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鬆在高鐵上睡了一覺, 醒來天就黑了。

她在終點站下車,這會兒車上幾乎少了一半人。

她打了電話給龔琴過去,“媽?”

龔琴問:“到哪了?你怎麽不讓你林叔去接你啊。”

小鬆說:“我都二十五了, 還讓林叔接啊,過幾年都該我接你們了。”

小鬆要回來, 龔琴很高興,她笑著說:“今年真的是咱家最熱鬧的一次, 林誌飛也帶女朋友回來了,你什麽時候帶男朋友回來啊?”

小鬆看到車窗倒影裏,自己慢慢僵化的笑容,“媽, 林誌飛帶女朋友回來, 他們住哪裏呀?”

龔琴和林廣文領證後,他們在郊區買了新房。

龔琴說:“人小姑娘從外地來, 總不能讓住賓館,當然是住咱們家。”

“那我呢?”

“你當然和我住啊,咱娘倆擠一擠。”

小鬆微微一笑, “媽,我和林誌飛又不是親姐弟,也不熟, 不好住同一屋簷下, 這樣, 我最近就住高中同學家裏, 你好好招待林誌飛女朋友哦,別讓人覺得你是惡婆婆。”

小鬆的語氣讓龔琴很放心, 她說, “那明年讓他們住賓館, 你帶男朋友回來住家裏。”

小鬆說:“好啊,不過我今天得先去同學家放東西,明天再回家吧。”

結束通話,小鬆在訂房軟件上定了一間賓館,一直住到年後。

在龔琴重新組建家庭那天,她就知道自己沒有家了,因此這通電話也沒有影響到她的心情。

高鐵剛停,幾個中年大叔就迫不及待地衝出門,開始抽煙。小鬆拎著行李箱下車,和大波人潮一起刷票出了車站。

現在已經是春運了,接站的地方站滿了人,小鬆幾乎是被擠出人群的。

進出站在同一層,廣場上開了各種商鋪,紅紅綠綠的廣告牌倒映在光滑的地板上,她從左往右張望了一下四周,直到最後,才看到了一個家裝廣告燈牌下站著的男人。

他雙臂抱在胸前,身體向後靠在廣告燈牌上,揚著下巴,目光淡淡地看著她。

目光對視的那一瞬,她剛才在高鐵上發的誓就被拋到腦後了。

除了發的誓,一同被她拋棄的,還有她的行李箱。

小鬆把行李箱往後一扔,直接朝著那個身影跑去。

她撞進對方懷裏,抱住他的腰。

成州平被撞得身體後移,他雙手投降似地舉了一瞬,然後落下來,像她緊緊抱住自己那樣,緊緊抱著她。

小鬆在他懷裏賭氣地說:“有人不是不來了麽。”

成州平哼笑了下,有些欠地看著她:“有人不是有別人接麽。”

小鬆不服氣了,她鬆開成州平,手臂纏在胸前,抬頭看他:“有人怎麽就這麽嘴硬呢?”

“有人還說別人嘴硬呢。”

“有人你再說一句?”

在兩個“有人”有來有去的時候,一個慌裏慌張的婦女提著小鬆的箱子就跑。

成州平立馬追上去,他站到婦女麵前,麵無表情地看著對方,婦女尷尬地說:“對不起,我認錯行李箱了。”

成州平淡淡說:“沒事。”

他推著小鬆的行李箱,走回廣告牌前。

“走了。”

小鬆跟在他身後走了兩步,覺得他們兩個這樣走,好像有一點怪異。

她乍然看到前方一對年輕情侶,走路的時候兩個人手像被502給黏上了。

她拉了一下成州平夾克袖子。

成州平手插在口袋裏,“你想幹什麽?”

小鬆把手掌翻開,張開五指。

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的掌心紋路清晰可見。

成州平將自己的手覆蓋在她的手心上,與她手心相貼,十指相扣。

他的手掌溫厚而有力,小鬆的手被他完全包覆。

成州平今天開單位車來的,停車場在地下二層,他把小鬆行李放到後備箱,二人都上了車後,問她:“你去哪裏?”

小鬆告訴他的,是一個賓館名字。

成州平在車的導航上搜索那個賓館名字,邊輸入邊問,“怎麽不回家裏住?”

小鬆說:“我媽新丈夫的兒子帶女朋友回來,我不想和他們住一起。”

成州平對小鬆家庭狀況的了解,還停留在李長青去世那一年。

“我記得你家在興和嘉園。”

“我把房租出去了。”小鬆說,“現在我也是個包租婆了,成州平,你要好好巴結我啊。”

成州平斜著眼掃了她一眼,說:“我是那種貪慕虛榮的男人麽。”

小鬆食指敲著下巴,想了想,說:“不好說。”

成州平胳膊勾住她修長的脖子,把她腦袋困到懷裏,嘴唇貼在她唇上,泛開一個淺淺的笑容:“以後我要是殘了,你養我。”

小鬆被他勾的心神難耐,她含住他的下嘴唇,輕輕撕咬,然後放開:“成州平,我們去賓館。”

去賓館、辦入住、進房間...幾乎是一氣嗬成。

被子下的床單像被風吹亂的水波一樣,皺起一圈圈漣漪。

小鬆一直看著上方的男人,今天他穿著一件淺藍色的襯衣,莫名與他的氣質契合。

她解開他的襯衣扣子,脫去他身下打底的短袖,看到他滿是刀疤的腰腹。

在成州平洶湧的情潮之下,小鬆感受到了初次的痛楚,她的手緊緊抓著枕頭。

在兩人高峰交錯的那段時間裏,她想,每個人的一生,也許會有很多段有始無終的感情。但隻會有一個人,一段感情,你愛他給的痛徹心扉,更愛自己的甘之如飴。

事後,成州平摟著她,時間已經晚上十點了,他們都沒吃飯。成州平問她:“你餓麽?”

小鬆搖了搖頭,“我在高鐵上吃了麵包,你呢?”

成州平說:“我不餓。”

成州平煙癮可不小,事後一根煙,已經是慣例了。但他今天沒有抽煙,而是一直盯著電視黑洞洞的屏幕發呆。

她的下巴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你有心事麽?”

“小鬆,我...”成州平欲言又止。

開口,比他想象中要難一些。

他抿了抿唇,鬆開握著她的手,“明年我會有個工作,得要去廣西一趟。”

小鬆的目光從他臉上挪開,她看著電視機裏倒映出他們兩個人的樣子,都有些變形了。

她手心圈住成州平的食指,落在被子上,他們手壓下來的地方,有一片的褶皺。

“成州平,我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有沒有以後不重要,隻要當下全心全意、毫無保留地投入,就不會有遺憾了。”

因為她這樣說,所以成州平那句“你能不能等我”,始終無法說出口。

他也不知道這次會去多久,也許比上一個七年,更要漫長,長到他根本不敢開口,說出那個“等”字。

“李猶鬆,對不起。”成州平握住小鬆的手,狼狽地說,“我沒辦法不幹這個。”

成州平是在這個環境中長大的,他遇到的所有好人,所有幫助他的人,拉他上正軌的人,都是幹這個的,他沒有其他選擇。

“我明白。”小鬆說。

她鬆開成州平的手,凝望他的眼睛,看了他好久一會兒。

直到成州平的眼皮垂下,他開始躲避她的目光時,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我一直覺得,人一輩子,能有讓自己勇敢去追求的事,才算是真正的圓滿。”

你有你的,我也有我的,小鬆心想,隻是對我們來說,那件事,不是彼此而已。

但那也沒關係的,真的沒關係,因為他們已經是茫茫人海中最幸運的人了。

小鬆從成州平的額頭,一路吻到他的嘴唇,她溫柔而堅定地吻他。

成州平沒了父母以後,一直都是一個人,他不知道什麽是牽腸掛肚,長久以來,他想要什麽,都可以毫無顧忌地去追求,每一次他都是成功的,這給了他一個假象,讓他誤以為自己是個還算有勇氣的人。

直到她出現。

她的執著、真誠是一麵鏡子,照出他所有的卑劣、怯懦。

成州平緊緊抓著她的睡衣,也許他在試圖傳達些什麽,可他做的隻有抓著她的睡衣,而不是她的手,他恨自己軟弱。

這夜他們一起睡在賓館,第二天早晨,成州平先送了小鬆去龔琴和林廣文的家。

這是個新樓盤,成州平和小鬆離開這座城市的那年,它還隻是一堆鋼筋。現在停車場的車位已經停滿了車,小區旁邊的各種商店、餐館,坐滿了顧客。

小鬆給龔琴和林廣文一家帶了禮物,有兩個大大的紙袋,成州平幫她把袋子提到了樓道裏。

小鬆抱了他一下,然後從他手裏接過紙袋,“你多吃水果多吃肉,知道麽。”

成州平隻能送她到這裏,要是被龔琴看到他們在一起,這個新年又要被毀掉了。

成州平也吩咐她,“受委屈了就給我打電話。”

小鬆微微一笑,朝他揮了揮手,“成州平,再見。”

成州平出了單元樓,他沒有走,而是站在一輛車後麵,讓車身遮住自己的身影,他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住宅樓的一扇扇窗戶。

龔琴家在十七樓,他這個視角,其實什麽也看不到。

小鬆坐電梯上了樓,她沒有立馬走到龔琴家門口,而是先走到了窗戶前。她知道成州平已經走了,但不知道為什麽,那善透亮的窗戶,一直引誘著她前往。

她走到窗戶前,向下看了一眼,小區裏的人都像螞蟻一樣小,她什麽也沒看到。

今天是年二十九,小鬆帶著禮物回到家。她給龔琴和林廣文各買了一件鵝絨馬甲,又買了一些維生素和魚肝油。

林廣文穿著圍裙從廚房出來,“你這孩子,給我們買什麽東西呢。”

龔琴說:“你林叔今天親手給你包餃子,你愛吃的,豬肉玉米餡。”

小鬆摟著龔琴的脖子,對林廣文說:“還是林叔厲害,我媽都被你寵得生活不能自理了。”

龔琴嗔怨:“你這孩子,說什麽呢。”

小鬆問他:“小飛和他女朋友呢?”

龔琴說:“倆人出去約會了。”

中午的時候,林誌飛和他女朋友回來了。林誌飛在龔琴和林廣文這一對教師的幫助下,高考成功逆襲本市的一本,去年考上了外地211研究生,這個女朋友是他同班同學。

林誌飛的女朋友叫方敏,年紀和小鬆一樣,不過她很會打扮自己,所以看起來比小鬆成熟一些。

中午的飯桌上,大家邊吃餃子邊聊天,其樂融融。

林誌飛和小鬆兩人生活上所有的交集,無非過年非得湊一起的時候,一塊兒打打遊戲。

吃完飯,林誌飛問小鬆:“小鬆姐,玩Switch嗎?我前天剛買的卡。”

小鬆還沒說話,方敏掐了林誌飛一下,“吃得撐死了,咱們出去轉一圈消消食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