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鬆看了眼進電梯的同學, 對他們說:“我去食堂買點東西。”
說完她按滅手機,走向食堂。
實驗樓去食堂得繞過門診大樓,蔣含光比她先到, 他沒架子地坐在食堂前的高台上,兩條長腿著地。
小鬆到的時候, 兩個穿白大褂的女孩子正圍在他身邊,詢問他的微信號。
蔣含光從小接受的是西方的精英教育, 在他身上,有著和大部分按部就班中國男人截然不同的,渾然天成的自信與風度。在剛認識他的時候,那種自信與風度很容易令人妄自菲薄。
可小鬆與他認識久了, 她發現那也不過是用來掩飾傲慢內在的外衣。
受他文化背景的影響, 他認為自己獨一無二,與眾不同, 可這世界這麽大,又有誰是真的不一樣呢。
蔣含光的目光忽然落在她身上,他剛拿出手機的手停在半空中, 對那兩個詢問微信的女孩微微一笑:“Sorry,女朋友來了。”
小鬆走上前,“別亂說, 他女朋友是學校的博士後。”
那兩個女孩子是本科實習生, 臉皮薄, 其中一個說了句“不好意思”, 就拉著另一個跑開了。
蔣含光從台子上跳下來,“準確來說, 是前女友。”
小鬆用兩根手指從口袋裏夾出飯卡遞給他, “給你, 我先回實驗室了,下午開會見。”
“李大夫,你忍心讓剛失戀的人獨自吃飯?”
小鬆聽他這麽一說,突然明白了,她挑眉問:“被甩了?”
這是蔣含光談過的第一個中國女孩,也是第一個甩他的。
小鬆對他前女友佩服不已,覺得對方真是為民除害。
蔣含光臉上的笑意逐漸僵化,他不笑的時候,露出正經模樣,臉上就會自動出現四個大字:生人勿進。
小鬆說:“我要回實驗室了,你自己去吃吧。”
“我說,你不用躲著我吧。”
小鬆一言不發地盯了他好一會兒,蔣含光摸了摸自己的臉,“我看起來很憔悴麽?”
小鬆搖了搖頭,說,“你別對我用激將法,我不吃這一套。”
她的下巴朝食堂的方向揚了揚,“再不去,沒飯吃啦。”
蔣含光正色道:“我會先去會議室,待會兒見。”
小鬆朝他揮了下手,轉身離開。蔣含光低頭看了眼她的飯卡,她的飯卡是醫院一卡通,專人專卡,上麵有一張她的照片。
這張照片上,她麵帶微笑。小鬆的五官都很柔和,她的臉上沒有過於鋒利的線條,這張照片上,她沒有化妝,按理說,整個人看起來應該是柔和的。
可是蔣含光看出了刀鋒一般的銳利。
這種氣質的來源,是她的眼神,她瞳仁清黑,目光篤定。
蔣含光兩指夾著飯卡,笑了笑,進入了食堂。醫院食堂很一般,蔣含光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會吃醫院的飯菜。
一般人失戀,都會選擇用食物補償自己,但蔣含光對自己身材的要求嚴格,失戀雖然讓人不開心,卻不如保持體脂率重要。
整個食堂,他能吃的隻有水煮蛋和白灼青菜。
因為吃得少,所以他吃的很快,他吃完看了眼時間,現在是一點四十,他可以提前去會議室休息十五分鍾,然後準備一下會議內容。
為了公司的藥品能夠進入中國市場,他每年都有至少六個月待在國內,其中六個月裏,又有一大半時間在附院。他對科研樓的情況了如指掌,一進樓,頭都不台,直接去走樓梯。
腫瘤科的樓層在八樓,出了樓梯就是走廊,要去會議室,得先經過實驗室。
他剛到走廊,就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站在實驗室門口。
那道白色身影站得筆挺,遠遠看上去,身姿如鬆。
蔣含光腦海裏冒出一個四字詞語:人如其名。
他手裏夾著飯卡,散步過去,把飯卡往對方眼前一晃,“你怎麽不進去?”
小鬆手快地接過飯卡,然後對他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實驗室裏傳來議論的聲音,時而是幾個人一起說話,時而隻有一個人說,蔣含光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實驗室緊閉的大門。
他聽到一個清晰的女孩聲音,說道:“她爸是烈士,公派留學這種事,肯定得優先選烈士子女。”
緊接著說話的,是一個男生,他說:“烈士子女更得注意言行了,前兩天我跟老板去查房,碰到十樓護士,她們跟我說去年年底,她跟一個患者好上了,她天天在病房過夜。”
另一個女生說:“你不能得不到就毀掉啊。”
那男生又說:“咱學院多少好妹子,誰想和她好?護士姐姐說了,那男的傷挺重,估計是跟人打架打的,一看就不像正經人,當時她還怕李猶鬆上當,結果你們猜李猶鬆說什麽?說那是她未婚夫。”
最開始那個說小鬆是烈士子女的聲音又說了:“我本科和她是同班同學,也是室友,說實話,她真的挺刻苦的,每天都泡實驗室,但成績吧,也不是最頂尖的。當時我還納悶保研時候,李選這麽挑,怎麽接受了她,我在導員辦公室看到她申請表才明白,八成因為她是烈士子女,有她在好申項目金。”
另一個女孩惋惜道:“誰讓咱們家沒烈士呢,我爸要是烈士,我也能申請上去年的公派留學。”
蔣含光在關注那些噪音的同時,也關注著小鬆的表情。
她的臉上並沒有生氣的意味,反而帶著一抹淡淡的笑容。
蔣含光拉住她胳膊,“你跟我去會議室。”
蔣含光不想她聽到這些言語。
他和小鬆姑姑、表姐很熟,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站在家人的視角下去看待這個女孩。
他和她的家人一樣,認為她是一張白紙,他們有義務保護她的單純。
可現在,那些人的話,像是尖銳的圓規,在這張白紙上,胡亂刻畫。
蔣含光一米八五的身高,常年鍛煉,肌肉很結實,他竟然被小鬆甩開了胳膊。
小鬆推開那道門,波瀾不驚地走進去。嚇到的,反而是剛才說話的那幫人。
她站在他們身邊,穿著和她們一樣的白大褂,臉上有和他們一樣因為趕論文而熬出的黑眼圈,可是,蔣含光能夠辨認出來,他們和她,是截然相反的兩個世界。
他們的世界,隻需要一些飯後茶語的話題,就能夠汲取足夠的養分。
其實那些話題是什麽,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可以將他們凝聚在一起,讓他們的世界不斷擴張、不斷侵略他人存活的土壤。
小鬆隻是恰好成為了他們的話題。
他們吵吵鬧鬧,可若是你能夠深挖到他們內心世界裏,就會發現,那裏寂靜無聲,一片荒涼。而更加殘忍的是,不會有人願意去挖掘他們的內心。
然而,大部分人,甚至是蔣含光他自己,也隻是聽聽就罷,不去計較。
但小鬆的選擇和他們不一樣,因為,她和他們不一樣。
她自成一個獨立的世界,無懼也無畏。
而在她的對立麵——那個喧囂而無趣的世界,最慌亂的是小鬆的大學室友吳舒雅。
“小鬆,我們就是隨便一說,談起了你。”
小鬆衝她挑眉:“怎麽不談你自己呢?是因為你沒什麽可談麽?”
當然,不知所措的還有那個暗戀她很久,最後對她痛心疾首的男生。
小鬆看向他,“你照過鏡子麽?照過的話,就該知道誰看起來不像正經人了。”
那男生平時膽小,而且壓根沒料到小鬆會突然出現,他當下就愣住了。
最後還得是博士師姐出頭,她說:“小鬆,大家說著玩,你別較真。”
小鬆看了她一眼,說:“祝你們早日成為烈士子女。”
吳舒雅終於受不了了,她大喊了一聲:“李猶鬆,你爸死了,又不是我們害的,你跟我們發什麽火?”
小鬆早被龔琴鍛煉出來了,比起發瘋的龔琴,這幾個人,沒有絲毫戰鬥力可言,她對吳舒雅笑了笑,穩重地說:“我發火了麽?我跟你說重話了麽?你急什麽?”
她說罷,手指還朝吳舒雅的臉蛋上輕輕撥了一下,“你保研的時候就該知道自己運氣不好了,怎麽還敢背後說別人,要不是我脾氣好,碰到的是別人要怎麽辦啊。”
吳舒雅氣道:“別人有你這麽厚臉皮麽?”
“夠了。”蔣含光實在忍受不了。
他二十歲就畢業了,畢業之後去做環球義工,然後直接進入家族企業工作。他也就比眼前這幾個學生大四五歲,但閱曆比他們豐厚太多太多。
成年人的世界,時間和精力有限,沒有人會把時間花在這種幼稚的爭吵上。
對學生來說,能見到蔣含光的都是工作場合,他工作的時候非常嚴肅,他一發話,他們都不敢說話。
蔣含光先對這場事端的挑起者——李猶鬆同學說:“你是小學生麽?還用這種方式處理問題?”
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實在拉偏架,所以先說了一句小鬆,但他又確實是在拉偏架,所以,隻說了小鬆一句,然後就對著那三個學生說:“你們是學醫的,能讀到碩士、博士,說明你們以後都是想從事這個行業的,無論做研究,還是看病人,都需要你們的專注力,不如把關注別人的時間用在自己身上,這樣才會更快進步。”
師姐低著頭說:“我們受教了,蔣先生,今天也是我們不該在背後說人家,小鬆,對不起。”
蔣含光覺得,至此,他已經為小鬆平安解決了這件事,接下來隻要小鬆給他們一個台階下就行。
可小鬆隻是淡淡說了一句:“我不接受。”
蔣含光被她給氣笑了,無奈道:“你還真是個小學生啊。”
雖然他嘴上這麽說,可心裏清楚,小鬆不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相反,她很懂,她今天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那些話真的嚴重傷害到了她。
“你跟我來。”他拉起小鬆的手,把她帶到旁邊的會議室裏。
實驗室的三個學生,看到他拉住小鬆的手,麵麵相覷,做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會議室現在還沒有人進來,蔣含光關上門的那一刻,小鬆開始渾身顫抖。
她靠在冷白的牆壁上,像是失去所有力氣,雙手捂著臉,弓著身體,一遍又一遍深呼吸。
她聽到自己濃重的氣息聲,她想,自己還是需要更堅強一些。
因為之前在麗江小鬆的見義勇為,蔣含光意外和她邂逅,他對這個女孩有著天然的好感,後來的重逢,讓他學會一個美妙的詞語:因緣際會。
種種原因之下,他和小鬆相處起來,比他和別人的相處更加自然。
盡管兩人的年齡、閱曆、背景都不相同,但他們的相處,一直都是平等的。
這種平等,在今天,第二次被打破。
第一次被打破,是在去年冬天,他在病房撞見她和那個男人在一起。
蔣含光知道,如果今天被議論的人是自己,他不會有推開那扇門的勇氣。
他心疼地抱住她,“你沒有錯,相信我,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小鬆努力克製住自己的顫抖,她扶著蔣含光的手臂,說:“準備開會吧。”
蔣含光笑了:“你滿頭鮮血,還惦記著開會麽?”
在他的眼裏,她已經頭破血流了。
小鬆說:“要不然呢?”
蔣含光由衷感歎:“Bravo!”
會議室正門旁邊,有一道小門,那裏是一間儲物室,小鬆走進儲物室,從裏麵抱出幾瓶礦泉水,挨個座位分發。
蔣含光也抱出來幾瓶水,在會議桌上擺完一圈,正好剩下一瓶,他擰開瓶蓋,遞給坐在會議室後排椅子上的小鬆。
小鬆說:“不想喝。”
蔣含光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把瓶口送進自己口中:“你知道麽,玫瑰有罪,不是因為它帶刺,而是因為它太過鮮豔。”
受他成長背景的影響,他具有浪漫的文藝和哲學思維。
可他忽視了,小鬆是個不折不扣的理科生,無法理解他話裏的比喻。
她誠實地搖頭:“我不知道。”
“感謝你,我今天終於體會到了什麽叫雞同鴨講。”他努力擺出一個笑容。
經過一段時的緩解,小鬆已經複原了。她對蔣含光說:“剛才謝謝你。”
他們都知道,蔣含光剛剛用了一種成熟而體麵的方式,幫她解決了大麻煩。
剛才,要是沒有蔣含光說的那一番話,那些人,離開這棟大樓,回到他們各自的生活圈,會繼續提起這件事,讓流言蜚語一直發酵,直到最終,學校會為了安撫大多數學生,取消小鬆的留學資格。
蔣含光說:“我可沒幫你什麽,你謝我幹什麽。”
小鬆對他莞爾一笑:“謝你剛才幫我發水。”
幾分鍾過後,蔣含光的團隊和院方代表、藥企代表陸續到來,他們坐在會議桌上,小鬆這些學生隻能坐在後排旁聽。
抗癌藥物出海一直是我國藥企的一大使命,也是近幾年的新風向。
蔣含光家的企業,從知名度上來說,自然比不上那幾個大型藥企,他們也沒有獨立的研發團隊,但在其它企業忙著攻占全球市場的時候,蔣家的企業深耕於歐洲本土市場,高新挖來了其它藥企的市場人才,組建了一支專精化的市場團隊。
這場會議中,蔣含光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他說了很多藥物海外上市的專業術語,底下學生都在忙著記筆記。
或許他們也知道這些內容,和他們沒什麽關係,做筆記,隻是不讓自己看起來不專業而已。
小鬆無法集中於和她無關的會議中,她的筆尖一直在本子上亂塗。
她一直在想出國讀博的這件事。
出國留學是好事,更是大事。她在公示名單以後,就告訴了李永青和林廣文他們,當然,他們也為她感到高興。
她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隻要是她認定的事,她不會顧及任何人的說法,也不需要別人的意見。
可她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毫無顧慮地去做一件事,她正在止步不前。
她要想辦法告訴成州平。
在過去的四個月裏,她的生活被學業和各種瑣事填滿,除了剛開始的那一個禮拜,後來想起成州平的時候,其實不多。
這個名字,隻會在她遇到重大人生節點的時候,突然出現。
比如現在。
蔣含光的聲音清晰地回**在會議室裏:“License out是省時省力,我們以前公司也幫別人做過,但你們做藥物出海的初心,是為了長遠地在海外市場站穩腳,這和其它企業有本質的區別。我們雖然是一家外企,但我們蔣家,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根在哪裏。我們希望在世界市場上看到更多中國研發人員的麵孔,而不是粗暴地掠奪去你們的研究成果。我們公司願意,也樂意成為中間人,幫助你們進行自主出海。”
蔣含光一番“大有格局”的發言引起掌聲雷動,
小鬆茅塞頓開:中間人!
對!可以找中間人!
她和成州平,雖然不能直接聯係,但是他們有中間人。
她立馬拿出手機,翻出老周的微信,輸入:“周叔,我有事要找您,看到微信,麻煩回電話給我。”
發送,完畢。
作者有話說:
最近沒有談戀愛戲份明顯數據不行,我也就不定時更了。214肯定完文,可以不用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