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我們灰溜溜地走過巷子,虞嘯卿的小小車隊也灰溜溜地停在外邊。我們看見了讓我們非常驚詫的一景:唐基和郝獸醫坐在虞嘯卿座車的後座上。郝老頭兒仰著天,把一顆腦袋橫擔在靠背上,哭得不像樣子。唐基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一隻手拿著他想給郝老頭兒用,但郝老頭兒卻從沒用過的手絹,他已經用習慣了衣袖和衣擺。

郝老頭兒是送死啦死啦來的,剛才就在外頭等著。

迷龍嘟囔:“個老笨蛋,咋和那麽個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沒人能回答他。

唐基很難得地沒有眼觀六路,而是專注於他身邊那個同齡者的傷痛。這又是個方言怪,他和郝老頭兒掰陝西話,“……莫事啦,莫事。老漢,老哥哥,人生一世,彈指一回,有什麽懂不得的?你我不過是分坐了兩趟車,你坐了牛車,我坐了汽車,可坐車的不還是個人,不還都是從娃娃坐到老漢?”

郝獸醫隻是仰著,本想少流淚,結果多流淚,“……莫得啦,都莫得啦。”

“得之幸,失之命。話反過來講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講嘞,越講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聽,我不好陪你哭。”

“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謝謝,謝謝副師座。”

“我日他媽的副師座。”唐基說。

我們想迅速離開這裏,迷龍、不辣、小醉也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憑他們的本能都能嗅出來氣氛的怪異,盡管虞嘯卿沒追上來,也沒有任何人攔我們。我們走到巷口時,郝獸醫拭著紅腫的眼睛追了上來。

迷龍問他:“你跟那麽個老妖怪虎啦吧唧地嘮啥呢?你想做阿譯的學徒啊你?”

郝獸醫說:“莫啥莫啥。他會講老家話,我跟他講老家話。”

不辣很好奇,“你哭麽子嘞?”

郝獸醫說:“老人病。見了貓貓想哭,見了狗狗想哭,黃土都埋到這兒了,見了雷寶兒連捶天搶地的心都有……見了你們都想哭。”

不辣抱怨,“你不要哭喪嘛。”

郝獸醫晃了晃,忽然扶著牆慢慢地坐了下來。我們當他是體力衰竭,那在我們不是大事,所以我們又走了幾步才覺得不對。郝老頭兒的眼睛渾濁得嚇人,他茫然地看了看地麵,又摸了摸地麵,用一根蘸了口水的手指去碰觸空氣,又把手指塞進嘴裏品嚐剛沾上的空氣。他看著包括我們在內的周圍的一切。如果你把一條在黃土地生活了一輩子的老狗蒙上眼猛扔進滇西的山巒,那狗隻怕也會像他這樣。生活中對它最重要的一切:陽光、空氣、呼吸、土質,全都變了。

我們回到他身邊,迷龍和不辣,雖刻薄,實則關切,在他眼前晃著手指頭。

郝獸醫念叨著:“……黃土坡坡下大雨啦?這風咋甜絲絲呢?”

迷龍疑惑地看著他,“咋啦?失心瘋?”

郝獸醫說:“……我這是在哪兒?”

不辣就高興得不得了,“我是哪個?快講快講,講不出來你就是老豆腐渣渣。”

老頭兒答道:“你娃是不辣嘛。可我這裏在哪塊?這是哪兒呀?”

我不想說話,在我一個二十多的人看來,他臉上的皺紋多得嚇人也深得嚇人。我伸了兩隻手,給他扒拉開來皺紋。

小醉發急了,“你們不要吵。要老爺爺自家想,自家想出來才好。”

迷龍說:“呸他的老爺爺,他是六十歲的大小夥子。”

我糾正他,“五十七。”

死啦死啦喝道:“閉嘴。”

我們閉了嘴,看著一個老頭兒坐在那兒苦想,不到六十的他衰老得像是一百二十多歲,而我竭力抹平他的每一條皺紋——那當然是徒勞。

後來我們攙起了郝老頭兒,沉默地離開這裏。我們來的時候很熱烈,走的時候像灰孫子。

我們扔下了虞師座,可看見一個記住了我們和自己,卻丟失了整個世界的老頭兒。郝獸醫幾分鍾後就恢複了記憶,甚至忘掉了他曾對著唐基哭泣。

一輛破卡車停在我們旁邊,蛇屁股坐在司機身邊,搶到了喇叭往死裏摁。炮灰團的一切都是破爛的,油也是最劣質的,我們淹沒在劣質的油煙裏。死啦死啦他們都已經上了車,我還在車下,在油煙裏。我盡量把小醉推到油煙之外。我不喜歡這種告別,我討厭任何形式的告別。

我從炮眼裏看著對麵的南天門。南天門一成不變,還是那樣,明的刺,暗的刺,看得見的,看不見的,你既一片茫然,你就無法征服,所以我的心思根本不在南天門上。我用後腦勺研究著死啦死啦,而他在研究狗肉的爪子。

虞師的攻擊被迫無限期滯後,於是我們活著,活得很高興。若為安逸故,兩者皆可拋。日軍想必也很高興,因為永無休止的炮仗終於停止。

郝獸醫正帶一張失落而茫然的臉,鼻孔裏堵兩個布卷,在治蛇屁股的戰壕腳——但願不要又治成截肢。迷龍拉了他們的新朋友柯林斯,弄了個水煙筒,在那兒你傳我我傳你地吸著,彼此被嗆得昏天黑地是他們的娛樂。豆餅洗著一大盆也不知道是誰的衣服,但並不能逃開被他們時時噴雲吐霧過去的厄運。喪門星弄了個炭盆,幾個破瓦罐上拿鐵絲綁了長把手,一會放點兒茶葉,一會加點兒糯米。不辣、蛇屁股一臉虛心求學的樣子窩在旁邊。也別管他們在煨什麽玩意兒,總之是件隻要有事就絕不會去費工夫的閑玩意兒。

最近很消閑,悠然見南山,因為我們中間那顆過度活躍的靈魂終於消停。我知道虞嘯卿和孟煩了的腦袋同時在他的腦袋裏打架,這回好像我贏了,我知道他正在步我後塵,正在變成我們。人渣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們用後腦勺也看得見他的無所作為,用腳趾頭也聞得出他的沮喪。

我還在那兒裝模作樣拿個望遠鏡觀察對麵的南天門,一隻鞋猛砸在我的頭盔上,這樣粗暴的舉動目前隻可能來自我的團長,他說:“不要拿後腦勺看我!”

我惱火地轉了頭,“誰像你個肚臍上也生眼的妖怪……”

第二隻鞋也飛了過來,“也不要轉過來看!”我算知道人為什麽要穿兩隻鞋了。

我愣了一下,把兩隻鞋給他踢了回去,然後扯了我**的被子,從腦袋上蒙了下來。現在我的背影對死啦死啦來說像一床會走路的被子,然後我用望遠鏡對著南天門,從被子下甕聲甕氣地發著抱怨,“這樣好了吧?沒事就齷齪,安逸生事端。誰也沒瞧你,你現在活脫一條九頭蛇,倒有八個腦袋在瞧著自己過不去。你何不去找點兒事幹?”

“沒事做。”

“麥師傅很想跟你擺擺美國龍門陣。全民協助很想你帶他去打獵,他打兔子,你就可以打打也許還沒死光的流亡日寇。喪門星熬了馬幫茶想請你喝……”

剛踢回去的鞋又飛了過來,我憤怒地轉身,但立刻又拿被子蒙住了頭,因為第二隻鞋又焦不離孟地飛了過來,“不要裝模作樣地看著南天門!你幹嗎不拿個破望遠鏡去看屎老大搬牛糞?!”

我忍無可忍地抓起他的鞋回擲,“我看你就夠了啊!——你要的啊!”

在這場抓起屋裏的任何東西投擲對方的戰爭中,我占了上風,因為我站著,而他就是賴在那裏不起身。但他沒東西可扔的時候就拍了一下狗肉,“狗肉,給我上!”狗肉愣了一下,當確定這不是開玩笑時,就衝著我衝了過來。

我嚇呆了。這是什麽世道啊。

我拿床被子抵抗著狗肉的咆哮,從防炮洞裏連滾帶爬地逃出來。狗肉比我的團長有分寸,至少不再追了,於是我從地上爬起來後有機會把被子扔回屋裏,邊扔邊罵:“你拿被子把炮眼堵上啊!你就看不見南天門啦!它在不在那兒關我們屁事啊!要不要我們挖個坑把你埋啦?”

人渣們高興得不得了,總算有點兒事了。迷龍樂得跟個貧嘴老娘們兒似的,“他放狗咬你啦?他放狗咬你啦?”

我拍迷龍的頭,“迷龍,給我上!”迷龍抓著我就咬了一口,然後呸呸地吐土渣子。

我悻悻地坐下來,“喪門星,給口馬幫茶。”喪門星從他的瓦罐裏整出那麽一小杯來遞給我。“太苦啦。放多點兒糯米。”我挑剔地說。他就從他身上的一個小包裏給我按粒算地加著糯米。

我們的人渣又回複了無所事事的狀態。我們訕笑著,觀望著克虜伯無處宣泄地擦他的炮,他用一根鐵條綁了布條在炮管炮膛裏抽抽拉拉。

我感覺到一道愁苦的眼神從我身上挪開,於是轉頭,看了一眼郝獸醫愁苦的眼神。我不想以我的無聊和他的衰老對視,我也迅速挪開了目光。

我錯了,我的團長不會像我,我們都隻會越來越像我們自己。時間就是吞噬自己尾巴的一條蛇,我們身在其中,永不知何謂始,何謂終。

我懨懨地走向我的晚飯,死啦死啦跟在後邊,比我更加懨懨。我們的晚飯在那些說是臨時卻快成了永久使用的破棚子裏,在它和我們之間隔著驗槍通過才能吃飯的規矩。

麥克魯漢老遠便看見我們,很振作地過來——整個陣地上怕也隻有他們兩個美國佬很振作了。

他遠遠的就喊道:“我是你的支持者!No,我是你的fans!”

死啦死啦向我尋求一個解釋,“啥意思?”

我有氣無力地告知,“他迷上你了,沒錯,他愛上你了。”

死啦死啦更死樣活氣了,“哦。真不賴。”

麥克魯漢走近了說:“有空我也許該槍斃你的翻譯。可現在我想說,先生,我認為製止一場敗戰的人比在戰鬥中犧牲的人更該稱為英雄,盡管你沒被人當作英雄。跟中國人混得久了,我知道在千夫所指中堅持並不像在美國那麽容易……哦,當然在美國也不是那麽容易,你看看我。”

“看出來啦。您甚至都孤獨到和我們成了朋友。”我說。

聽了我的話,麥克魯漢建議現在就斃了我這個翻譯,死啦死啦卻不願意在我身上白瞎子彈。我不懷好意地衝麥克魯漢笑了笑,“我會活下去的。”

“好吧,”美國人接著說,“那天你也在,你們倆做了好事。那麽,為什麽沮喪?你可以把消滅法西斯作為你的事業,可為什麽要為一場錯誤的戰役而遺憾呢?”

“麥師傅,這場仗隻要打就是錯誤的嗎?”死啦死啦問。

“我早說過了,你們的高層想打,有幾場中途島和北非才能讓這雨林成為萬眾矚目,可不是由他說了算。軍事勝利能帶來物資和政治勝利,英國、蘇聯,所有的盟國都想把眼球拉到自己的戰場上。”麥克魯漢調侃著,倒也不乏同情和嘲諷,“哦,還有我的祖國。三個現代軍事強國和你們下這盤棋,而你們是唯一一個古老的近現代國家……如果我直說落後,你不會說打倒帝國主義吧?”

“打倒帝國主義。”說完之後我勝利地衝著死啦死啦,“聽見啦?”

“你們的師座從來不管這個,他隻想打仗。他和你們的軍長、戰區長官們竭力促成這場戰役,他們隻想壯大自己。”麥克魯漢說。

死啦死啦說:“他不是這樣想的。您也是站著說話不腰痛,並沒有半個美國被人占領和屠殺。”

美國人不想爭辯這個問題了,他來是特地送一樣禮物給死啦死啦的。

死啦死啦莫名其妙地看著麥克魯漢遞給他的東西,“這是什麽美國把戲?”那是一張他的照片,來自麥克魯漢那一車零碎中的相機。這不奇怪,奇怪的是照片上的他被紮滿了大頭針。

“你是個好人,你的部下也是。所以不要這樣對你自己和你的軍隊——否則我隻好像個中國老太太一樣詛咒你了。”

死美國佬一向刻薄的臉竟顯得有些友善,他微笑著。死啦死啦以苦澀還他的微笑,拿著那張照片端詳了一會兒,說:“……你也是個好人。”然後他就把麥克魯漢扔在那裏了,我跟著,因為麥克魯漢的茫然而向他報之一個鬼臉。

飯棚裏,迷龍正和柯林斯吵得不可開交。迷龍快把他那支半拆開的捷克式杵到柯林斯的大鼻子下了,而柯林斯做出一副如對大便般的嫌惡表情。真難為他們倆,一個光會幾個英文單詞,一個光會幾個中文單詞,居然也可以吵得比一千隻鴨子還要熱烈。

我們在這種亂勁中想進飯棚,偏柯林斯在這方麵是一個不落,一隻毛手就伸了過來,“Weapons!”

我的槍倒擦得幹淨,開膛即過。死啦死啦的槍可比迷龍的還過分,從槍匣裏掏出來時便掉著土渣。柯林斯打開一看,做出個嘔吐的表情,“You!不擦屁股!No food!”

“你沒有飯吃。”我立刻翻譯給死啦死啦聽。我們都又驚又喜,期待著他像迷龍那樣大鬧一番,可那家夥隻是哼了一聲,對柯林斯點了點頭,“喔,那就不吃。”

我們訝然地看著那家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