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老周帶著成州平姑姑去買了藥。

成州平爺爺是小鬆近距離接觸過的第一個癌症晚期病人,她每天有空都會和成州平的爺爺聊會兒天,然後晚上回宿舍, 記錄下他當天的狀態。

成州平爺爺出院那天,她已經寫滿了一個B5的筆記本。

看病的流程、醫學影像的照片、專家意見、病人每天的心態變化、和家屬溝通的難點、治療用藥的價格、醫保報銷情況, 事無巨細,她都記錄了。

出院當天她請了半天假, 送老周他們去了機場。

下午回到醫院,同辦公室的同學麵色一臉噩耗,“李猶鬆,李大夫找你。”

他們科室就李選一個李大夫, 小鬆一聽就知道是誰了。

小鬆現在進入了腫瘤科, 終於明白為什麽此人風評如此之差。

這人真是個二百五,懟學生懟主任懟院長懟病人懟病人家屬, 小鬆來腫瘤科一個月,沒聽到過他跟人好好說過話。

李選是他們學校腫瘤科的教授,大四這個階段, 每個教授都有人找,就李選沒人找。

小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李選肯定是因為自己早晨請假的事要問候她全家了。

李選是單人辦公室, 小鬆進去之前, 猶豫要不要給他帶杯咖啡, 但是一想, 李選不但罵人,還喜歡動手, 萬一拿咖啡潑她呢?

反正她以後和這位大夫大概也不會有交集了, 於是小鬆空手而去。

她敲了敲門, 裏麵傳來一聲“進來”。

李選又瘦又高,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小鬆不敢直視他,她低著頭說:“李老師,您找我?”

李選辦公室亂七八糟的,也沒讓她坐下,小鬆站在他辦公桌對麵。

李選拿起辦公桌上今早喝剩的豆漿,喝了口,“你研究生報我這裏吧。”

小鬆愣住,眼睛睜大看著李選手裏的豆漿。

她僵硬地問:“這麽突然...我能問一下為什麽嗎?”

李選說:“我姓李,你也姓李。”

小鬆:“那李白還姓李呢。”

“你再頂嘴一句試試?”

他不顧小鬆的反應,直接說:“你來我這兒的話,別他媽想從我手上套博士名額,我手上經費也不多,好項目輪不到咱們。我手底下帶的學生不多,打雜的事都得你來,發論文也別想找我。”

他的話讓小鬆甚至問不出“那我為什麽找你當導師”...

她GPA是年級前百分之十,英語也好,有很大的選擇餘地。

李選問:“你清楚了嗎?”

小鬆默默開口:“現在還不到保研的時候,要不然您再考察我一段時間。”

李選坐在椅子上抬頭看她:“這樣的話,那你塞進來的那個病人,等他複診的時候,你去找別的大夫吧,反正你有院長的關係。”

赤/裸裸的威脅。

小鬆反駁:“一碼事歸一碼事,您不願意給他看病,當初就不要收他啊。”

李選冷笑:“你讓院長來找我,我能不收?”

小鬆握緊拳頭,啞口無言。

李選說:“在你帶病人插隊的時候,就應該知道規則是可以破壞的。對了,那病人是你什麽人?”

小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隻是做了自己認為應該的事,卻沒想到把自己推到這樣的境地。也許一開始,她就該直接找王院長幫她安排好導師。

她有那樣的機會,卻沒有那麽做。

小鬆對李選說:“我想讀博士,想做重點項目。”

李選諷刺說:“那你去找王院長啊,他肯定樂意可以親自帶你。”

小鬆試圖讓雙方都冷靜下來對話。

她說:“我現在還沒有輪轉完,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後要選哪個方向,能不能我在各科輪轉完之後再給您答複?”

李選說:“行啊,那我再等等,如果你不來,我就把你靠院長關係插隊的事當案例講給別的學生。到時候不管你選哪個導師,是不是憑自己本事被選的,都會被認為是靠關係。”

小鬆沒有把自己和李選的對話告訴任何人。

如果她告訴別人,這件事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她後半學期的實習,李選一直追著她跑。蔣含光有一次來醫院,碰到李選硬拉著她去吃飯,上前就把李選從她麵前拉開。

“李大夫,你一個老師,在醫院這樣拉扯一個學生像什麽話?”

李選扶了下眼鏡,“喲,李猶鬆,你不簡單啊。”

小鬆更沒得解釋了。

為了平息這一切,她隻能答應和李選一起去吃飯——帶上蔣含光一起。

蔣含光家裏就是靠研發抗癌藥物起來的,李選和他倒是有許多共同話題。

蔣含光怕李選再來騷擾她,吃完飯親自把她送回醫院。沒想她在醫院食堂吃晚飯的時候,李選又來了。

李選把餐盤端到小鬆他們這一桌,本來一桌人有說有笑的,李選一來,大家不約而同地住嘴。

小鬆默默低頭扒飯。

同學相繼離去,小鬆也端著餐盤混在裏麵,想偷偷離開。

“李猶鬆,你留一下。”李選說。

小鬆把餐盤放回桌上,坐下來。

“你馬上要返校了,我最後再跟你說幾句。”

小鬆看出來了,他是真的很想要收自己。

“我一知道你認識蔣含光,更想讓你來我這了。但你這小姑娘也太倔了,我不能強迫你。我就問你一句,你以後想幹臨床嗎?”

小鬆默默點了點頭,“嗯。”

李選一拍手,“我就知道你想幹這個。之前給你帶來那個老人治病的時候,我看到你寫的筆記了。當時就想,一定得收了這學生,這姑娘就是幹臨床的料,可能我之前方法用的不太對,你一見著我就跑。”

小鬆猛地抬頭:“那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這麽說!”

李選撓撓頭,“我一大老爺們跟你說這些不臊得慌嘛。”

小鬆:“...”

李選說:“雖然我不能給你保證博士名額,不能保證科研項目,但在我手底下幹活,有一點你盡管放心,我這裏隻論專業,不整人情世故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李選的這番話,肯定了她,也說服了她。

大四下半學期,小鬆和李選雙向選擇,成功成為了腫瘤科一名預備生。

保研結束後的那一學期非常輕鬆,她不是泡在圖書館看書,就是去實驗室幫師兄師姐,提前熟悉研究生的課程。

這一年因為專業的緣故,她認識了很多新的人。而與此同時,隨著畢業季的分流,也有一部分人離開。

世界依然人來人往。

本科畢業當天,李永青和白莉母女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她在學校食堂請他們吃飯。

等菜的時候,小鬆收到宋澤的微信。

她和宋澤王加一直保持著不深不淺的聯係,但所有的關係,都是點到為止。

宋澤說慶祝她畢業,晚上請她吃飯。小鬆想了想,就約了學校附近的大排檔。

夏天的大排檔路邊堆積著滿滿的小龍蝦殼,下水道都是小龍蝦的味道。但這些並不影響這裏的青春氛圍,茂密的榕樹葉子在晚風吹拂下,晃啊晃。

宋澤喝了兩瓶啤酒後才吐露了真言。

王加本科畢業後申請到了英國的研究生,現在正在申請本校的博士,簡單來說,就是她把宋澤給甩了。

宋澤覺得小鬆是個能傾訴的人,他罵了一句王加,抬頭看到小鬆正在低頭看手機。

“你不安慰我一點嗎?”

小鬆喝了口啤酒,說:“啊,你不是活該嗎?”

“你...哎!”

這個小男生的心裏,正在想,如果自己當初堅定一點選擇小鬆就好了。

可王加多個性,多漂亮,多主動。

小鬆沒有出挑的個性,人也不主動。

宋澤問:“你是不是真跟那個大款好上了?”

小鬆皺眉:“哪個大款?”

“就那個假洋鬼子,開奔馳送你的那個。”

小鬆意識到他說的是蔣含光。她一直盡量保持著和蔣含光的距離,但有幾次蔣含光和白莉一起來學校送她,正好被宋澤看見。

她也不想為這些無聊的事解釋太多,隻是說:“奔馳是我表姐的。”

“你大學就一個都沒談?”

“沒談。”

正說著,開奔馳的假洋鬼子把車往路邊一停,穿著一件熨帖的白襯衫走過來。

宋澤瞪眼:“你叫他來的?”

小鬆說:“我怕你喝多了給我惹麻煩,找來一個幫手。”

蔣含光伸手招呼服務員,“我要一瓶橙汁。”

小鬆提醒他:“你自己去冰櫃拿就行。”

宋澤這晚上,本來想借機對小鬆表白,但蔣含光出現的那瞬間,他已經輸得徹徹底底了。

成熟男人對寶貝大男孩的碾壓,在這一刻展現地淋漓盡致。

蔣含光給他們結了賬,先把宋澤送回學校,然後送小鬆回李永青那裏。

小鬆坐在副駕駛座上,一直盯著手機。

蔣含光好奇地說:“你坐車看手機不暈車嗎?”

小鬆說:“不暈車啊,怎麽這麽問?”

“你從上車起,就一直在看手機——不,準確說,剛才吃飯的時候就在看手機了。”

今天是她畢業的日子。

成州平沒有打來電話。

蔣含光問:“打算去哪裏畢業旅行?”

小鬆說:“我想去雲南。”

“你不是去過好多遍了嗎?”

“就隻有兩遍。”

“西雙版納?香格裏拉?麗江還是大理?”

小鬆說:“還沒定呢。”

十二點那刻,依然無人打來電話。

按照他們的約定,成州平沒有在她畢業前找她,她就自己去日照金山還願,但她給自己找了很多借口,最終,她沒有去。

研究生的她成為一名正式的腫瘤科學生,開始了自己的專業之路。

附院科研樓的三樓是腫瘤科研究室,她在這個地方度過了研一、研二。

一轉眼,她已經二十五歲。

研三第一學期期末的時候,她的第二篇一作論文得到了反饋意見,隻有個別地方需要修改,不需要再次進行實驗,她跟李選商量過,確定一月中旬可以完工。

她也打算這個寒假給自己放個假,回家好好休息一個月。

今年平安夜這天,小鬆在實驗室裏改論文一直改到下午六點。

這時其它人已經早早離開實驗室去過平安夜了。

她剛一出門,風雪迎麵而來,小鬆裹緊圍巾,手縮在袖子裏,一路小跑到公交站。

因為下雪,今天的聖誕氛圍更加濃重,路邊的商店都貼上了聖誕老人的海報,掛上具有聖誕氣息的鈴鐺。

小鬆覺得街景很漂亮,拿出手機,打算拍一張。

這時她發現有一條老周的未接來電。

小鬆逢年過節都會和老周聯係的,當然,她不會以為老周打電話給她是因為平安夜的原因。

她猜想是成州平爺爺的事兒,小鬆回撥了電話,沒多久,電話被接通。

“喂,小鬆啊。”老周說。

小鬆說:“周叔,我剛才在等公交,沒有聽到手機響。”

老周說:“沒什麽事,就過節問候你一下。”

小鬆笑了:“您也過平安夜嗎?”

老周的話卡在嗓子裏。

小鬆說:“您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老周說:“這真是個不情之請,小鬆啊,是這樣,我們有個同事出了點事,明天要在你們醫院做個眼科手術,他情況有點特殊,傷的有點重,但我們最近工作出了點事,別的同事沒法去照顧,他家裏也沒人,明天手術後,你能不能幫忙去看一下?”

老周越說越為難,“其實就是看他手術順不順利,他還有別的傷,現在生活不能夠自理,一個人在醫院,我們都不放心。”

小鬆看著剛剛被自己擦幹淨的車窗逐漸起霧,她的心也蒙上了一層霧,看不清始終,灰蒙蒙,冷冰冰。

“周叔,你說的這個同事,我認識麽?”

“成州平,不知道,你還記得他嗎?”

作者有話說:

朋友們,昨天不小心多更了一章,今天加更。

過年請七天假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