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平似乎完全將自己沉浸在了那支煙裏。
他抽煙的姿勢不像其它這個年紀的人, 而是想李長青、老周他們。煙霧後的麵容,看不出任何的享受,隻有濃重的疲憊。
小鬆小的時候, 常常觀察李長青抽煙。李長青的臉總是被白色煙氣籠罩,像現在的成州平這樣。
她那時覺得, 那些煙霧好像一個籠子,她的父親被關在那個白色籠子裏, 後來見老周抽煙,她也有這種感覺。
現在看成州平抽煙,也是這種感覺。
小鬆走到他對麵,因為凳子的阻擋, 她站的離成州平很近, 她的腳尖,幾乎和成州平的腳尖抵在一起。
她視線順著成州平黑色拖鞋往上, 他的牛仔褲腳有些磨損。
總之,她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去和成州平對視。
她才察覺自己又衝動了,這一次, 她的衝動將自己陷入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
小鬆想,自己選的路,頭破血流也得走完。
她抬起頭, 虔誠的眼睛看著成州平。
“成州平。”
成州平和她同時開口, “什麽時候還錢。”
成州平說話的時候, 臉上沒有笑, 但小鬆卻辨認出了這是一句調侃,或說玩笑。
她認真地說:“那五千塊錢, 謝謝你。我回學校了就還給你。”
那就意味著他們的聯係得持續到那個時候。
成州平說:“錢是從老周那兒借的。我不急著還他, 你也不用急著還我。”
小鬆腦子轉都沒轉, 直接說:“那我直接還給周叔就行了,省的轉來轉去麻煩。”
成州平對她的容忍程度已經和兩年前不一樣了,他夾著煙的那隻手掌抵在床邊,“李猶鬆,你他媽想害死我是不是?”
小鬆意識到,他還在那個任務中。
三年了,他還在幹這個。
“我是不是打擾你了...我還是別打擾你了。”她毫無誠意地說,人還真的轉身走了。
“回來。”成州平聲音有些啞。
小鬆腳尖轉了一下,轉過身,歪著腦袋看向成州平。
雖然屋裏采光不好,但通過那扇小小窗戶照進來的天光,還是都打在了她的臉上。
小鬆的臉在這一刻很清晰,她眼裏閃過一絲狡黠。
但她的黑眼圈很重,臉色也不是很好。
成州平說:“你不是要睡覺麽。”
小鬆點頭說:“嗯,我想找個地方睡覺。”
成州平站起來,順手在床頭櫃的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你睡這兒吧。”
小鬆走到床邊坐下,他們兩個人的位置瞬間就調了過來。
她仰頭看著成州平:“成州平,我能...”
小鬆停頓了一秒,因為她已經預判到了,自己直接提出要求,成州平一定不會答應。所以她轉變了一下思路,先問道:“我能得寸進尺嗎?”
她做的每一件事,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得寸進尺。
成州平吐了口煙圈,腿靠著桌沿站著,“不能。”
小鬆又說:“那晚一點你能送我回醫院嗎?我還要上夜班。”
成州平整整五秒都沒有說話,他在抽煙的同時打量著她。
他的目光很直接,沒有任何避諱。
小鬆被他看得有些臉熱,可她沒有躲避他的視線,而是更加挺直她的腰,迎上他的目光。
兩雙眼睛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不遑承讓。
成州平這兩年又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他的樣貌比兩年前更要成熟,這種成熟體現在他唇角加深的細紋上,也體現在他更加堅毅的麵部棱角上。
不是說笑的人臉上皺紋才深麽,他又不笑,紋路依然很深。
其它的,都沒有變。
小鬆說:“能不能嘛,不能的話我自己叫車回去。”
成州平說:“你睡醒了再說。”
“那你呢?”小鬆問。
成州平沒有打算回她,他要做什麽和她沒有任何關係。
見對方轉身去床頭櫃前扔煙頭,小鬆對著他寬闊的背影又問了一遍:“成州平,你要去哪?”
沒有人知道,他每次聽到“成州平”這三個字,心髒都會緊縮。那是一種不可言說的刺激感,好像懸在心口的刀子終於落下來了,紮得他鮮血淋漓,也紮得他渾身暢快。
成州平扭過頭看著她,聲音柔和些許,“我出去一趟,差不多八點回來,送你回去。”
都說女人變臉快,小鬆覺得男人變臉也挺快的。
她站起來:“成州平,謝謝你。”
成州平說:“你還能睡三個小時,別浪費。”
小鬆對他微微一笑,“那我就自便啦。”
嘴上這麽說,隻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但她還是拘謹的。成州平沒理她,他走到衣櫃那側,打開衣櫃門拿了身衣服出來,進了廁所去換衣服。
他換下身上被汗打濕的衣服,出來後,發現小鬆睡著了。
她很纖細,躺在**,床墊沒有任何凹陷。她睡覺的時候習慣側著睡,頭發全擋在了臉上。
成州平隨手拉開床腳的被子給她蓋上,在玄關換鞋的時候,他注意到了小鬆的鞋。
她把鞋整整齊齊擺放在自己的鞋旁邊,也許是被自己的鞋襯得,那雙鞋顯得小小的。
成州平利落地換上鞋,開車前往市南某小區的快遞點。
他去“送貨”。
他把東西放進快遞櫃裏,之後會有買家來取。
他摘掉帽子,開車離開。路口等紅的時候,碰到交警查車,他察覺到自己的手抖了一下,內心開始惶恐。這種現象,在他運毒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
三年了,盡管他的內心一如既往堅定,可他出現了習慣使然的條件反射,比如,看到警察第一反應是要躲。
這剛開始,這種害怕也許是演出來的,演到第三個年頭,他也分不清真假了。
好在貨已經卸了,交警查到他這裏,他冷靜地搖下車窗,遞出駕駛證。
交警查完他的駕駛本,又說:“後備箱打開。”
成州平開的這輛麵包車很舊,隻能手動用鑰匙開後備箱,下車打開後備箱,裏麵就一些簡單的車輛清潔工具,還有那件他穿了好幾年的黑色衝鋒衣。
交警說:“謝謝配合,可以了。”
成州平說:“辛苦。”
這一趟花了快一個小時,離八點還有兩個小時。成州平自來昆明替閆立軍販毒以後,就很少出門吃飯,平時他都隨便在家裏糊弄一點吃,今天家裏有“客人”,他沒法做飯,於是去了超市買了些麵包。
他把車停到自家單元樓下,沒上去。
車熄了火,成州平從副駕駛座的塑料袋裏拿出一個麵包,兩三口吃完,又站在樓下抽煙。
他抽了幾乎一包煙,時間到了七點五十,成州平上了樓。
雖說這是他家,但裏麵住著的是個小姑娘,成州平不保證自己直接開門進去會撞見什麽。
這畫麵實在詭異,因為——他居然在敲自己家的門。
敲了幾下沒有回音,成州平直接拿鑰匙開門進去,小鬆還在睡。
她仍是他離開時候那個姿勢,側躺著,雙臂緊緊抱著她自己。
成州平開燈說:“八點了,快起來。”
小鬆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話,然後聽到一陣水聲。
隨著那陣水聲戛然而止,她驟然醒來。小鬆的身體是彈起來的,她直愣愣坐在**,明亮的環境讓她一時不適應。
成州平把洗好的蘋果裝進碗裏,單手端著籃子轉身,正好看到她這副模樣。
小鬆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的純棉T恤,她的T恤被壓出了一層層褶子,漆黑的頭發貼在臉頰兩側和嘴巴上,隻露出一雙正在適應燈光的眼睛。
成州平上前走了一步,彎腰把手裏裝著蘋果的碗放在桌子上。
也許因為成州平家裏整體色調是灰暗的,那幾個堆在一起的蘋果顯得格外鮮豔。
小鬆雙手把頭發往腦袋後順去,熟練地紮了一個低馬尾,露出一張清淡倔強的臉。
成州平拿起一個蘋果,扔給她,“吃點東西再走。”
小鬆接過蘋果:“來得及嗎?”
“來得及。”
小鬆拿起蘋果咬了一口後,看向站在冰箱旁的成州平:“你不吃嗎?”
成州平說:“我吃過了。”
小鬆:“哦。”
她吃蘋果的時候,成州平低頭站著,好像在放空。
小鬆先是偶爾打量他一眼,而後低下頭繼續啃蘋果,再抬頭打量他一眼...
她意識到這樣做確實有點麻煩,索性直接直勾勾地看著他。
成州平長得不說多驚豔,但他身上每一寸都是標準的,挑不出一絲錯來。
人在眼神空洞的時候,看起來都會比平時脆弱,成州平也不例外。
“你能換個東西看嗎?”
成州平實在不想說出口,但她的眼神實在太直白了。
小鬆從床頭櫃抽了張紙巾,把蘋果核包起來,“我吃完了。”
成州平的腳踢了下旁邊垃圾桶。
小鬆走過去,把蘋果核扔進垃圾桶。
成州平說:“走吧。”
小鬆說:“好。”
她從床頭拔下自己正在充電的手機,手機屏幕上是幾條新聞推送。
上了車,成州平跟小鬆說:“塑料袋裏有麵包。”
小鬆拎起塑料袋,抱到腿上,朝裏麵翻了兩下,裏麵除了麵包,還有巧克力。她拿出一條巧克力威化:“我能吃這個嗎?”
成州平說:“你全拿走吧,我不吃這些。”
小鬆嗯了一聲,話音提高:“你是給我買的?”
成州平說:“嗯。”
“成州平,謝謝你。”
“你要是真的想謝謝我,以後別再找我。”
小鬆爽快答應:“好啊,沒問題。”
成州平很無奈,他覺得她根本就沒過腦。
回嵩縣差不多兩個半小時車程,成州平走高速,夜裏大貨車很多,速度又快,整個夜色種全是轟轟隆隆的聲音,聽得小鬆膽戰心驚。
更糟糕的是,車開到半路下雨了。
七月雨季,雨點不斷往車窗上砸。小鬆身上隻穿了件單薄的短袖,她開始覺得冷,於是抱著自己。
成州平說:“後備箱有衣服,我拿給你。”
小鬆說:“不用麻煩啦了。”
“不麻煩,隻要你別生病了賴我頭上就行。”
小鬆嘴巴努了努,“我不至於那樣。”
成州平把車停到旁邊的臨時停車帶,冒雨下了車,打開後備箱,抓起衝鋒衣回到駕駛座。
小鬆接過他的衝鋒衣,發現還是那一件。她不禁懷疑,成州平是不是隻有這一件衣服。
她把衣服蓋在身上,覺得還是有點冷,於是坐起身套上它,拉上拉鏈。
小鬆對聲音敏感,拉鏈的聲音勾起日照金山時的回憶。
成州平剛才冒雨給她拿衝鋒衣,身上被雨水打濕,小鬆問:“你冷不冷?”
“不冷。”
小鬆沒話找話:“那你為什麽我會覺得冷?”
成州平側頭,看了眼被衝鋒衣蓋得嚴嚴實實的她,目光中不無輕視。
小鬆又問:“你平時鍛煉很多麽?”
成州平說:“以前上學的時候訓練多,現在鍛煉少了。”
小鬆想到他爸,就是個身材走樣的中年男人,不知道成州平以後會不會也變成那樣。
因為下雨的緣故,他們比計劃晚了四十分鍾到醫院。小鬆看了眼大雨瓢潑,想到來時候的路況很糟,她轉頭對成州平說:“要不然,你今晚住我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