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拿著一個杯子在空地上尋覓,遠遠的我看見死啦死啦扛著一架梯子蹣跚過去。他現在似乎比我更愛好往沒人的地方紮。他把梯子架在我們搭的某間破房子上,然後爬上了屋頂,在屋頂上坐了下來。
我看了他一會兒。他臉朝著南天門那個方向,從他這個角度看去南天門被祭旗坡擋了,所以他隻能是在看雲。一個家夥看著隨時幻變的雲層,你根本不好說他在看什麽。
我就著梯子往上爬。那是個背後生眼的貨,我爬到半截他開始推樓梯,我大叫:“哎!哎!灑啦!好東西!”
於是我被放行了。我坐下,把手上的杯子在他身邊放下,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肉罐頭。死啦死啦看了會兒雲,然後往杯子裏張了一望,聞了聞。
“威士忌。”我說,“全民協助偷麥師傅的。規矩是你訂的,總也要給人下個台階。”
死啦死啦抿了一口酒,然後差點兒噴在我臉上,“你想毒死我嗎?”
我喝了一口,是威士忌,而且還是不錯的威士忌。我想該是每個人的口味不一樣,就放下杯子拿起了罐頭,“土包子一個。這個可以吧?醃牛肉。”
沒說可以也沒說不可以,既然慣他了就慣到底吧,我拿從柯林斯那裏抄來的叉子喂了他一塊,然後看著他那個古怪的又酸又苦的表情。
“……你一直連大便都吃得下的!”我氣憤地說,然後把罐頭放在旁邊,也躺下,我在屋頂上躺下來的架勢快把屋頂砸塌了。我瞪著山脊之上的雲層,問:“……你爬到這上邊來,是覺得這樣離死去的弟兄近一點兒嗎?”
他沒吭氣,我轉頭看了眼,我得承認,他現在的舉動比承認或者否認更讓我氣結——他在看從我家抄來的《金瓶梅》,而且是那種隻翻看某些篇章的看法。
“——《金瓶梅》不是這麽看的!”我說。他沒吭氣。
我聽見郝老頭兒在下邊叫我,“煩啦?煩啦?”我探出半拉頭。郝獸醫扶著梯子,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可憐巴巴不是因為他想做出可憐樣,而是他最近身上總有種讓人看了就想哭的勁頭,怪兮兮的。
老頭兒說:“我聽見你在上邊嚷。”
“我有酒,還有肉,郝老頭兒你要不要吃?”
老頭兒不要。
我詫異到憤恨,“這都被美國大頭針紮了嗎?”
他問我:“煩啦,就你一個人?”
我憤憤地說:“就我一個活人。”
“你跟我嘮嘮行嗎?”
“那你上來。”我說。
“我上得來嗎?勞你瘸步,咱們找個清靜地方。”老頭子說著就走開了,佝僂而蹣跚。我看了會兒那個背影,那麽伶仃的一個背影實在沒法不讓你著了魔似的跟著。我把杯子和罐頭都在死啦死啦跟前放了,叉子豎插在罐頭上,拜了一拜,說:“塵歸塵,土歸土,你老早死早投胎,南無阿彌多婆夜那啥的。”
然後我爬下梯子,去追那個佝僂的背影了。
“你要去哪裏呀?”我問他。
“尋個清靜地方。這裏哪兒都是人。”
“鬼門關倒是夠清靜啊!”
老頭兒趕緊說:“年輕人,嘴毒要觸忌的。你快呸。呸呸。”
“呀呀呸。小太爺不走啦!”
我不想走了,看著老頭子走著,在身上摸索著,念叨著:“……我那鎖鑰呢?我鎖鑰又尋不見嘞。”
“……什麽鎖鑰?”
“什麽鎖鑰?我家裏的鎖鑰嘞!這回家咋開門嘞?”
我愣了一下,看了那張一半在現如今、一半在過去的混亂的臉。我攙住了他,或者更該說我摟住了他的肩,以製止他那徒勞的尋找。
“別尋啦。”我說,“鎖鑰在我這兒,到家就幫你開門。你老人家現在要上哪兒?”
“你這娃娃就不做好事!”
“我是誰?老爺子?”我有些糊塗。
“你娃娃又來耍人,我不認得哪個還不認得你?——福娃你個小猴子,不要你去當兵你非去當兵,現在你爹都當了兵啦,你還不回來。”
我又愣了一下。我初以為他在占我便宜,但後來發現沒有人會那樣甜蜜而傷感地占人便宜。於是我扶著這個腦子燒糊塗了的老頭子,像兒子扶著老子。
郝老頭兒終於找到了他覺得合適的地方,巧得很,就是我上次撮了堆土拜對岸死人的地方。郝獸醫張羅著一截樹根,殷勤得那像是他家的椅子,“坐嘞,上座。”
我提醒他:“可不要做了山炮的靶子。”
老頭兒倒明白,“這地方哪兒有炮炸過?就是個閑散地嘛。”
我點頭,“那倒也是。逝者如斯,小日本也老實多啦。”
“請上座。”老頭兒又請。
我就座,然後被郝獸醫眼光光地看著。我開始後悔來了,我不喜歡被人那麽看,便用稀裏馬虎回他的目光,“爹,你咋啦?”
“啥爹不爹的,你神經嗬?”
“……您老人家眼裏我現在是誰呀?”
“孟煩了唄,你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娃娃。”
我隻好苦笑,“老頭兒啊,你多活三十二年,你告訴我,夢遊的人一被叫醒是不是就真會失心瘋?”
“我不認得夢遊的人。”他搗鼓著他的旱煙袋,“抽一口?”
我現在放鬆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煙的。“有屁快放——咱們明白人不用講客氣。”我說。
老頭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說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樣對別家老人,像照顧自家孩子一樣對別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賢說的。你娃娃的書都讀到哪裏去了?”我就衝他扔砂土,免得他嘮叨沒完,老頭子終於服輸了,“好好,說正事——怎麽啦?”
我們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裝傻,而他堅持。我們互相瞪了很長時間。
我顧左右而言他,“怎麽怎麽啦?天也沒塌,地也沒陷,怒江也沒倒流。”
老頭兒搖頭,“你娃娃哎,你眼裏大概除了團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頭嘞,我是過來人,我看你們也都是強人瞎人滑人癡人怪人嘞,你就莫騙我嘞。”
我說老也是個精,隻是缺副老花鏡,看也看不清。
老頭兒說:“哎呀,看不清你告訴我嘛,相攜相幫嘛。你以前有話總是跟我說。”
我不再衝他扔砂土了,我撮著砂土,我犯著猶豫。
老頭兒看著我,“會憋出病來。你娃總不能刨個坑對土講。”
“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傷員啦?”
“也不打炮咧。沒傷員咧。也好也好,那些個槍炮傷怪頭八腦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傷兵娃娃罵個臭死。”
我告訴他,那不怨槍炮,是他治不好。
老頭兒擺擺手,“不說這不說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跟你說,不是怕憋著,就是要你說個對錯。”我發著狠,“我就不信我錯了!”
“莫錯莫錯。你說。”
我還是犯著猶豫,“你發個毒誓,不對第三個人說。”
老頭兒發誓:“天打雷劈,老死不得歸鄉。我發誓。”
“……你這誓發得跟喝湯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線打仗的兒子發誓。福娃是小名對吧?”
他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來,幾乎又沉進了這些天他常掉進去的狀態。我不得不承認我怕這個。我忙著拍打他,“算啦算啦。就是隨便一說而已,我也不信這個。”總算把他給叫了回來。
“我發誓。”老頭兒又說。
我忙打斷他,“鬥個嘴扯上幾千裏地外的人幹嗎?——我這麽說吧,再讓咱們上趟南天門,死個精光,功勞全給不相幹的人占。你幹不幹?”
老頭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為啥?給死也要給個痛快吧?”
“就是這樣的。咱們自稱炮灰團,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們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換個南天門,何樂不為?”
郝獸醫激憤地罵:“我日他個何樂不為!——真叫咱們上啊?扯蛋呢。”
我高興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同盟,“放心啦,不會上啦。我讓死啦死啦閉嘴了,我知道怎麽讓他閉嘴。”
“閉啥嘴?他閉嘴我們就不上啦?”
“他有個絕戶計,也許能磕下南天門——我是說也許啊——可咱們十個得在南天門上再撂下九條。他現在不說啦。我師也拿著個啃不下的南天門沒轍啦,虞嘯卿急瘋啦。那也不說,就不說,憑什麽又是我們?從東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們。驕子們上吧,這回渣子要退後啦……現在我很高興。沒錯,我真高興。”我盡可能一臉輕鬆地跟郝獸醫說著,他原來是張苦瓜臉,現在還是張苦瓜臉。我盡可能讓自己幸災樂禍地覺得高興,最後我成功呈現出來的是悻悻大於高興。
“……啥玩意兒?”老頭兒聽不大明白。
我跟他解釋:“輪到他們啦!跟咱們沒相幹啦!你快可以脫了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麽幾天就老成老糊塗啦?”
老頭兒忙搖頭,“不是。那啥,南天門打得下來?”
“我說也許啊!怎麽耳朵也完犢子啦?”
“……那這事……這不對啊!”老頭兒在發急,急得快出汗了,犯哆嗦。
看著他我都著急,“你哆嗦啥呀?五十七歲的人就老成這樣,你還沒被他們作踐夠呀?你還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愛自惜,留著回家跟兒子團圓好嗎?”
“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說話,可是……這還是不對呀!”
“你前言也搭下後語呀!我說拿炮灰團換南天門,你說日他個何樂不為!”
“我當是換不下來啊!”
“……瘋啦?!”我這樣的暴喝幾乎把老頭兒嚇在那兒了,他畏縮了一下,以為他麵對的是個瘋子,然後他麵臨著我鬱積的狂暴。我在林子裏走來走去,瘸著,跳著,走著,踢著灌木,抽打著樹枝,叫罵:“你我有過什麽呀?又還有什麽沒做啊?現在我們又是軍人啦?給你指條路,說是回家的,隻是要你拿死人來鋪?——可我們離家越來越遠了呀!讓他們打去!讓他們去打!他們油光水滑的,皮膚下的油脂該耗耗了!你說話呀?你讓我說了就要說透啊!在叢林裏流亡,回城裏也不輝煌,還覺得欠了一屁股債!管他鮮花和流彈,全他媽的沒有方向!”
郝獸醫不說話,他坐在樹根上,把腦袋頂在樹幹上。往常我早去關心他了,但是現在不。
我氣憤難消,說:“你說話。你說不對,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郝獸醫搖著頭,由於他的腦袋頂在樹幹上,就像是拿他的腦袋鑽樹幹。
“我不是我們中間最怕死的,我隻是太明白,”我說,“讓炮灰團去打這仗得死多少人。死的是你、我、迷龍、不辣,南天門是什麽?它值這個?告訴你個秘密,地球是圓的,在轉,半個地球都在打。咱們停下,管他的。南天門會轉到咱們跟前,塌掉。咱們該怎麽著怎麽著,回家。”
老頭兒仍然搖著頭,鑽大樹。我有點兒操心他的腦袋,那一定很痛。
我不想看他這鬼樣子,但他偏給我看這鬼樣子。我說:“你說大道理啊?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是吧?我不是誌士仁人,我是匹夫!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對吧?那是顧炎武說的,我是孟煩了!”
老頭兒嘴裏念叨著:“……我是傷心死的。我早跟你說過。”
我聽不下去了,“……你大爺的!我最怕你說這屁話你就拿出這句屁話!”
“我真是傷心死的。”
“我走啦!你在這兒慢慢磨大樹傷心死吧!隻怕是三五十年之後的事啦!”我真的想走我也真的走了,我匆匆到連我自己都知道是在逃避,我不想看見那老頭子絕望地拿腦袋頂著大樹。多少年之後,我如果哭醒,一定是這一景又複現於我的夢境。
但是現在,年輕的孟煩了快氣炸了肺,盡管這種氣更多是因為心痛,但是表現出來時是暴烈的。我氣極了又回頭叫囂:“沒人會傷心死的!”
但是老頭子從口袋裏慢慢掏出一張紙,看著。我沒法不好奇,又回去看。我真的想揍他了,是我那天開玩笑送他的字。老頭子先看了我爹寫的那麵,又看我寫的那麵,念:“……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我衝他叫:“你別看那邊!你這人不經逗啊?”
但郝獸醫就翻過來看著我寫的那麵:初從文,三年不中;後習武,校場發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學醫,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開玩笑的!”我嚷嚷。
老頭兒跟沒有聽到似的,“這寫的就是我呀。”
“這寫的是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個做什麽也都沒用的人!”
郝老頭兒頭頂著樹,聲音傳出來甕聲甕氣的很怪,“我已經這樣了,這輩子啥也沒做成。你們還要這樣嗎?”
這更讓我生氣,“我們在還我們祖上欠的債!我們吃了很多很多的虧!沒便宜輪到我們占!記得康丫嗎?他永遠在跟人要不要的東西,因為他知道沒更多的便宜給他占!我們隻是在保除了我們沒人稀罕的小命!”
“……康丫說他看不清。”老頭兒喃喃自語。
“你看清啦?——神仙!”
“……我是傷心死的。”
“雷劈了你吧!沒人會傷心死的!” 我憤怒地走開了。
郝獸醫沒說話,仍然將他的頭抵在樹上。我本想鬆鬆心卻碰上這麽大個疙瘩,現在隻想離他遠點兒。我回頭又瞪了瞪他,他還是紋絲不動。然後我聽見了來自對岸的炮彈出膛聲。我回頭,愣了半秒鍾,認為它一定不是衝我們來的,但是那迅速變成一種在我們頭頂的空中碾壓空氣的聲音。沒錯,它就是衝我們來的。
我大叫:“獸醫!躲!”
老頭子頭抵在樹上,還是紋絲不動。我衝向他。我剛邁開步子,炮彈就在他身邊炸開了。我被氣浪衝撞得摔在灌木叢裏。我爬起來,老頭子消失了。
我在林地間試圖找到老頭兒的影子,哪怕是屍骸。半張被撕碎的紙頭從空中飄飄悠悠地落下,我接住了,看了一眼:自撰一良方,服之,卒。我忽然間福至心靈,發著抖,一步步走向下邊便是怒江的懸崖。為了避免日軍再來一發冷炮,我趴下了,從草叢中探出腦袋。
郝獸醫平張著雙臂,用一個十字架一樣的姿勢俯臥於懸崖之下、怒江之畔的石礫之間。
我幹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
……從那個黃昏直到第二天淩晨,炮灰團所有的人都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