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的周六, 老周一大早坐高鐵去找小鬆。
他快到的時候,剛好中午十一點半,打電話給小鬆的時候, 她剛上完德語課,走出上課的大廈。
她本來打算中午隨便吃一點的, 但老周來了,兩個人正好湊著下頓館子。
小鬆給老周發去一個地址, 那是一家位於高鐵站和她學校之間的朝鮮料理,它的評價很高。
小鬆坐地鐵過去,出了地鐵站,在小區裏繞了幾圈, 才找到。原來那家店藏在小區裏麵, 難怪她一通好找。
她進去的時候,老周已經坐在角落裏了。小鬆發現, 他們這些人,都很喜歡坐在角落裏,光照不到的位置。老周如此, 她父親如此,成州平也如此。
這間店裝修非常簡陋,傳說老板是脫北者, 所以店裏的朝鮮料理非常正宗。
老周說:“吃什麽, 我請客。”
現在天熱了, 小鬆點了一碗爽口的冷麵, 老周也點了冷麵。
在等上餐的時間,老周從衣服內膽裏拿出一張銀行卡, 推到小鬆麵前, “出國用錢的地方多, 這是你爸的退休費,還有一些我們老同事的心意,加起來有個十幾萬,密碼是三個三,三個六,你收下吧。”
小鬆看著那張淡藍的卡片,她沒有拒絕,而是將卡片拿起來,握在手掌中,對老周笑道:“還有天上掉錢這種好事呢?那我也就不客氣了。”
她把卡放回自己的錢夾裏。
老周也不知道小鬆有沒有懷疑這筆錢的來源,他的任務隻是讓她收下錢,現在他任務也算順利完成了。
老周今天來,就隻是為了給小鬆送卡,他下午兩點的高鐵回去,吃完飯,小鬆把他送到高鐵站的進站安檢口。
老周說了好幾次不用送了,她一直跟著,因為有句話一直哽在她的喉嚨裏,她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方式問出口。
安檢口人擠人擠人,提著行李箱的旅客,大多匆忙。
老周說:“送到這就行了,再送你就直接送我回家了。”
小鬆嘴唇抿了抿,她鼓起勇氣,麵對老周:“周叔,成州平,他怎麽樣了?”
老周說:“他老樣子,好著呢。這小子啊——”
他指了指腦袋,“這兒轉得快,辦事穩。”
小鬆看著老周,坦白道:“周叔,我和成州平在一起了,你能不能,讓他在我出國前打個電話給我?隻要幾分鍾就好,我就想聽到他的聲音,確認他是平安的。”
她一口氣說出來,話的尾音,語氣顫抖。
老周是心腸軟的人,他實在看不了這種畫麵。他躲開小鬆爍爍的目光,“小鬆啊,你理解一下,我們幹這個的紀律很重要,都是沒辦法的事,等他工作結束了,肯定會給你打電話的。”
小鬆也不好再強人所難。
她深吸了一口氣,對老周說:“周叔,你別怪他,是我追他的,成州平刀子嘴豆腐心,他拿我沒辦法才答應的。”
老周看出了她的意圖,她在維護成州平。
老周說:“小鬆啊,你是個好姑娘,我們警隊對不起你,以後你出國了,見到更大的世麵,認識更多優秀的人,就會忘了成州平。”
小鬆想,如果今天是她勸別人,大抵也會說同樣的話。
世界這麽大,人來人又去,哪有什麽情有獨鍾,獨一無二的,無非是自己不肯放過自己罷了。
她能做的,已經都做了。
老周朝小鬆招了招手,“我進站了,小鬆,出國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別擔心家裏,我們幫你看著家。”
小鬆點點頭,微笑說:“謝謝周叔。”
她看著老周的背影湧進人群,他的身影沒什麽特別,一旦進入人群,就分辨不出哪個是他了。
小鬆的生活依然陀螺一樣不停轉動,四五月準備畢業論文,六月進行畢業答辯和畢業典禮。
畢業典禮,她的爺爺奶奶,姑姑表姐都來了。
他們拍了大合照,小鬆回頭看那張合照,始終有所缺失。
七月的時候,她陪爺爺奶奶去了趟雲南。
這次他們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又有人安排行程,幾乎玩遍了雲南全境。
這趟旅程的末尾停在香格裏拉,小鬆的奶奶提出要去看日照金山。負責接待他們的人連夜打電話去飛來寺,說最近看到日照金山的幾率比往年更高,第二天中午他們就出發前往德欽。
接待人幫他們定了位置最好的酒店,甚至不用去觀景台,在酒店陽台就看得到日照金山。
七月的德欽,雨季和日照交疊。他們在酒店帶了三天,第四天早晨,如願看到了日照金山。
小鬆忽然意識到,她和成州平,也許沒什麽特別。
和上一個在等待中度過的四年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甚至不知道成州平在哪裏。
八月份她回家看了龔琴一趟,母女倆無話可說,倒是林廣文,拿了張卡給她。
小鬆沒有收那張卡,李長青犧牲後,他的撫恤金、工資卡、五險一金都由小鬆直接繼承了,獎學金也申請下來了,她沒有需要用錢的地方。
林廣文雖然平時話少,但他看的明白,小鬆自始至終,沒有接受過自己。
小鬆的機票是九月十五號的,而在八月下旬,她在網上意外刷到一個岡仁波齊的轉山活動,她被活動的介紹詞和照片吸引,想都沒想就報名參加了。
她第一次聽說“轉山”這個詞,是十九歲那年在德欽,由成州平告訴她。
藏傳佛教認為在岡仁波齊轉一次山,可以洗滌靈魂。
小鬆去了才知道,一路荒野露天,連上廁所的地方都沒有,活動還沒開始,已經有一撥人因為高反嚴重而離開了。
三天轉山結束,她被曬黑成了另一個人。
除了曬黑,這一路行程平安順利,岡仁波齊的星空讓她久久難忘。
九月回到李永青家裏,她開始收拾行李。
李永青、白莉他們都有海外留學的經驗,她們提前幫小鬆列了清單,小鬆隻需要按照清單上去準備行李。
出發前一個禮拜,她的心情五味雜陳。
有期待,有不舍,就在她以為自己出現了一些心理問題時,病來如山倒。
先是急性腸炎,又是高燒不退,飛機起飛當天,她還在醫院輸液,隻能先退票,推遲一禮拜出發。
這段時間李永青正好去了海南出差,白莉也回美國了。
小鬆是李家唯一的家孫,老人不放心她獨自出國,都打算再親自把她送到德國了。李永青一個電話攔住他們,這倆老人本來就年紀大了,七月去玩雲南,回來腰疼了兩個月,根本經不住長期飛行,也不知道到時候是他們照顧小鬆還是讓小鬆照顧他們。
最後是白莉打電話給了蔣含光,拜托蔣含光送小鬆一程。
蔣含光原本是十月中旬回歐洲,受人之托,他把機票提前了一個月。
小鬆本來想,自己一禮拜後肯定康複了,起初她沒有接受蔣含光的陪伴,隻是她低估了自己這次的情況,即便機票推遲了一個禮拜,她依然沒能康複。
再推遲的話,就趕不上開學了,小鬆隻能帶病上飛機。
飛往法蘭克福的航班在淩晨,為了避免遲到發生,他們提前四個小時到了機場,走完一切程序,到達機場大廳,是晚上十一點。
還有兩個小時,她即將前往異國他鄉。
蔣含光紳士地要替她拎箱子,小鬆說:“不用,我還沒虛弱到那個地步。”
蔣含光微微一笑,嘲諷道:“你真是身殘誌堅。”
小鬆:“...真的不用。”
她病了,不比平時鮮活,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
蔣含光直接上前把她的箱子接到自己手裏:“今天你是病人,你有權利使喚我。”
他還是從小鬆手裏搶走了箱子,小鬆揉了揉暈乎的太陽穴,跟在他身後,前往登機口。
他們來的不算早,這會兒登機口前的椅子上,已經坐滿了人。
蔣含光找到一個空座,指給小鬆:“你坐這裏。”
小鬆看了他一會兒,什麽也沒說,就坐下了。
蔣含光說:“你剛才是想說什麽嗎?”
小鬆點點頭,“嗯,我以為,資本家都是坐頭等艙的。”
蔣含光覺得她生病的時候,難得有了小女孩的天真柔軟,他敲了一下小鬆的腦袋,“資本家才知道要合理消費。”
小鬆轉過頭,躲避他的觸碰。她知道,蔣含光是為了照顧她而沒有坐頭等艙的。
這種照顧,讓她疲憊。
蔣含光不以為意,他對小鬆說:“我去買咖啡,你喝什麽?”
小鬆搖頭說:“我喝水。”
如果不是蔣含光認識她多年,知道她外表之下的尖銳,恐怕也要誤以為她是個不通人情世故,容易害羞的小姑娘了。
他說:“旁邊的人走了,你可以躺下來休息。”
小鬆說:“你快去吧。”
蔣含光離開後,她仍保持著之前的坐姿坐在椅子上。候機的人們都在低頭看手機,或刷視頻,或和人聊天。
小鬆手裏握著手機,她的手機在今夜格外安靜。
窗外的停機坪上,一架航班落地,飛機照明燈發出的光束穿破夜晚。小鬆被那陣燈光吸引注意,她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那架飛機落地。
窗戶上,倒映出一個女人拿著手機走來走去的身影,小鬆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糊塗到把手機放到座椅上了。
她立馬走回座位,果然,黑色的手機孤零零地待在椅子上。
小鬆拿起手機,她發現有一通未接來電,是個陌生號碼,點開一看,電話歸屬地是廣西。
這個時間給她打電話,八成是詐騙電話。
畢業生是詐騙團夥的重點目標人群,光這個月,小鬆已經收到三通詐騙電話了。
每次收到來自五湖四海的陌生電話,她都會接聽,有時候,明知道可能又是一通詐騙電話,她還是會接聽。
她怕錯過成州平的電話。此刻,竟然主動回撥了這個陌生號碼。
和平時的通話不同的是,這通電話,在撥出後的第一個瞬間,就被接起了。
可是在電話接通後,卻沒有人說話。
小鬆聽到一片安靜,對方那裏很安靜,淺淺的呼吸聲吹拂著她的耳朵。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是成州平。
小鬆握緊電話,走到柱子後沒人的地方。她向後靠在柱子上,低頭看著腳下。地板鋥亮,燈光從天花板打下來,地板上的反射出她的身影。
在這段時間裏,對方一直沒有掛斷電話,小鬆能夠肯定,一定是成州平。
她的臉上終於有了淺淺的笑容,小鬆抬起頭,看著前方,她對著電話說:“你們這些詐騙電話,都不休息麽?”