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死啦死啦的隊伍仍在叢林裏前行,現在它擴張了好幾倍,已經完全是一個連建製。黑皮的走在前邊警戒,穿衣服的照顧著兩翼和後方,現在大多數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機槍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著。

迷龍背著李烏拉走在隊伍中間,李烏拉身上披了別人的衣服,確實象郝獸醫說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過是水。

李烏拉後來動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實已經讓他看不見了,他用搭在迷龍肩上的手摸索著迷龍的額頭,迷龍麵無表情地走著,由著他背上的人做這種摸索,那隻手從迷龍的額頭摸過了鼻梁,然後掉了下來。迷龍全無表情地感受著一顆頭顱垂落在他的肩上。

迷龍走著。他沒打算停留。

河穀一戰讓死啦死啦擁有了一整個對他死心踏地的連,然後他仍拉著我們在叢林裏晃,真像他說的,日軍把戰線拉得過長,兌了一桶水的一瓶酒,頭發絲吊著的戰爭。

李烏拉在我們開拔十分鍾後就死了,但迷龍一直背著他,他背著他的同鄉一聲不吭地又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東北佬兒迷龍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東北佬兒了。

在叢林的晨光裏,迷龍仍背著那具屍體在走著,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沒有過絲毫的變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屍骸的機器。

要麻背著本該迷龍拿著的輕機槍,似乎是為了出一份自己沒出的力。

郝獸醫從他身邊走過時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龍。”

沒響應。

郝獸醫輕聲說:“人早死了。”

沒響應。

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門兒,“你杠了門山炮麽?能兌死小日本麽?飆啥玩意兒嘛?”

我們吃了一驚,看著站在路邊的死啦死啦,因為從那家夥嘴裏蹦出來的是東北話,我們幾乎以為這貨是一個東北人,但那做不得數,他之前就用東北話和迷龍吵過嘴,用北平話和我鬥,用陝西話和郝獸醫搭茬兒,他嘴裏甚至蹦出過邊陲少數民族的嘶吼,什麽都做不得數——那貨是個方言機器。

迷龍瞪著他,因為“山炮”是句很嚴重的東北罵人話,而且是對一個死者。

死啦死啦好像覺察不到迷龍的眼神似的,接著說:“該幹啥知道不?拿機槍去殺人。整個死人膩乎著忽悠誰呀?鱉犢子玩意兒。”

他頭也不回,徑直去了他的隊首。迷龍看上去不是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會兒,然後在路邊放下了李烏拉,回頭從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機槍。

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龍早已是個對自己夠狠的人,他離開路邊那具屍體時再沒有回頭。我提心吊膽看著他從死啦死啦身邊超過,去了隊首。

我很擔心迷龍整死他,因為迷龍沒說整死他——後來我發現,迷龍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麽說話。

死啦死啦在叫我:“傳令兵!三米以內!你立馬給我到一個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離!”

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

我們這幫子黑皮鬼在林邊沿的樹後蹲了第一線,而穿衣服的是這次衝擊的第二線。

我這回沒離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邊看著林外——一個英國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軍擁在那裏對著洞口往裏一個一個扔手榴彈,機槍在對裏邊盲射——幹什麽不問而知。

死啦死啦悄聲說:“傳下去。我左手左邊抄,右手右邊抄。等揮手。”

我傳給不辣,不辣傳給蛇屁股,蛇屁股傳給迷龍,迷龍該傳給豆餅,但他現在鬱悶地在給自己禁言,而豆餅不但在四米開外,一個用手掌絕對拍不到的距離,而且專心地向著他的庇護者要麻。

迷龍從地上撿起塊石頭扔了過去,那塊石頭過大了點兒,又被他在豆餅頭上砸個正著,“咣當”一下,豆餅終於回過頭來,看了迷龍一眼,然後直挺挺地栽倒。

在我們眾人的訝然中,要麻撲過來和迷龍廝打,我們手忙腳亂,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兩個分開。

幸虧幾十米開外的日軍一個個手榴彈正炸得興高采烈,否則我們這幫伏擊人的就要被人伏擊。

死啦死啦的左手開始揮下。

迷龍開始射擊,他臂力倒是驚人,但用得全不在當,其機槍火力的威懾性遠大於殺傷力。

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窩上擁有要麻猛一拳打出來的烏青。

我們從左右兩翼同時開始抄上,射擊。

要麻一邊射擊,被迷龍打出來的鼻血一邊歡暢地流著。

我們的隊伍又擴張了,雙縱變成了三縱,中縱是人力抬攜的重機槍和輜重,要麻抬著機槍一角,一邊忿忿地擦著鼻血,顯然那對他而言是懲罰。

迷龍走在中縱的隊尾,背著仍在暈迷中的豆餅和他的機槍。

我們在叢林裏遊**了整天,襲擊隻顧唱空城計的日軍,讓一隊隊無主孤魂的我軍加入我們,入夜時分死啦死啦終於適度地表示了他的滿意。

我看著周圍的人說:“都快他媽拉出半個獨立營來啦。”

死啦死啦用這種方式表示了他的滿意,“哼。”

夜色下的機場地平線上閃爍著炮火、彈道,炮擊並不猛烈,因為那主要來自我們監視下的日軍所發射的一些輕型迫擊炮和擲彈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嚇遠大於實際殺傷,爆炸得最燦爛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軍也被英軍擊毀的飛機,和他們自己點燃的彈藥庫。

死啦死啦哼了那聲後我們終於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機場的正途。機場正在被日軍攻擊,這裏的英軍也在燒東西,如果二十四小時前我們會視此行軍為自殺,但是現在……我們所遭遇的日軍沒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計。

死啦死啦看夠了,把新得來的望遠鏡交給了我,他特意留時間給我看,他不急,因為他的人馬正在日軍挖設於機場邊的戰壕之後設伏,順便架設新得來的兩挺九二式重機槍和,和幾挺輕機槍。

我眼睛不離望遠鏡,一邊說:“兩個小隊加幾門炮,打腫了也就一百四五十頭。諸葛亮要被氣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計一輩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

死啦死啦看不出什麽歡喜,他淡然得很,“他們的運輸力量根本沒辦法短時間內在這地區形成壓倒優勢,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緬北追過去了,後邊就他媽孔雀屁股的後邊——順便問下,什麽是聻?”

“人死變鬼,鬼死變聻,鬼之畏聻,猶人之畏鬼。”我解釋給他聽。

死啦死啦笑起來,“淵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軍糧,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學問?”

在我並不得意的人生中,這是一直讓我忿忿的部分,“念書而已。把人味兒念成爛書頁子味那種念法。”

死啦死啦樂了,“怎麽個念法呢?我倒想知道。”

他並不威嚴,但總有一種與威嚴全不相幹的感染力,讓我這類對他極抵觸的人有時也在不知覺中就範。於是我給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種駟五駢六,搖頭擺尾,畫胡子抹圈子的姿勢背梁啟超之《少年中國說》,有時它幹脆是唱出來的,以一種文化僵屍的姿態念誦這樣一篇激揚文字,本身即為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