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州平出生在西南邊陲的一個縣城裏。

他的父親當年偷了家裏老人的錢跑去縣城裏, 開了一個歌舞廳,在那裏認識了他的親生母親。

因為這件事,成家和成州平的父親徹底斷絕了關係。

在成州平幼年時期的邊境極其混亂, 毒品肆虐。歌舞廳那樣的地方,本來就是個三不管地帶, 別的歌舞廳用□□吸引顧客,成州平的父親為了不被搶走客人, 也幹起了同樣的事。

先是□□,後來,是各種粉。

那段日子他掙錢很多,成州平的童年過得比當地大多數人優越。

他小學成績好, 長得又端正, 老師都喜歡這樣的孩子,在同齡人裏, 他一直保持著拔尖狀態。

剛開始成州平的父親隻販不吸,但那玩意兒,如果別人都吸, 你很難保持獨善其身,而且成州平父親本身也不是什麽有定力的人,漸漸的, 他不但自己吸毒, 也帶著成州平的母親一起吸。

成州平六年級那年, 他父親被警察盯上, 母親第一次接觸注射,當場死亡。母親死後第二天, 他父親就在家裏包裝毒品被抓。

成州平其實在更小一點的時候, 就知道他家是雙吸家庭, 可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作為孩子,他隻希望父母都在身邊。

負責抓捕他父親的那個警察是個心地很軟的男人,成州平當時的年紀,和他孩子差不多。雙吸家庭的孩子很難有未來了,送去孤兒院,沒有人給他正確的引導,以後多半也會走上這條路。

那個警察通過戶籍科找到了成州平的老家,他請了假,把成州平送回了成州平爺爺那裏。

成州平的爺爺是鎮上有名的文化人,寫得一手好毛筆字,人清高正直一輩子,成州平的父親是他唯一的汙點。

麵對這個孩子,他不想接受,又不得不接受。

那天他讓成州平跪在自己麵前,讓他發誓,這輩子都不學壞,才能認祖歸宗。

成州平從小就傲氣,他在市裏最好的小學,是最好的學生,他不想跪這些鄉下人。

當天的結果是,成老爺子拿挑水的棍子打到他不得不跪。

成老爺子年紀大,家裏老伴還癱著,沒有精力再去照顧成州平,而且如果由爺爺奶奶來照顧他的話,就相當於認了這孩子爹媽吸毒,他的前途就徹底毀了。

成老爺子決定把成州平過繼到親戚家,讓他至少有個正常的父母,以後上學和進入社會,才有得選擇。

在成州平認祖歸宗後,他帶著成州平去挨個求親戚。

那段時間,成州平跪遍了所有親戚,磕了這輩子最多的頭,他本意還是不願意,犯倔,不跪,成老爺子就打到他跪為止。

但鎮子就那麽大點地方,鄰裏之間,都知道成州平爸媽是幹什麽的,沒人敢收這個孩子。

最後成老爺子沒辦法,求到自己親女兒家。成州平的姑姑本來也不想要這個孩子,後來是成老爺子親自跪在女兒麵前,逼她收養成州平。

成州平的姑姑把他過繼到自己家以後,成老爺子又給成州平報了鎮上的初中。

成州平小學的時候學跆拳道、乒乓球、圍棋...他一直是最優秀的學生。小學結束後,一些不如他的同學都去了省城昆明上初中,而他卻去了農村的初中。

他看不上那些連普通話都說不標準的老師,看不上那些隻知道在地裏玩的同學。

他不想與他們合流,當然,換來的結果是被排擠。

初二的時候,男孩子進入叛逆期,那段日子,成州平每天都和人打架,他打架的本事,寧折不屈的本事,都是從那時候練出來的。

初中畢業,有些孩子去縣裏,還有些居然去了市裏。

成州平依然在鎮裏的高中念書,理由是,沒人有必要負責他的教育,而且,家裏的地需要人管。

鎮裏那所高中,沒有高考升學率這一說。

所以高中之後的成州平就認命了。

他高一就曠課去縣城裏打工,因為個子高,能打,許多酒吧、KTV這種地方,都樂意招他。他掙了錢,就回到鎮裏,那所學校的女生都喜歡他。

當時網絡不發達,在那個偏僻落後的鄉鎮高中,成州平也算是高富帥了。

死水無波的生活裏,成州平也有所期待。

當年送他回成家的那個警察,每年過年都會來看他,給他帶一些書,一些衣服,球鞋。

成州平高二那年冬天,他沒來。

起初成州平覺得,這很正常啊,哪有人會做好事做這麽多年。再說現在他都這麽大了,打工以後,也不稀奇對方帶來的東西了。

那個警察沒來,很正常。

直到來年春天,他的同事才帶著一些書、衣服、一雙球鞋來成家找他。

一起帶來的,還有那個警察犧牲的訃告。

他被毒販報複,扒了皮,犧牲的時候,臉都認不出。

那個替他來送東西的同事,問成州平:“你成績怎樣啊?他還挺惦記的。”

他的成績當然一塌糊塗。

對於成州平來說,這個噩耗,是他人生真正的開端。

成州平知道自己想從這所鄉鎮高中考去警校很難,但如果他想要接受更好的教育,就需要錢。

他沒有錢。

平時打工掙的錢,都拿來裝大款了。

他唯一的資本,是頭腦清楚。

他決定高二那年直接放棄學業,先去打工,體能是公安學校的必考項目,這是眾所周知的,所以他在選擇工作的時候,有策略性地選擇了可以鍛煉體能的工作。

賺到了錢,高三先回鄉鎮的學校,在集中複習的階段,把高中的科目學習一遍,再參加當年高考,先體驗一下高考。

人家高中學三年,他隻好好上了高三一年課,根本沒打算考上,成績自然不行。

但高考一結束,他就去縣裏的高中給自己報了複讀班,用他自己賺的錢,沒花別人一毛一分。

那年,他當然得償所願。

他最擔心政審,但因為當年成老爺子非要把他過繼給別人,這反倒幫助他成功通過政審。

他離開了那個他不喜歡的環境,去了一個很漂亮的城市,那座城市有非常古老的梧桐樹,他每次在梧桐樹下晨跑,都有新生之感。

他知道這一切來之不易,所以他很珍惜學校裏的時光,在公安大學的時候,他每門課都要爭第一,這導致了教導員對他的評價兩極分化嚴重。

警察不是一個需要自己拿第一的工作,而是需要非常強的協作能力。

當時他們都以為成州平這麽爭強好勝,是想要畢業以後去最好的編製。

誰也沒想到他報了緝毒大隊。

“和他一屆進來的,都不喜歡他。但一年結束,也隻有他留下來了。”老周感慨,“劉隊說得對,這小子真的邪門的很,他有一股邪勁兒,一直逼著別人喜歡他。”

小鬆想起第一次見成州平的時候,他在一群老警察裏應對自如,毫無卑怯,那時的他自信、跋扈。

可自麗江重逢以後,在他們寥寥無幾的相遇裏,他一次比一次冷漠,一次比一次麻木。

小鬆不善於記憶人,可她總能想到在Z162那趟列車上的那次見麵,他滄桑疲憊的臉。

小鬆故意說:“那他現在呢?我好久沒見到他了,今天說起他,我還有點想見見現在的他。”

老周拿煙的手抖了一下,他笑得僵硬:“那個,他現在被調到別的地方,我和他也不經常見麵。”

小鬆說:“那你下次見到他,替我跟他問候一聲。”

老周說:“一定,一定!這次成老爺子的事,你幫了我們大忙,我肯定得跟他說的。”

“周叔。”小鬆真摯地看著老周,“我幫他爺爺掛號的事,能不能不告訴成州平?”

小鬆知道成州平是自尊心很強的人。

她回想起他們的相處,其實兩個人總是在偷偷較勁。成州平不願被她左右,所以每次她稍稍掌握了主動權,他就要立馬進一步,奪走她的主動權。

他在試圖掌控他們之間的關係,然後像個討厭的獵人一樣,看她無措的樣子。

她這次的幫忙,成州平會感激她麽?小鬆能猜到,成州平要是知道了,隻會怪她多管閑事,就算他心裏感動,嘴上也不願意承認。

老周皺眉:“為什麽不能告訴他?”

小鬆說:“是這樣的,我呢,幫他也是因為我爸的關係,他要是知道的話,肯定就覺得虧欠了我爸,對我來說這隻是個小事,但對他來說,可能是很大的負擔。”

老周說:“還是你的心細啊。”

小鬆在心裏偷偷笑話老周,果然是個老直男,好騙。

成老爺子看病的時候,老周一直陪在左右。最後確認是左上肺腺癌,並且已經癌細胞已經在兩肺之間發生了轉移,沒有手術機會了。

做完基因測序後,最後決定采用靶向治療,當李選跟成老爺子和成州平的姑姑介紹治療方案的時候,那個女人明顯麵露難色。

靶向治療需要長期用藥,醫保無法報銷全部費用,這個家庭,至少還要出十萬來塊錢。

治療方案確定的第二天,小鬆去病房查房,看到成州平的姑姑和老周在爭吵。

老周終於受夠這個女人了,他抓了把頭發,說:“人老了就不治病了?等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得個疑難雜症,你子女不給你治病,你自己什麽感受?”

這些事每天都在醫院上演,小鬆已經見怪不怪了。

中午她帶老周去醫院附近的麵館吃飯,等飯的時候,她問:“藥物費用能解決嗎?”

老周說:“這個你不要擔心,成州平出錢。老人治病的錢,肯定要出。”

小鬆想到成州平在昆明冷清的生活,萬年不變的衝鋒衣運動褲,一無所有的房間。

她也想幫幫他,可在這個時候,她的能力是不允許的。

老周問:“你們附近有ATM嗎?成老爺子把銀行卡給我了,我晚上去看看,錢打過來沒有,如果打過來了,明天早晨我就能去交費,先把第一個療程的費用給交了。”

小鬆說:“有,晚上下班我帶您去吧。”

老周又感謝了一通小鬆。晚上的時候,她帶老周去了醫院附近的ATM機。

老周進去查詢卡裏餘額,小鬆站在樹邊等待。

沒過多久老周激動地出來了,他緊緊攥著手裏那張卡,“來了。”

小鬆看到那張卡的邊角,寫著“瀘水鎮銀行”。她說:“周叔,這卡怎麽不太常見,我能看下嗎?”

老周把那張銀行卡遞給她,小鬆看了眼卡號。

果然。

之前她在雲南實習,成州平給她讓她歸還那五千塊錢的卡,就是這張卡。她記得卡號,記得清清楚楚。

小鬆把卡還給老周,“周叔,咱們回去吧,我也看看成爺爺。”

她在醫院門口的超市買了籃水果,帶上病房。

成州平姑姑見到老周,第一句話是:“錢打來了嗎?”

老周對這個女人已經失去了耐心,他說:“打過來了,明早就能買上藥。”

他姑姑狐疑地看著老周和小鬆:“你們倆是不是和成州平串通好給我們設局,騙老人的醫保?”

老周翻了下眼皮,把銀行卡放在床頭,說:“你想多了。”

成州平姑姑說:“那成州平他自己咋不來?我們家把他養大不容易,供上大學了,他就不管我們了是不是?”

老周不想和她計較。

但這個時候,老周沒想到,小鬆自己也沒想到,她會站到那個女人麵前,對她說:“成州平不是你想的那樣。”

小鬆態度十分堅定,還有些凶悍。

成州平姑姑說:“你是他什麽人,替他說話,你知道他爸媽幹啥的嗎?他爸媽吸毒的!”

小鬆一直都很伶牙俐齒,但在這個幾乎瘋狂的女人麵前,她隻能氣得牙齒打顫。

這時,躺在病**的老人,突然講話了。

他講話不多,除了“謝謝你們”“麻煩你們”這種話,很少主動開口。

“成州平是不是和他爸一樣了?要是的話,我就算病死,這錢也一分不會收。”

成州平姑姑一直不喜歡這個侄子,她添油加火說:“你說他還能幹啥?這錢八成不幹不淨。”

“這病不治了。”老周突然說,“明天我就送你們回去,成州平是我同事,就算你們是他家人,我也不能看你們這麽侮辱他。”

老周拉著小鬆:“走,咱們走。”

小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出於她的內心,她恨不得現在把這張卡扔了,把這個女人趕出醫院。

但她也是一個醫學生,以後她會成為一名醫生。眼前的人,不但是成州平的家人,更是病人和家屬。

她抬起下巴,轉向成州平的姑姑說:“病人的靶向治療的成功率有百分之七十以上,你知道有多少癌症病人,為了百分之一的成功率四處求人嗎?你們這麽好的條件,為什麽不治?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如果因為你現在不願意給你爸買藥治療,就是謀殺!”

“你這小姑娘,大人說話,你插什麽嘴?”

成州平的姑姑還在罵,小鬆拉著老周離開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