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吳婕感覺自己好像經曆了一場噩夢,渾身酸痛。

她這是在哪裏?記得自己小產了,那地獄般痛苦的感覺還牢牢刻印在心底,還有妹妹,父母,家人……吳婕忍不住環抱雙臂,將身軀盡量縮成一團。

“郡主,您可算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好像是紫茴的聲音呢,是她幻覺了嗎?紫茴不是在她入宮那一年就落水身亡了嗎?

難道她已經死了,如今身在地府,所以能夠與紫茴重逢?那麽妹妹,還有家人,難道也可以見到了!一念及此,吳婕頓時心緒湧動。

她連忙轉頭看著四周,入眼是熟悉的淡青色繡翠竹紋的幔帳,兩側掛著純銀鑲珍珠的懸鉤,墜著琉璃珠兒的掛串兒。

這不是自己的床榻嗎?她曾經住了整整十五年,無比熟悉的繡榻。

越看越是震驚,透過幔帳縫隙,外麵雕刻著五福拜壽紋的窗戶,窗前的桌案上還擺著自己最喜歡的雨過天晴淨瓷瓶,裏麵沒有插著時令的鮮花,而是兩枝赤紅的楓葉。

這種色澤純正,金色脈絡的楓樹,整個新韶也隻有德王府的後花園裏才有。

“郡主,”帳子被掀開,紫茴熟悉的圓臉露出來,笑道,“今日天氣正好,郡主不是說要去仙鶴寺遊玩……”話未說完,就被吳婕的臉色嚇住了。

“郡主,您怎麽哭了,可是哪裏不舒服?”紫茴手足無措。

幾個丫環被房內的聲音驚動,跑了進來。紫茴盯著昨晚值夜的小丫頭,厲聲問道:“郡主昨晚睡得如何?是不是魘著了?”

小丫頭被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郡主昨晚睡得很好啊!”

“是你們偷懶打瞌睡了吧?”

吳婕麵色青白,渾身顫抖,怎麽看都不像是睡得很好的樣子。

小丫頭嚇得快哭了出來。吳婕搖搖頭,勉強道:“我沒事,紫茴,你先不要罵人。”

也不知是哪一個丫環多嘴,將吳婕病倒的消息送了出去,不多時,一個中年美婦人帶著丫環急匆匆趕了過來。

“婕兒,你怎麽樣了!可是哪裏不舒坦?”

看著母親熟悉的容顏,吳婕忍不住落下眼淚。

之後一頓兵荒馬亂,王妃派人入宮請了太醫過來,一番望聞問切,開了一堆休養生息的方子。

躺在**,喝著太醫開出的滋補藥方。吳婕終於能肯定一件事情,她回來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但她奇跡般地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她尚未冊封公主,和親大魏的日子。

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了!

看著母親溫柔的容顏,盧氏正在絮絮叨叨著她昨晚睡覺沒有蓋好被子,下人服侍也不知道盡心雲雲。

東越是小國,皇室人口簡單,幾代人都子嗣不旺。上一代皇帝隻留下了兩位皇子,長子繼承了皇位,便是如今在位的正恩帝。而幼子封了德王,便是吳婕的父親。

德王性情溫和,愛好琴棋書畫,更喜歡園林花木,將一個偌大的德王府打理的極為精致。

娶妻是東越名門的盧氏,夫妻感情深厚,可惜盧氏隻生了兩個女兒,就是吳婕和吳婉姐妹,德王性情平和,也看得開,隻說有女萬事足,也沒有像尋常權貴人家那樣拚命納妾選婢,為了生個兒子費盡心力。

因此吳婕自小便家宅和睦,溫馨幸福,直到晴天一聲霹靂,她被選中和親北魏,從此生活天翻地覆。

盧氏歎息道:“你病倒的事情,你父王也聽說了,剛才派人回來詢問病情呢。唉,為了接待北魏的使節團,這些日子你父王隻怕不能清閑……”

吳婕身形一顫,醒來之後,她完全沉浸在重生的喜悅和幸福中,都沒有來得及問清楚,如今是什麽時候了?

“北魏的使節團?”

“是啊,昨日剛剛抵達京城,皇上讓你父王負責招待。唉,這種上國天使,最是不饒人,尤其最近這魏國打敗了南陳,連占了十多座城池,如今遣使來我們東越,隻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盧氏身為王妃,對朝政大事也略有了解。說了幾句,卻見女兒臉色發白,精神不濟,不禁嚇了一跳。

吳婕勉強保持鎮靜,安慰道:“母妃不必擔憂,我隻是犯困了,想要睡一會兒。”

“也好,你服了湯藥,好好歇息。”

盧氏親自照顧著愛女躺下。眼看著吳婕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勻稱,這才鬆了一口氣。

到了門外又叮囑紫茴她們按時叫吳婕起來吃藥,然後才離開。

房內漸漸安靜下來,以為吳婕睡著了,房內丫環都手腳放輕,悄無聲息。

唯有絲絲清風從窗戶縫隙吹入,吹動書桌上那兩枝如火如荼的楓葉搖曳不停。

一片靜謐中,吳婕重新睜開眼睛。

作為夾在大魏和南陳中間的小國,東越的立場一向微妙。整體來說,東越算是南陳的附屬國,年年都要進貢,連皇位繼承也要接到南陳的國書再昭告天下。甚至如今正恩帝的皇後,也是南陳出身的名門貴女。

但對雄踞北方的大魏,東越同樣不敢得罪,也是年年進貢,極為客氣。

當然,這樣做的不僅東越,在舜河沿岸的幾個小國,包括臨近的平國、安國都是這樣的情形。身為夾在兩個龐然大物中間的小國,隻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大魏的使節團按例每年都會來,但今年與以往不同。大魏剛剛大敗南陳,連占了十多座城池。

對這些原本屬於南陳的附屬國,態度自然大變樣。

按照記憶中的軌跡。這一次大魏的使節團格外嚴苛,奉送的國書上陳述了諸多苛刻的條件。

想到這裏,吳婕隻覺一陣憤懣湧上來,她竟然回到了和親的那一年!

對大魏的苛刻,東越無奈,隻能一一應下,並將吳婕冊封為公主,送到了大魏後宮和親。

吳婕入了大魏後宮,舉步維艱,四麵皆敵。直到數年之後,東越亡國,而自己和妹妹身亡。

本以為重新回到身邊的幸福和甜蜜,竟然隻是鏡花水月。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她將再一次踏上那條不歸路。既然如此,上天何必讓她重新活過一回,就為了讓她再嚐一次那無盡的痛苦?

她不願意去大魏和親,可是宗室貴女之中,兩位年長的公主姐姐都已經成親,皇後嫡出的三公主與吳婉同齡,今年才十一歲。其他的皇族之人雖有年齡合適的,但都是庶脈,身份低微送入大魏宮廷隻怕反而引來不滿。

回想起當初,父母悲痛萬分,卻無可奈何的樣子,吳婕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如果這一次還要和親,隻怕還是會落到自己頭上,怎麽辦?稱病推辭,幹脆逃跑。

可是自己若逃跑,家中父母還有妹妹怎麽辦呢?就算他們全家都能逃走,那皇伯父呢,堂兄妹他們,還有這新韶城裏數十萬的無辜百姓呢?

哈,逃又能逃去哪裏?記得就在數年之後,這天下都要改姓魏了。

……

左思右想,竟然再無一條出路。越想越是難受,吳婕隻覺心如死灰一般,熬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到了服藥的時間,紫茴入帳想要叫吳婕起床,見她麵色通紅,雙眼迷離的模樣大吃一驚。郡主昨日雖然病倒,但服了藥之後情況見好,沒想到睡了一覺過去,病情反而加重了。

再一次醒來,吳婕隻覺頭重腳輕,渾身酸痛。

紫茴急匆匆派人去熬藥,又親自去通報王妃。一番雞飛狗跳。

不多時,連宮裏也驚動了。皇後派了親信的女官前來詢問吳婕病情。

盧氏坐在床邊,看著女兒燒得額頭滾燙,隻覺心如刀絞,忍不住唾罵太醫欺世盜名,全無一絲真材實料。

吳婕卻搖搖頭,自己如今是心病,哪裏是太醫的藥物能管用的。

她素來心思靈透,燒得迷迷糊糊,若是這樣死了,是不是就不必去和親了?

這樣也好,質本潔來還潔去,此時若能有幸死在家中,再也不必經曆那些風刀霜劍,自己短暫的人生中都是父母的關懷愛惜,妹妹的天真嬌憨,朋友的誌趣相投……豈不也是一種幸福。

一念及此,吳婕竟然感覺一種解脫的快感,索性連藥都不想喝了。

燒了一天一夜,盧氏急得發瘋,急匆匆去尋丈夫,想要延請城中名醫來診治。

躺在床榻上,吳婕迷迷糊糊之中,感受著四周丫環低低的議論聲。

紫茴她們正焦急地圍繞在床前。柔軟的棉布浸透了清涼的水,擱在額頭上。

這樣也好,自己不必和親,紫茴她們也都不必跟著入宮了……

正昏昏沉沉著,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傳入耳中。

“姐姐還沒有好嗎?究竟是怎麽病倒的。”聲音柔婉清亮,像是一隻粉嫩的小黃鸝。

吳婕勉強睜開眼睛,視線盡頭,是吳婉熟悉的秀美容顏,紅紅的圓臉蛋兒蘋果一樣可愛,因為急促的奔跑,她喘息不止,撲在床前,眼中全是關切。

“姐姐……”她著急的握住吳婕的手。

妹妹……想起人生中最後一幕慘劇,吳婕依然心如刀絞。

想不到重活一回,臨死之前還能再見到自己牽掛的親人一眼,縱死也值得了。

可是,如果自己就這麽死了,妹妹她……她還是逃不過被當做戰利品送入宮廷的結局!還有父親,母親,還有這東越的江山……

吳婕悚然一驚,她不能死!若就這樣死了,那有何必重來一回呢?上天肯恩賜她這樣的機緣,斷不是讓她這樣浪費的。

她掙紮著開了口,嗓音沙啞艱澀,“藥呢,我……”

見郡主清醒過來,紫茴幾個丫環簡直大喜過望,連忙又喂她喝了小半碗參湯。

吳婕性情外柔內剛,心思明、慧,她這病本就是心病,有了掙紮求存的念頭,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幾服藥喝下去,臉色便恢複了不少。

盧氏卻不敢大意,生怕再有反複,連續數日都留在女兒身邊照顧。

好在吳婕病情恢複迅速,兩天之後,不僅退了燒,連食欲也恢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