤潤的眼眸對上他,勾起染血的唇對他微笑,她無疑是美的,在這樣混亂的場麵下,依然美得能一下攫取他的全部注意力。雲知言腳步微頓,目光不受控製地落在她眼角滑下的淚痕上。

這畫麵委實荒謬,他在宣家和她相處過幾日,她明明是那樣柔軟的性子,輕言細語,和他說句話都會羞澀得臉紅。

比起迎娶她作為自己的妻子,雲知言其實更偏向於把她看做自己的妹妹,所以,家中長輩拿出做過手腳的婚契庚帖,逼迫他毀約時,他並沒有據理力爭。

“愣著做什麽,還嫌不夠丟人?護衛遣散外麵的人群,無關之人全部退下,關門!”人群外傳來一道威勢甚重的嗬斥,雲家家主被人簇擁著,從內大步走出。

雲知言如夢方醒,兩步踏上前,在雲知慎的手腕上一點,卸下他的力,將宣芝從他身下解救出來,急道:“三弟你冷靜點!先找人去處理你脖子上的傷。”

雲知慎從恍惚中回過神,神情又變得猙獰,惡狠狠的,猶不甘心:“我要殺了這個賤人!”

雲知言再次抬袖揮開他,“別胡鬧,那點傷要不了你的命。”

宣芝艱難地抽了一口氣,喉嚨和胸口都疼得要炸開,這個時候她意識已經有些模糊,頭昏耳鳴,根本聽不清他們在爭吵什麽。

她現在一點也不慌,還奇跡般地很冷靜,說不定一閉眼一睜眼,她就又回到現實了,然後發現這一切都是她做的夢。

不過都是些紙片人罷了。

她的神識飄飄搖搖的,不經意間又回到了神符內,她看到嫋嫋騰起的一縷青煙,昏沉的意識倏地清醒——那柱香燃著!

“我成功了?”宣芝快活地撲過去,還未到山前,從黛瓦紅牆的廟宇裏突然咕嚕嚕吐出來一大團雪白的祥雲,那團雲凝而不散,軟軟彈彈,看上去就和棉花糖差不多。

宣芝被雲團迎麵撲了一臉,神識整個都陷在一團軟綿裏,她福至心靈,驚喜道:“筋鬥雲?”

雲團歡歡喜喜地彈了下,好似在回應她。

“大聖!”沒想到,她竟然有機會看到活的大聖,宣芝抱住筋鬥雲衝進廟宇,隻見原本空**的神龕上浮著一團霧狀的神光,並沒有看見傳說中的大聖影子。

這間廟宇隻有一個神殿,其實並不大,一眼就可以看完,宣芝連根猴毛都沒找到,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可能還沒那個能力請來本尊,隻請得動手裏的這團雲。

宣芝隻設想過請得出來和請不出來這兩個結果,倒完全沒想過現在這樣的情況。

她隻思考了片刻,重新振作起來。

就算隻有筋鬥雲,她也能活!

……

神符外,雲府大門緊閉,前一刻還歡天喜地,後一刻戲盡人散,大門前顯得異常寥落。

雲知慎已經被人抬下去治傷,雲知言單手抱著宣芝,方才那驚鴻一瞥深深地烙印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雲知言心生憐惜,取出傷藥在她脖子上敷了一層,又用靈力催動藥性,助她緩解喉嚨上的傷,恢複呼吸。

“你在做什麽!”雲家家主見了他的舉動,斥責道,“且先將她靈府裏的神符抽出來。”

雲知言愣了一下,像是被人一棒打醒,對懷裏人滿腔的憐惜消散幹淨,依言抬手點往她眉心。

他的手剛剛抬起,就被人一把抓住,半躺在他懷中的人睜開眼睛,烏黑的眼眸沉靜地看著他。

雲知言不由心虛,聲音幹澀道:“宣姑娘,你可還好?”

“不太好。”宣芝啞聲道,雲知言敷在她脖子上的藥很好地緩解了她喉嚨的痛,讓她還能開口說話,隻是嗓子有些嘶啞。

宣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方才對雲知言使用的精神力操控起了點作用,才讓他這麽大發善心。

她轉開目光,看到他身後齊刷刷站著的一排雲家長輩,俱是修為高深之人,單單隻是站在那裏,無形的氣勢就令人覺得膽寒。

宣芝抓著雲知言的手指越發用力,牢牢地扣著他。

“宣姑娘……”雲知言進退兩難。

“子辭,你總是這般婦人之仁。”有長輩歎道,挽袖走上前來,打算親自動手抽出她靈府裏的神符。

也就是在這時,宣芝那重工刺繡的嫁衣袖口裏陡然湧出一團雪白的雲霧,隻在一個眨眼的瞬間就將她和雲知言一並吞沒。

雲家家主眼疾手快地屈指抓來,但那團雲十足怪異,毫不受力,猛地將他彈了回去。

雲星輝連退兩步,袖擺一揚,數道符籙從他掌中接連射出,噗噗噗地釘入雲團中。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雲團毫無反應。

“雲知言在我手裏。”宣芝放下狠話,筋鬥雲從地上彈起,視雲家的護宅結界如無物,衝天遠去。

幾道身影從雲家急急追出,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那團雲就像憑空消散了一般,毫無影蹤,幾人甚至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追尋。

最終雲家幾人無功而返,焦急道:“家主,這該如何是好?”

自己親兒子丟了,雲星輝看上去一點也不著急,依然穩如泰山:“他一個金丹修士,如果還在一個凝氣境的廢物手裏吃虧,就太無用了。”

“宣家女憑著這等修為,竟然能劫走子辭,難不成真的契約了神符?”

“方才在那團古怪的雲上,根本感覺不到神力。”一人搖頭否定,揣測道,“更有可能是宣流遠那個老家夥給了他孫女什麽保命的法寶,她帶走子辭,想是以此威脅我們別去找宣家的麻煩。”

雲星輝思忖片刻,“這樣也好,用密信聯係上子辭,令他不論用什麽手段,務必要將那枚神符帶回來。”

……

最後一刻,宣芝將雲知言一起拉進筋鬥雲裏,確實也帶著讓雲家投鼠忌器,不要找宣家麻煩的意思。

不過她也清楚自己幾斤幾兩,所以在將他拉進筋鬥雲裏後,就立即鬆開了他,將他囚困在筋鬥雲內部。

宣芝緊緊地扒在雲上,差點被筋鬥雲這一彈給彈得散架,她能感覺到筋鬥雲在超高速地移動,周遭的景象都拉伸到了抽象的地步,甚至連她自己,現在可能都跟那副世界名畫《呐喊》差不多。

這……這就是一個跟鬥十萬八千裏遠嗎?

她從小到大連自行車都沒飆過,更別說飆雲,而且筋鬥雲還沒有刹車,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讓這朵雲停下來,就隻能任由它飆個痛快。

筋鬥雲無疑是頂級的交通工具,它的速度極快,而且還很柔軟。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可能隻有片刻,身下的雲團猛地一震,棉花似的雲絮突然開始消散。

宣芝回頭看一眼筋鬥雲屁股後麵不斷遊離的雲氣,慌張道:“筋鬥雲怎麽了?你可不能突然散了,我會被摔死的!”

隨著雲氣消散,筋鬥雲的速度也陡然慢下來,宣芝終於能看清周圍的景象。

她不知道被筋鬥雲給帶到了什麽地方,舉目望去,天上地下都是一片昏沉的鉛灰色,就連飄落的雪都是灰的,顯得極為壓抑。

“這個修真界的霧霾怎麽這麽嚴重。”宣芝嘀咕,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伸手接住一片灰雪用指腹搓開,才發現那並不是雪,而是燒盡後的紙灰,從天上飄飄灑灑地落下來,也不知道來自於何處。

宣芝看到地麵上隱隱出現的城市景象,那城市遠望之下也是一片黑沉之色,其中燃著星羅棋布的青綠色光源,她精神一振,“那裏有城……”

話音未落,便見那黑沉沉的城市中突然衝出一團鋪天蓋地的黑氣,一股陰風攜著濃鬱的血腥氣撲來,宣芝被鑽入耳中的鬼哭狼嚎嚇得起了滿身的雞皮疙瘩,瑟瑟發抖道:“這是什麽鬼地方?”

那團衝天黑氣似乎發現了她,從黑氣中分出一條觸手,飛快朝她襲來。

宣芝一把揪住筋鬥雲,迭聲道:“媽呀!快跑快跑快跑!”

筋鬥雲聽話地彈動,雄赳赳氣昂昂地衝著黑氣奔去。

宣芝:“雲大爺!我讓你逃跑!”她欲哭無淚,雙手揪住筋鬥雲兩頭,就像握著自行車的兩個把手,使勁把它往一側扯去。

筋鬥雲跟隨著她的力道猛然偏向,屁股後麵不斷消散的雲氣在天空中留下一道雪白的拋物線,與城市上空的大團黑氣擦肩而過。

這簡直就是在玩漂移。

要不是她抓得緊,宣芝在那一刻差點被甩下雲團,在從黑氣中擦過時,她聽到潮水似的聲音湧來耳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尖叫痛哭大笑的,不一而足,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有活人!”“是生氣……”“嘻嘻嘻吃了她”“好鮮的人,快點抓住她!”“她跑了她跑了!”

那黑氣中的鬼哭聲陡然尖利起來,憤怒的黑氣分出漫天觸手,追在她身後,大有不抓住她不罷休的氣勢。

“救命!什麽鬼東西啊啊啊!”宣芝眼淚糊了滿臉,一邊尖叫,一邊揪住筋鬥雲蛇形走位,雲團飆出了殘影。

筋鬥雲的雲氣消散得越來越快,原本一大團又白又軟的雲團頃刻間縮小了一半,它再也包不住肚子裏的人,在又一次急轉彎時,將雲知言甩了出去。

雲知言本來被困在一片白芒中,四處找出路,陡然被甩出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蜂擁而來的黑氣裹住。

宣芝匆忙回頭看了一眼,隻看到他大驚失色的臉,他的反應倒是奇快,手中金光一閃,禦起一張飛行符往外衝。

但不斷湧起的黑氣就像是盤踞在地麵的一條巨型章魚,無數觸手似的黑影朝他卷去,雲知言一連甩出數張符籙,符籙的光一沾上黑氣,就碰撞出爆炸一般的聲響。

“混蛋!”黑影中,萬千聲音齊聲怒罵,猶如萬雷奔鳴。

雲知言宛如一顆火星點燃了炸藥桶,再多的符光都被不斷湧來的黑氣淹沒,在被吞沒的最後一刻,他目眥欲裂地望向前方逃竄的身影,憤怒大吼:“宣芝!”

宣芝自顧不暇,哪裏顧得上管他,趁著黑氣都去糾纏雲知言的空當,她成功衝出黑影觸手的攻擊範圍,聽到雲知言的怒吼連頭都沒回,抬手朝他揮了揮,以表感謝。

笑話,真女人從不回頭看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