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婕感覺很疼,這輩子從沒有這麽疼過。

有什麽東西正在快速流失,是血,也是她殘存不多的生命。

人生的最後一刻,吳婕睜開眼睛,死死盯著鵝黃色幔帳外,那些川流不息的影子。

她緊緊咬住牙齒,血腥的滋味充斥在鼻端。無窮無盡的恨意湧上來,腦中不斷回想起兩個時辰之前,她所看到的那一切。

……

寬闊的大殿裏金碧輝煌,流光閃爍的珠簾逶迤到地,點綴著重重鮫綃紗幔。

數十個盛裝華服的身影正坐在殿內,低聲談笑著。

年輕的皇帝繼位不久,大魏的後宮並不算充實,但幾十位妃嬪無一不是絕色佳人,放眼望去,滿目珠環翠繞,宛如神宮仙子。

按後宮規矩,每日清晨諸妃都要來鳳儀宮向皇後請安。

此時素有威儀的皇後尚未來到,殿內氣氛鬆散,諸妃嬪談笑無忌,或者閑話著最近流行的首飾樣式,或者說起宮外的閑情軼事,和煦的春風將滿殿溫聲軟語送到窗外。

氣氛明麗而融洽,宛如這滿園春光。

在這一片和煦的氛圍中,卻有一個身影冷寂伶仃,與這遍地繁華格格不入。

吳婕正坐在最後麵的角落裏,四周座位都空****的,她容貌生得很美,一身素淡的青色宮裝依然掩不住嬌俏的容色。

她坐在僻靜的角落,神色忐忑而彷徨,手不自覺地按在腹部。

明媚的大眼睛周圍帶著濃濃的陰影,在白皙的膚色上格外明顯。很久沒有睡好了,不僅因為腹中的胎兒,更是因為上個月剛剛傳來的噩耗。

她是越國宗室女,五年前,被冊封了公主的名號,送到大魏和親。作為弱小國家上貢強國的禮物,一開始,大魏還算給她臉麵,再加上存著拉攏越國的心思,所以入宮便封了貴妃。可惜她在宮中孤立無援,又與皇後交惡,再加上越國背信棄義,投效南陳,邊關戰事重啟,她在這個陌生的宮中身份更加尷尬。

很快被皇後尋了個錯處廢去妃位,貶為貴嬪。之後她明哲保身,一直稱病不出,倒也安穩了好些日子。

然而之後邊關戰事越發激烈。終於,數月之前,越國被大魏所滅。

之後越國從國君到臣僚,全部達官貴人都被解押上京。

算算路程,已經快要抵達京城了,據說禮部正籌備舉行獻俘大典。

吳婕心神不寧地坐在角落裏。自從越國被滅,每傳來一條消息,都是在淩遲她的心髒。家中怎樣了?父親母親,還有姐妹們,可憐她身在內宮,無權無勢,連消息都不能及時聽到。隻能日夜心焦,熬得瘦骨伶仃,更顯得腹部凸起,隻三個月的身孕竟如四五個月一般。

殿內諸妃沒有任何人搭理吳婕,但目光卻時不時飄落這個冷寂的角落,尤其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攻打越國開始,年輕的皇帝不知怎麽得想起了這個越女妃子,將人召來臨幸了幾次,然而就是這幾次,竟然讓她有了身孕!須知如今的大魏後宮,尚未有皇子誕生呢,萬一被這個越女生下了兒子,不僅她要鹹魚翻身,隻怕看在她的麵上,對越國宗室的處置也要放寬鬆了。

皇後會眼睜睜看著這樣的事情發生嗎?要知道,皇後對越國可是恨之入骨,高家唯一的嫡子,皇後娘娘的親弟弟可就是死在越國的。

吳婕兩手交叉,落在小腹上,這是她唯一的期望了。淪落這個宮廷,她本想著明哲保身,就這樣躲避在那個冷僻的小院子裏安然度過一生就好,可是鬥轉星移,這世事變幻莫測,不是她所能控製的。

得知了越國即將覆滅的消息,她迫不得已再次涉足這亂局,巧施手段引動皇帝的注意,終於再次承寵。

也是上天庇佑,不過數度歡好,她就有了身孕。雖然她是越女,但膝下空虛的皇帝還是很高興,畢竟這個宮裏還沒有一個孩子呢。

她必須得保住這個孩子,不僅關係到她的性命,還有吳氏一族的未來。

記得皇帝得知她有孕之後,雖然沒有提拔她的位份,卻承諾會善待歸降的越國百姓,還派人恩賜了衣食給囚禁中的越國國君。

雖然隻是一次簡單的賞賜,其中隱含的意味格外複雜。

但是她明白,這個孩子不被任何人所期待,不僅皇後,殿中諸妃有不少都是朝中武將出身,在攻略越國的戰場上都立下了汗馬功勞,也與越國結下了血仇。如果被這樣一個越女妃嬪得寵上位,甚至生下皇子,將來怎麽辦?

宮裏不是沒有過孩子,但是唯一的皇子不到兩歲就夭折了,還有數位妃嬪曾有過身孕,卻不幸小產。包括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後娘娘。聽說她就是在聽到弟弟身亡的消息之後不幸流產的。

正想得入神,禮儀內監高聲唱喝打斷了殿內的議論聲。

“皇後娘娘到!”

一個身穿朱紅色宮裝的女子在十幾個女官簇擁下緩步而入,她身形修長苗條,容顏華美宛如盛開的牡丹,微微上挑的丹鳳眼帶著一絲淩厲。正是大魏如今的中宮高皇後,她出身大魏最顯赫的豫國公家族,三代為大魏江山立下汗馬功勞。雖然年輕的皇帝並非最寵愛這位威儀素重的皇後,但卻極為敬重。

眾妃嬪連忙起身,恭敬地行禮。

皇後施施然入座,目光掃了一圈,才開口道:“無須多禮,入座吧。”

待眾人安坐,高皇後沉聲道,“今日有一樁事情,正要告知大家。因為前線大捷,宮裏要再添幾個姐妹了。”

角落的吳婕身形一顫,難道是越國又要有女子進宮?

是了,前幾日還聽服侍的宮人提起過,前線將幾十個容色出眾的宗室貴女提前一步送來了京城。

對這些宗室貴女,一般都是賞賜有功的將士或者朝廷重臣,偶爾有中意的宮中也會留下幾個。

聽皇後的意思,是要有女子被留在宮中侍奉了,也不知是家裏的哪位姐妹?吳婕被困宮中,消息閉塞,此時聽聞,頓時悲喜交加,險些掉下眼淚來。

“哼,一群亡國賤婢罷了。”沈貴妃輕輕搖動手裏的珍珠扇,漫不經心地瞟了角落的吳婕一眼。

吳婕恍如未聞,她數年未曾見過家人,此時全然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忐忑中,心緒翻湧,難以自持。

高皇後沒有理會沈貴妃的譏諷,轉頭注目王賢妃,問道:“人可都安排好了?”

王賢妃正是負責此事之人,連忙回稟道:“都已經收拾齊整,就等待娘娘您召見了。”

“那就傳上來吧。大家也都認識一下。”皇後娘娘淡然吩咐道。

在司禮太監的引領下,四個身形苗條,容色秀美的女孩被引入殿內。

四人都是豆蔻年華,穿著粉嫩的長裙,宛如一棵樹枝上盛開的四朵鮮花,柔嫩而新奇。

她們也許早已被調,教過規矩,走在柔軟的朱紅錦墊上,步履規整,低眉斂襟。待行至殿中齊齊跪倒在地。

吳婕險些情不自禁站起身來,她一眼就認出,走在最後麵的那個女孩正是她的妹妹吳婉,一別多年,曾經拉著自己衣襟喊著讓她不要走的小女孩如今也已經長大了。

看著她消瘦蒼白的臉色,吳婕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頭。父親怎麽樣了?母親呢?她迫不及待想要詢問,卻隻能將所有疑惑壓下。

高皇後並不急著讓四人起身,漫不經心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一個太監匆匆進了大殿,呈上了一封公文。

皇後身邊的女官接過,呈到鳳駕麵前。

高皇後打開看著,突然抬起頭,似笑非笑地掃了跪倒在地的四個女孩一眼。

“竟然有此事?”她微一示意。女官將文書轉送給王賢妃。

王賢妃百思不得其解地接過,看了一眼,頓時花容失色。

皇後不緊不慢地道:“這四人入宮之後就由你看管,此事你怎麽看?”

“娘娘,嬪妾不知啊,這……這四人也隻是兩天之前才送入宮中的。嬪妾不過依循舊例管束了兩日,教導些宮中規矩,斷不可能在我宮中發生失貞之事。”王賢妃性格一向老實,哪裏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

沈貴妃聞言大驚,“什麽,失貞?難道這四人之中有失貞之人?”

殿上眾妃嬪臉色頓時精彩紛呈,詫異的,厭惡的,幸災樂禍的。

陸昭儀溫聲道:“賢妃娘娘隻是奉旨看顧兩日,教導宮規,日常接觸都是太監女官,斷無可能有苟且之事發生。若真有什麽事情,必定是在入宮之前。”

一邊說著,她錦帕捂住口鼻,像是在看什麽肮髒東西一樣看著跪在中央的四個女孩。

“失貞之人想必是自身不知檢點,在家宅之中就有苟且之事。”

四個女孩子一臉茫然,麵麵相覷。這些日子的顛沛流離她們都已經吃足了苦頭,一時甚至沒有反應過來這些話意味著什麽。

沈貴妃秀眉蹙起,“這等**,賤女子也敢送入宮中,東越果然是蠻夷之地,絲毫不知禮數。”

高皇後冷哼一聲:“她們不知道禮數,本宮就來教導她們一番!王賢妃,失貞入宮是什麽罪責?”

“這,非完璧之身入宮,是欺瞞天家,更是試圖混淆皇家血脈,其罪不赦,理應杖斃,並追究其家人……”

杖斃這個字眼兒鑽入耳朵,四個少女驚呆了,手足失措。

高皇後雷厲風行:“既然如此,就依照宮規處置吧。皇上如今不在京城,本宮便做主了。將那個失貞的賤婢拖出去杖斃。”

一聲令下,立刻有兩個粗壯太監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吳婉的手臂。另外三個少女跪在原地,滿臉驚慌,不知所措。

吳婉劇烈掙紮起來,“你們不要碰我,你們這些強盜,狗賊!”

少女從小嬌生慣養,連罵人都隻是這翻來覆去的幾句。

高皇後連看都懶得看她一眼,仿佛眼前隻是一隻無足輕重的螻蟻。她放下茶盞,吩咐王賢妃道:“已經湊足了四個名額,總不好有空缺,帶會兒勞煩你走一趟宮內司,派人去秀坊裏再選一個送進來補這個缺兒。”

“娘娘說的是。”王賢妃連連點頭。

吳婕再也無法忍耐,猛地站起身來:“住手!”

高皇後冷冷瞥了她一眼,“吳貴嬪有什麽事情嗎?”

“此事尚未有定論,豈能擅自動用私刑……”

話未說完,就被陸昭儀打斷道:“吳貴嬪慎言,鳳儀宮之內,何來私刑?一個小小的貢女,難道皇後娘娘還沒有權利決斷了。奉勸一句,吳貴嬪如今身子貴重,就該好好保養,少來操心這些雜事。”

王賢妃皺眉吩咐道:“還不快將人拖下去,吳貴嬪你就好好坐著吧。”

眼看著就就要被拖出大殿了,吳婉似乎破罐子破摔,哭著喊道:“我失貞不也是被你們糟蹋的,你們這些禽獸不如的強盜,我詛咒你們將來也不得好死。”

吳婕想要衝上去阻止這場悲劇,卻早有數名女官悄無聲息來到她身後,見她有所動作,立刻上前拉住。

吳婕猛烈地掙紮,厲聲喝道:“你們放手!”所有人充耳不聞。

高皇後皺起了眉頭,“吳貴嬪心情不好,就早些回宮歇息吧。”

一聲令下,幾個女官拉住吳婕,半拖半抬,要將她送回宮室。

外麵已經響起了規律的板子聲,敲擊在少女嬌嫩的身軀上,慘呼聲無比殘酷。

而大殿裏的氣氛依然和煦雍容。

高皇後慢悠悠地道:“按律,這少女失貞入宮,理應追究其家人。但越國吳氏一族已經歸降,為我大魏聲望計,也不好太過追究其家人。”

王賢妃笑道:“瞧娘娘您說的,聽說這小丫頭的父母家人都已經死絕了,戰亂之中連屍骨都不好找尋,想追究也難啊!”

“說的也是,聽說破城之後,周將軍下令洗城三日,流血漂櫓,餘者皆貶為賤奴……”

“這就是首鼠兩端的叛賊的下場。”

……

四周連續不斷的議論聲傳來,如擂鼓鳴,敲在耳畔。

從這些議論聲中,吳婕才知道,從因為之前投效南陳,害的魏國損失慘重。大魏對越國極為仇視。為了報複,也為了殺一儆百,破城之後,大魏對攻陷的越國都城新韶進行了極為殘酷的洗城,任由士兵劫掠屠殺,據說三日之間,新韶城內哀鴻遍野,血流成河,原本繁華鼎盛的城池幾乎化為焦土,數十萬百姓流離失所,淪為賤奴。

外麵的青石廣場上,是吳婉淒厲的慘叫聲和沉悶的杖責聲,而殿內是更加冷酷的晴天霹靂。

吳婕被人拉著出殿門。隻覺心神散亂,一口鮮血湧上喉嚨。

終於眼前一黑,昏迷了過去。

混亂中,似乎感覺有一股熱流沿著腿部洇開,

“不好了,吳貴嬪見紅了!”耳邊傳來宮人的尖叫聲。

之後的事情吳婕已經記不清楚了,隻覺得疼痛如滔滔巨浪,淹沒了她整個人。

好狠毒的心腸啊!高皇後必定是故意的,還有王賢妃、陸昭儀……這裏每一個人都是同謀,為了結束她,還有這個孩子的性命……

躺在**,吳婕怔怔地盯著頭頂上那一方錦繡幔帳,直到視線充血,慢慢化為一片黑暗。

若有來生,絕不入這個修羅場!

大魏天兆六年,後宮貴嬪吳氏有孕,小產血崩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