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膳, 吳婕來到後院。

元璟並沒有如往常一般坐在回廊上,吳婕有些失望,又鬆了一口氣。如今的她也不知道見了元璟要說什麽。

她走出院子, 繼續向後, 走了沒多久, 卻意外看到了元璟的身影。

這些日子為了防止被人認出,元璟幾乎足不出戶的。今天怎麽跑來了小樹林?

他蹲在溪水麵上,那棵大柳樹底下, 正在……

燒紙!

看清楚他在幹什麽,吳婕睜大了眼睛。

清明節都過去了,你這時候燒紙幹什麽?不怕引來宮人注意嗎?

她快步上前。

聽到身後的聲響,元璟站起身來, 沒有回頭, 卻知曉身後之人是吳婕。

不用她詢問, 就自顧地開口解釋道:“今天收到了一個不錯的消息, 覺得應該告訴底下的人一聲, 就過來燒給她了。”

“畢竟前一陣子清明節的時候, 都忘了給她燒點兒紙錢,我這個當兒子的,也實在不孝。”

元璟臉上笑容極為諷刺。

“誰?”吳婕忍不住問道。元璟話中的意思,仿佛是在說太後, 但太後她老人家的祭禮剛剛完成, 應該不缺這一點兒紙錢。

“是這個長秋閣的上一任主人。我父皇的一個妃子。她……的封號為‘靜’。”元璟笑了笑, 轉頭看著吳婕,“很巧的是, 她也是從遙遠的異國來的,跟你一樣。”

吳婕有些意外, 她早就知曉元璟的生母並非太後,而是靜妃,卻沒想到,靜妃生前竟然是住在長秋閣的。

上輩子自己失寵之後,被送到這裏居住,元璟當時是什麽心態,作出了這個安排呢?覺得長秋閣的風水適合異國女子?

吳婕沒有出聲,元璟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靜妃人如其名,是個安靜的女子,在這個後宮極為低調,乎不露人前。她年紀輕輕就病逝,死了之後,更加不留痕跡了。這個宮裏頭知曉她的人不多。如今還記得的,大概也隻有她的兒子了吧。”

“她算是我的生母吧。”

元璟低著頭,看向火堆中燃燒著的紙錢,然後抬頭看向吳婕,目光如炬。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我並非太後親子這件事兒。”

吳婕一怔:“我……”

“上一次我說到不僅皇後要殺我,還有母後也要殺我,此事乃是機密來著,你卻毫無震驚之色。”

“這個……”吳婕想了想,索性道,“偶爾聽宮人議論過,隻是捕風捉影做不得準。”

“議論什麽?朕跟太後之間的關係嗎?”元璟自嘲地笑著,“原來看不見的地方,宮中謠言這樣猖獗。”

吳婕沒有說話。反正一場水患,宮人死得多,元璟就算不相信也無從查起了。

元璟也沒有糾結這個話題,自顧地說了下去。“我的生母就是之前住在這個長秋閣的靜妃,她其實並非魏人,而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國度,她在故鄉還曾經有一個兒子,在長秋閣的這幾年,她一直牽掛著,如今她心心念念的兒子終於出息了……”

吳婕心神一顫。

靜妃的兒子……終於出息了!

是啊,可是出息了!都當皇帝了!

如果在今天之前,吳婕還會對這些語焉不詳的代指有疑惑的話,那麽今天之後,她已經知曉,這個靜妃是誰了。

她就是南陳的大周氏!天康帝的原配發妻!

之前發現元璟長得跟陳皎很像的時候,吳婕就有了這個詭異的念頭。

天下人相像的不是沒有,但像到這種地步,而且還生得如此美貌,實在不同尋常。

今日她在拈花閣中仔細查閱了當年南陳天康帝即位之初,北朝這邊的動靜。

二十年前,南朝老皇帝病重,北魏是想要趁機撈油水來著。當時章和帝親自率領大軍,南下邊關屯駐,想要伺機入侵。

而南陳那邊,還是太子的天康帝陳炎被老皇帝一腳踹出了京城,流放廣寒城,在這個關口被踢出權利中心,陳炎就差一個廢太子的詔書了。

實際上,數月之後,廢太子的詔書真的送到了。

不過陳炎也是個狠的,直接當眾撕了詔書,責罵奸臣矯詔,然後斬殺來使,打出了清君側的旗號,帶著兵馬殺回了京城。

按理說這一場內亂,正是大魏揮兵南下攻打的好時機,可當時章和帝坐擁重兵,身在前線,竟然就眼睜睜看著南陳亂成一鍋粥,從頭到尾毫無舉兵的意圖。

吳婕仔細翻閱了當時的兵馬和軍資調派,雖然大魏沒有插手這場內戰,那一段時間,北魏軍中很多軍需物資卻來往頻繁。

讓吳婕忍不住有了一種揣測,大魏明麵上並沒有出兵,但私底下,其實是暗中支持南陳之中的一方的。

回想起自己在佛堂中了蛇毒,半昏迷的那一夜,詢問陳皎的過去。

陳皎充滿鄙薄地提起了他的父親,“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了,最後隻能去討飯,甚至連討飯都討不來多少銀子,幹脆咬咬牙,一狠心將他的母親發賣了。”

她以為他是瞎編亂造糊弄她來著,如今看來,句句都是實話,字字錐心刺骨。

還是太子的陳炎那幾年被老皇帝打壓地厲害,雖然也暗地裏經營著,但手中並沒有多少兵馬,前線大軍他能調派的有限,且無糧餉銀錢。起兵造反成功概率極低。

在走投無路之下,他將自己的妻子大周氏給了敵國的章和帝,換來了起兵造反的資本。

是章和帝聽聞了美名,刻意索要,還是天康帝主動獻上,當做人質,吳婕無從揣測了。

隻是算算時間,那時候的大周氏,應該剛剛生下陳皎不久。就被自己的丈夫送到了仇敵的手上,緊接著有了第二個孩子。

元璟和陳皎的年齡,隻相差一歲而已啊!

吳婕覺得一陣惡寒。

在這個亂世之中,女子的美貌,竟然是一種罪過,隻會給自身帶來災劫不幸。

“我的母親是個異國女子,她非常思念家鄉……”元璟低聲說著。

不僅是異國女子,還是異國皇後呢。吳婕暗暗補充了一句。天康帝繼位之後,將大周氏追封為靖安皇後。

“父親其實非常寵愛母親。可惜因為她的出身,不能太過招搖。”

北朝這邊,章和帝確實很寵愛大周氏。單看在元璟之後,十幾年裏,天康帝再也沒有一個兒女誕生,就可見一斑。明明還是年富力強的年紀,卻極度清心寡欲,靜妃死後的選秀都廢止了。

甚至這份寵愛也延續到了元璟身上,為他選擇高貴的母家和掌權的妻族。甚至為了保護元璟,他沒有讓這個幼子太早進入眾人的視線,而是冷眼看著幾個兒子爭鬥不休,最後一網打盡,給元璟騰出道路來。

但是這樣的愛慕,真的是大周氏想要的嗎?

元璟的聲音低緩。

“她在這個宮中過得辛苦,長大了之後,我才能漸漸體會。她一直牽掛著故鄉,牽掛著她心愛的人,還有那個沒來得及多看兩眼就被迫分開的孩子。”元璟低笑了一聲,有些滄桑。

“不過如今,她在故鄉的兒子終於有了出息,想必聽到這個消息,她也會很高興吧。”

陳皎繼位的事情,他這麽快就知道了!隻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這個同母的兄長,曾經跟他一牆之隔住了好些日子。

吳婕也不知道該怎麽評價這段故事。

她轉頭回望著這座前後住了兩輩子的閣樓。

長秋閣,長囚閣。

這樣一處冷寂的閣樓裏,大周氏的最後那些年,在這裏度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呢?

比起自己來,她甚至有些慶幸,至少自己在故鄉,並沒有放不下的戀人和孩子。雖然對父母和妹妹的惦念,也是一樣牽腸掛肚。

“其實,她心心念念的,一直是自己故鄉的兒子,厭惡極了我和父皇。她死的時候,應該是一種解脫吧。”

元璟盯著那火堆,聲音漸漸低落下去。

“她的身亡,朕知曉是太後和福王的算計。不過卻並未想過報仇,果然我這種不孝的孽種,也不值得她牽掛惦念。”

他雖然查明了洪太後當年對靜妃下手的真相,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報仇,在他的眼中,洪太後的撫養之恩遠大於生母。可惜洪太後不肯相信。從福王身亡開始,到後來莫名其妙的簽文,最終讓他們母子反目成仇。

吳婕突然又想到一件事,當初洪太後倉促謀反,想要殺掉元璟,明明上輩子沒有這回事兒來著,而且洪太後本人也並非對朝政有野心的人,為什麽會走上弑君這條路呢?

都是陳皎搞的鬼!

當初在崇聖寺的時候,陳皎偷偷更換了簽文,之後還向著自己抱怨,“怎麽沒有把那個老太婆嚇死。”

她詢問他更換了什麽簽文,陳皎得意地笑著,說是預言了洪太後的死法。

如今吳婕想想,上麵寫的應該是預示著,洪太後將要死在大周氏之子的手中吧。是陳皎故意恐嚇,他本來就是準備暗殺洪太後來著。

洪太後哪裏能想得到遠在南陳的大周氏長子會潛伏宮中來殺她報仇啊?,而現成的宮中大周後的兒子就有一個……洪太後本來就迷信這些佛道簽文什麽的。再加上福王的死,相信了元璟對她的殺意,所以搶先出手。

而洪太後最終果然死在了大周後的兒子手中,也算是應驗了當初陳皎給她的簽文。

這種機緣巧合,吳婕忍不住想要給元璟點個蠟,這件事情上,他真是無妄之災。

陳皎知道元璟的身世嗎?之前應該不知道吧,自己上次說起元璟不是洪太後親生的時候,他一臉震驚的來著。隻是現在就不一定了……

一陣夜風吹過,河邊樹下的那一小堆紙錢爆發出最後亮光,迅速熄滅了。

隻餘下一片殘存的灰燼,散發著嫋嫋白煙。

又過了片刻,在夜風的吹拂下,連那片灰燼也消散了。

元璟終於收回了視線,還有那短暫的哀悼情緒。

他的目光恢複了沉靜冷澈,宛如月光下的河流,一切激流湧動都淹沒在平靜的水麵底下。

他凝望著吳婕,突然問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啊?吳婕還在為之前的推測而震驚著,沒反應過來他的問題。

“你在故鄉所心儀的那個人,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是元璟第二次詢問他這個問題。

吳婕一時啞然。

元璟低笑了一聲:“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有些意難平。”

“他……”吳婕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個問題。想了想,自己之前曾經傾慕過,心動過嗎?

她平日裏接觸的男子都很少好吧,除了父王,太子哥哥,大概隻有……

“大概是個沒臉沒皮的死變態吧。”

聽著吳婕的話語,元璟眼神發直。

“平日裏看著吊兒郎當的,其實關鍵時刻還是很靠得住的。”

“武功很好,辦事利落。”

“長得好。”嗯,這點兒最重要。

元璟在心裏頭默默地勾勒著這個人的印象,長相、武功這些,自己似乎也不差啊,唯一差別的可能就是個性了。

“是之前在東越的侍衛嗎?”

不是侍衛,是侍女。吳婕默默地想著,卻沒有否認元璟的話。

雖然洞悉了這個宮廷最大的機密,當天晚上,吳婕還是睡得很香。

第二天,太陽正好,吳婕去了長秋閣外的梨花林中散心。

一路走走停停,漸漸到了東勝池邊上。自從東勝池中陰魂將秋嬤嬤拖入水中害死的傳聞甚囂塵上之後,這裏比往日冷寂了很多。走過水池邊,涼涼的風還真有一股淒冷之意。

吳婕漫步而走,繞過一處假山,不期然看到了一個人。

李瑾妃正站在水邊,遙望著浩浩****的水麵出神。

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過身來,見到吳婕,含笑招呼道:“太妃整日裏深居簡出,沒想到今日有閑暇出來。”

吳婕笑道:“隻是偶爾出來散散心。”又道,“聽聞前些日子皇上病倒,如今想必是痊愈了。”

前些天那個剛剛登上皇位的小皇子感染風寒,李瑾妃忙著照料,今天看她出來,吳婕便料想病情有了好轉。

李瑾妃卻笑道:“病情還是老樣子,不好不壞拖著,每日裏守著孩子照顧也覺得心焦,出來透口氣。”

吳婕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想要客套安慰兩句,卻覺李瑾妃並不想聽這樣的話語。

兩人並肩站在湖邊上,水麵波光粼粼,隨風**漾。李瑾妃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看著這湖麵,便讓人心有所感。人生在世,便如這水波流淌,無一處可停頓,無一處可歇息。”

吳婕心念微動,轉頭有些意外地看著李瑾妃。

她認識這個女人也算兩輩子了,最初,還是李充容的時候,她算是洪淑妃的狗腿之一,當然跟夏貴人那種低端的狗腿不一樣,畢竟李充容也是出身地方名門的閨秀,知書達理,才貌雙全。

後來,在慈寧宮中見識了她跟洪崇月的一場好戲,記憶中寡淡冷清的李充容竟然在**媚態橫生,讓人刮目相看。

而如今,眼前的李瑾妃似乎又換了一張麵孔。

她披著銀灰色繡梅花紋的大氅,烏黑的發髻梳成高髻,通身上下除了一串兒蜜蠟珠子之外,無一絲裝飾。整個人都素淨極了,襯得她原本秀美的臉上多了一種出塵之氣。

在吳婕的眼中,李瑾妃的美一向是有些俗氣的,此時卻飄然如仙般不帶一絲煙火氣兒了。

“娘娘瘦了很多。想必照料皇上太過辛苦。”吳婕歎道。李瑾妃確實極為消瘦。

“是太累了,熬過這幾日就好了。”李瑾妃幽幽道,“反正多麽累的日子,終究有結束的一天。”

吳婕心神微動,抬頭望去。李瑾妃的臉龐迎著陽光,看不分明神情,隻是語調帶著一抹滄桑。

停頓半響,李瑾妃似乎是察覺自己失態,歎了一口氣:“想著咱們能在這裏平平安安說話,已經比之前的諸位姐妹們都要強多了。”

“也不知道這水裏頭,藏著多少冤魂呢。”

吳婕再一次看向水麵,先前的宮妃,一個個都死在了水中。

“連秋嬤嬤都失足踏進了這東勝池裏淹死了,也許這水裏頭真有什麽不甘心的存在。”吳婕順著話風說道。

秋嬤嬤死後,宮中就隱約有了一種謠言,當初翡翠園的慘案,近千名宮人被淹死在那片地勢低窪的園子裏。為什麽這麽多人不往宮門口跑,卻要往西邊去呢?因為有宮中的掌權者傳令要眾人去西邊集合,一起離宮。甚至連太後她老人家,都是在西行的路上被害死的。

李瑾妃聳聳肩:“謠言傳得再廣,其實也沒什麽用處。”

吳婕明白她的意思。如今高大將軍掌權,宮廷內外都換上了高氏的心腹之人,這些謠言雖然能損傷高氏的臉麵,卻動搖不了根基。

“說起來,聽聞最近宮中在徹查秋嬤嬤的死因呢。前些天連我那邊的兩個管事都被叫去問話了。”李瑾妃笑著。

吳婕被這個意外的消息嚇了一跳。

“也許是皇後娘娘不相信因果循環報應這些話吧。”

李瑾妃聳聳肩,轉身離開了。

秋嬤嬤的死竟然還沒有結束!

吳婕心情有些忐忑,而這份忐忑很快變成了現實。

就在當天下午,果然有禁軍侍衛上門,前來查訪秋嬤嬤之死。

元璟這家夥,不是說好的不會有後患嗎?

等著女官將人請入正殿,看清楚前來查訪的人竟然是殷長青,吳婕心裏頭咯噔一下子。

竟然是這個難纏的家夥!

殷長青態度倒還算恭謹,客氣地詢問了幾個關於東勝池那邊日常的事情。

因為之前李瑾妃的提醒,吳婕早有準備,應對地堪稱滴水不漏。原本她與秋嬤嬤那邊就毫無瓜葛。幾次動手,都是鳳儀宮主動出手,吳婕隻裝出毫無所知的模樣來。

殷長青也沒有多說什麽,很快告辭離開。

吳婕客氣地命女官將人送出去,正在心中檢討著剛才的應對有無破綻,突然眼角的餘光瞅見殷長青外出的腳步一頓。

她抬頭看去,頓時傻了眼。

元璟這家夥竟然好死不死,正在這時候從側門進來庭院。

他不老老實實在房間裏待著,出去幹什麽!出去也就算了,怎麽偏偏在這個時侯回來?

吳婕忍不住站起身來,殷長青和元璟中間隔著庭院花樹,但聽說習武之人眼力特別精悍。會認出來吧。

此時此刻,吳婕沒有時間逆轉的本事,隻能跪地祈禱神佛庇佑了。

殷長青似乎沒有在意,他繼續抬腳向前走。吳婕終於鬆了一口氣,覺得神佛還沒有徹底拋棄自己。

然而,這一口氣鬆到半截,庭院外送客的女官歡快地招呼了一聲:“桂魄,你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殷長青身形一顫,停下腳步。

吳婕一顆心直直落下去。

殷長青這家夥,記得對桂魄很有意思來著。赤蕊提起過,這家夥曾經在宮禁巡邏的時候,好幾次偶遇桂魄,想要搭話,可惜被陳皎拒在千裏之外。之後才慢慢熄了心思。

她怎麽就忘了這茬,當初真不應該讓元璟頂陳皎的缺兒的。

元璟停下了腳步,他抬頭看向招呼的方向,注意到殷長青,頓時目光一緊。

殷長青也聽到了桂魄這個名字,立刻轉身向著他走了兩步,然後又停頓下來。

元璟也沒有動。

一時間兩個人隔著花樹,遙遙相望。

這個畫麵太陰森詭異,吳婕感覺自己腳都發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