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平終於知道, 他在哪一個環節做錯了。
在兩年前的麗江機場,他不應該在她喊出他的名字時,予以回應。
他應該低頭走開, 果斷、再果斷一點。
他看著燈泡裏黑色的蟲影,恢複慣常口吻:“沒事就行。”
“誰說我沒事?”
小鬆握著手機來到了兩節車廂的過道裏, 她的腳尖不斷滑動地上凹凸不平的板子。
成州平察覺到她背景的雜音,他問她:“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在火車上。”
“哪一趟?”
一個中年女乘客半夜起來去廁所, 經過的時候,看了她一眼。
小鬆看向對方。
她的眼睛發紅,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對方立馬看她也看自己了, 立馬低下頭進了廁所。
廁所的指示燈的小人從綠色變成紅色。
她對著電話說:“跟你有什麽關係。”
為什麽你想要傷害我的時候, 可以沒有理由,要來找我, 也可以沒有理由。
小鬆不服氣地想。
他們之間的通話信號並不好,斷斷續續的,小鬆不知道是因為信號的緣故, 還是成州平在沉默。
她說:“信號不好,我掛電話了。”
這時候她聽到一陣衝水聲,那個廁所裏的女人打開廁所門, 見她還在那兒, 疑神疑鬼地瞟向她。
對方看著她, 她也看回去, 就這樣忘了掛斷電話。
“你告訴我是哪一趟車,我把手表還給你。”
“不用了。”
成州平吸了口煙, 壓製怒火, 說:“那是你爸留給你的, 別為了跟我賭氣把它給丟了。”
李長青是他的第一個領導,他是個老好人。
當年他報緝毒大隊,劉文昌嫌他爭強好勝,嫌他愛出風頭,說他性子邪門,不適合幹這個。
成州平就去李長青那裏軟磨硬泡,李長青耳根子軟,又見他態度真誠,就去勸劉文昌。
他在公安學校的時候,各方麵表現都很突出,最後劉文昌綜合考慮了過,還是要了他。
因為他是李長青保的人,進隊後,一直是李長青帶著他。
他和李長青一起進行過最多次臥底活動,李長青化妝打扮當主角,成州平就給他當馬仔。
李長青經常提起他的女兒。
那一次,成州平印象很深刻,他們抓了一個毒販,去毒販家裏取證,毒販女兒不讓他們進去,她在門另一頭說:“那不是我爸,我跟他沒任何關係。”
他們緝毒,不可能同情毒販,但那天回去的車上,李長青說了一句,“這毒販子也怪可憐的,三個親女兒,沒一個認他的。我女兒比她們強得多的多,她小時候我給她送了一塊電子表,她一直帶到現在。”
那趟德欽的旅程,他一直覺得奇怪。
小鬆平時穿的都是最基礎款的衣服,但其實她很有自己的穿衣思路,搭配和諧,唯有右手一直帶著一塊藍色兒童手表,非常違和。
直到上個月她把那支手表落在了他家,他才把她的手表和李長青說的話聯係在了一起。
她是李長青葬禮唯一沒哭的人,卻也是記他最久的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這塊手表對小鬆還有更多一層意味。
那是她的盾牌。
她用那塊手表巧妙地掩蓋住自我傷害的痕跡,這樣,就無人看見她內心的泥濘。
她平靜、甚至開朗地融入人群之中。
現在她身上那些疤痕被揭開了,老實說,除了第一次在成州平麵前**時,她羞憤不已,後來在醫院包紮被護時看到,她已經能坦然麵對別人的目光了。
她想,她可以試著不再掩飾,所以她也不再需要那塊手表了。
漫長的沉默,成州平把它歸於信號的問題。
他心中也知道她在猶豫,隻是無法猜透她猶豫的原因。
她猶豫,因為,他說要來。
就在這個時候,小鬆的手機響起電量不足的提示。
那個聲音好像在催促她做出決定。
“Z162,今天晚上八點發車,你在昆明嗎?我可以明天早晨在中途下車,回到昆明。”
“不用。”成州平說,他在腦海裏迅速搜尋這這趟列車的信息。
它是要經停貴州的。
成州平問:“上一站是哪裏?”
小鬆說:“我不知道那個地名,不過剛才我聽一個乘客問乘務員,這趟車會在淩晨兩點到達貴陽。”
成州平看了眼手機上現在的時間,22:40。
這趟列車會在雲南境內經停曲靖、宣威這兩個地方,然後進入貴州境內,按照時間推算,下一站應該是六盤水。
他現在的位置離六盤水很近,正常情況下,開車過去差不多一個小時,所以最佳方案是她在六盤水下車,他開車過去,他們在車站見麵。
可是現在是下著雨的淩晨。
他開車過去的時間得多一倍,而且,他不能讓她一個人晚上在車站等著。
如果是貴陽的話,他這邊來不及。
成州平小時候就喜歡看地圖,後來工作需要,他必須對全國交通道路網非常熟悉,現在他沒事的時候也會點開手機的地圖軟件,漫無目的地瀏覽。
他回憶這趟車,Z162,它是快車,由西往東走,過了貴陽,下一站就直接到了湖南境內。
他們之間的距離隻會越來越遠。
唯一能追趕上這趟車的方法,是他坐最近的一班高鐵去湖南的某個經停點,然後改乘火車。
成州平對著手機說:“這趟車幾點到湘潭?”
小鬆哪裏知道這些?她坐車和大部分人一樣,隻關心起點和終點。
正巧這時乘務員在通知下一站的到站信息,她對著電話說:“你等我一下。”
她沒有掛斷電話,快步走到車廂裏,攔住乘務員。
成州平聽到電話裏一個輕柔地聲音在詢問:“請問這趟車幾點到湘潭?”
乘務員翻了下手上的時刻表,“明天下午,三點三十二。”
小鬆說:“謝謝您。”
乘務員說:“小姑娘快睡吧,大半夜的。”
小鬆回到走廊,說:“明天下午三點三十二到湘潭站。”
成州平剛才聽到了乘務員的話,他立馬用另一個手機搜索六盤水到湘潭的高鐵,隻有一趟,而且到站時間是明天15:21,他來不及搭乘那趟Z162。
成州平對電話說:“你去睡覺吧。”
小鬆滿心惱火。
折騰了這麽一大通,隻要他說要見麵,按她的性子,讓她跳車她可能都會照做。
可他沒說讓她在哪裏等,也沒說他何時來。
“成州平...”她要直接罵人了。
但一張口,發現自己根本不會罵人。
她說不出那些惡劣的字眼。
這時,通話忽然中斷,信號的雜音消失,她手機沒電關機了。
小鬆無力地蹲下。
成州平聽到電話中斷,猜到可能是她手機沒電關機。
他打開手機裏藍色的購票軟件,先買了在湘潭上車的Z162車次車票。
這會兒已經沒有臥鋪了,就連硬座也沒了,他隻能買站票。
然後他又在搜索欄裏輸入貴陽兩個字。
貴陽是大站點,去湘潭的車次多,最早一班高鐵是早晨九點發車,G2304,差不多中午十二點到湘潭北站。
票的餘席不多,他立馬點擊了購票。
買完車票,成州平拎起在椅子上掛的夾克,拿起車鑰匙下樓。晚上看前台的是另一個年輕小夥子,成州平問他走到前台前,問他:“有充電寶嗎?”
小夥子從櫃台前拿出一個白色的充電寶:“這有個剛充好電的。”
成州平問:“租一天多少錢?”
小夥子說:“租啥啊?跟我們老板說一聲,你直接借走唄。”
成州平說:“謝了。”
他拿起充電寶,裝到夾克口袋裏,戴上帽子冒雨走到賓館後麵的停車場,打開車門上了車。
車淋了雨,他點了半天火,車才發動。下雨的山路他不敢開太快,一路開的都慢,到達貴陽北站時,已經早晨七點了。
還有兩小時才發車。
成州平鬆了口氣。
他把車停在臨時停車場,檢票進了高鐵站。
貴陽北站剛投入運營不久,站內一切設施都很新,他去洗手間洗漱了,鏡子裏,是他不修邊幅的臉。
他把夾克衣領整理好,出了洗手間,煙癮犯了,但整個候車大廳是無煙區。要是再出站去抽,就來不及了。
成州平手指煩躁地敲著旁邊空的座椅,然後拿出手機,撥通小鬆的電話。
小鬆睡得晚,起得晚。
她看到手機上那串數字,上下張望軟臥車廂,老師在對麵的上鋪看電腦,小鬆先按了接聽,說:“您好,我待會兒打給您。”
她貓手貓腳起來,對老師說:“我快遞出了點問題,我去打個電話問問。”
老師說:“你先去洗臉!”
小鬆說:“知道啦。”
她抱著洗漱包穿了三個車廂,確定這裏不會遇到她的同學了,才回撥了剛才的電話。
“喂,我現在可以說話了,你可以說話嗎?”
成州平聽到她的聲音,頓了一秒,說:“嗯。我下午在湘潭上車,你有什麽需要的東西,我帶給你。”
小鬆第一次知道,居然有人能追趕上火車。
她聽到成州平的聲音雖然疲憊,但是比起剛開始那聲怒斥,現在已經完全輕鬆了下來。
他們兩個好像隻是在普普通通地聊著天。
小鬆微微一笑,她給手機插上耳機線,戴上耳機,把手機放在口袋裏,擠出牙膏,一邊刷牙一邊含糊不清地說,“我有哪些選項?”
“吃的用的都行,或者藥物。”
“那我想吃過橋米線,可以嗎?”
成州平歎了口氣,“你能吃點現實的麽?”
“嗯...那我想想。”她邊漱口邊思考。
成州平聽到一些泡沫的聲音,那是屬於家裏的聲音,讓人感到十分安全。
過了很久,那聲音消失了。
成州平問:“想好了嗎?”
小鬆說:“算了,吃的東西還有很多。你能給我帶一盒創可貼嗎?。”
“嗯,這個可以。有什麽想起來的,你可以在下午一點之前發短信給這個手機號。”
“謝謝你,成州平。”
成州平說:“不客氣。”
在他們為數不多的共同記憶裏,試探、追逐、傷害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九。
唯有那片金色山巒,在百分之一的夾縫裏,屹立不倒。
成州平本來就不會和女孩聊天,他決定適時結束這通電話。
但手裏小小的翻蓋手機,突然變得很沉重,讓他難以放手。
小鬆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我會在車上等你。”
成州平低沉說:“好,等我上了車,會發短信給你。”
結束通話,小鬆回到自己的車廂裏。車窗邊,帶隊老師舉著手機,跟他們還留在雲南的同學通話。
來一趟雲南真的太艱難了,因此剩下的同學決定最後一周在雲南境內遊玩。
小鬆鄰寢的女生對著攝像頭說:“李小鬆,你之前不是去過雲南旅遊嗎?有什麽好地方推薦嗎?”
小鬆來到視頻麵前,認真地說:“你們可以去香格裏拉,然後去德欽,運氣好的話,能夠看到日照金山。”
很多人都知道“日照金山”這個四個字,但是不知道它特指梅裏雪山的日出。
視頻那頭,一個同學迅速搜索這個地方,一看複雜的交通,立馬說:“這也太偏了,有沒有人間一點的地方?”
“麗江、大理都很熱鬧,交通方便。再往邊境走的話,我就沒去過了。”
說完,小鬆微微一笑。
不夠執著的人,永遠見不到日照金山。
火車在鐵路上疾馳,到了湖南境內,沒了大山阻礙,視野寬廣。
天南地北,不見不散。
日照金山,有始有終。
作者有話說:
成哥是一個追趕火車的酷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